“要找的话,应该在这房子里找。”管理员有些把握。
“你料事就是精准。”吴源挤到我和管理员中间,说。
“当时同他们交易,我曾向他们说过,瓶子有可能要被赎回来的。”
“你怎么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从三人形成的圈子中退出来,一直走到墙沿边。
管理员对我说:
“你出来一下。”
我俩走到黑屋外面街上,绕开几滩积水,
“这儿没别人。在那批家伙中,有我一个朋友,”管理员说到这儿,马上换了个口吻,说,“朋友总归是朋友,他一开
始就对我透露……”
这时吴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大声向管理员说:
“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你有话可以当着人面说,何必躲到街上去说?”
“我……你是说我没生着一副人的面庞?你想说我不是人怎么的?”我返身过来,一把揪住吴源的衣襟,怒气冲冲地说
。
见此情景,管理员做起了调停人,他站在我和吴源跟前,连声说:“是人,都是人,那人是你的朋友,也是我和他(指
我)的朋友。”
我立即反驳管理员:“那人我不认识,在那帮家伙中,我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人全是由你引来的。得了,放开手,把
瓶子赎回来,七千元给他们送去,明天就去办这事儿。”我气呼呼昂着头,朝天空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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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街上走时,不当心,脚底下滑了一下。那棵槐树在三星期前被院方挪了个位置。研究地面植被作用的专家,有事没
事曾做了这样一个结论,他们认为,像医院里的这种土地,如要种植根深叶茂的树木,先要分出纵与横两个方向,定出
位置,按照所在地方的地面植被质量,定下具体的种植方案,另外什么沟呵渠呵、雨水量通风程度日照程度也自然应在
考虑之列,这些道理可能有它的可取之处,(但我想),在满是水泥石块的城市中,种几棵树,只需下一道行政命令便
可,虽说是在城里种树,费用大,干起活来,人手也杂得很,但种一棵是一棵,每年都有成批成批的树木种下,又有成
批成批树木死亡,第二年在死树的坑中,还会种上新的树苗,在这过程中,有谁会依照那些专家的观点,按照他们的思
路,去考虑选择植树的优良地段呢?人们将要做的只是找领导批款子,买树苗,组织人员分批进入种植地点,然后就挥
锄洒水填土,让树儿在土坑中站稳脚跟,各级广播台电视台、众多新闻媒体会日夜不分加以报道,研究植被作用永远是
少数几个专家的事,与广大植树者没多大关系,像我们医院里的那些医生护士,他们在植树季节,或在“植树”节这一
天,会把各种树木丢在由医院里临时工事先掘好的土坑中,然后压土浇水,随便动一动手脚,就算完成了每年一次的植
树活动,而医院里槐树几年一次的搬家,其实也算是植树种树活动中的一项内容,医生们把好端端一棵大槐树从泥土中
取出,将树搬运至院内某个地方,凿开那儿地面的水泥,深挖一段土,把槐树笔直栽入新开出的坑中,在被搬离的槐树
空坑内,再栽入另一棵从别处搬来的年岁可能要更大一些的槐树,大龄槐树的老窝就在医院后门那儿,医院里的每棵槐
树,每隔几年都要被搬一次家,规模不小的槐树搬家,多多少少会影响其它树木的种植,在三个星期前,我和管理员不
在医生身边,后来我俩到医院去看医生时(也是管理员一人进入黑屋,把瓶子卖掉以后的第一天),医生正好平躺在床
上,他向我们嘀咕说,他亲眼看到在楼下园子中,有几个工人怎样挖起了槐树,并把树搬运走,医生问我们,今年的树
都被搬运到哪儿去重新种植了?我说,跟以前一样,彼此换个土坑,再种一遍。我把电风扇端来,放在医生床边,等医
生脱下裤子,打开风扇,让风对着医生下身吹,医生有点害羞,在床上搓着床头的白漆铁杆,我看医生把裤子全了,立
即重新调整风扇的风速,对着医生的光屁股猛吹,医生的屁股由于长时间闷在被窝里,潮湿度很大,要天天这样吹风,
不吹干不行,我左手戴上手套,按照医生以前教我的方法,在医生肛门附近轻轻摁了一刻钟,今天摁肛门,给我的手感
比半月前要好了不少,那时那儿又硬又潮湿,片片紫色连成一块,紫色一直通到了背部。现在那儿的紫色虽然还很浓重
,但肉体的柔软性已基本恢复。半月前的受潮部位,处于肛门四周及背部周围区域,现在重点移到了下面,集中在两腿
之间。我要管理员从卫生夹子里取几条纱布出来。等他把布条送来,医生的屁股又偏离了电扇,我用纱布吸干湿气,把
医生的屁股重新搬过来,朝对电风扇吹。医生肯听我的话,两腿蹲在床上,胳膊肘顶着床板,支撑上身重量。
“要吹多长时间?老这么吊着,够医生受的。”管理员在后面自言自语。
“你自从进医院以来,除了用你那双眼睛看着医生,替医生送个水,买点水果,你还认真干过别的什么事没有?在这儿
呆不住,以后可以不来。”
医生蹲着身体,一面劝我和管理员:
“你们闹成这样……干脆以后就一个一个来吧。今天吴源去了哪儿,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36
我再次把医生的屁股搬正位置,用纱布条摁去潮气。一条条经过摁压、吸潮的纱布被揉成团,扔在床底下。我请医生适
度弯腰,向上弯,让腿成“八”字形叉开。他听我安排,费了大劲,把自己挪动到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上。医生处在这
样一个位置上:后面肛门一圈正好对着电风扇。我用没戴手套的右手,摸了摸医生的肛门,觉得那上面的皮肤不仅没有
了平日的潮湿,而且还非常干燥,甚至有些干燥过了头,出现了不少轻微的裂痕。
医生着屁股,在电扇前被晾了近三刻钟。时间一到,他便坐了起来,有说有笑,感觉不错。我和管理员心里明白,现在
没跟他谈卖花瓶的事,一提起这事,他一定会受不了,关于这,我早已打定主意,让管理员去对医生讲,我最多只在一
旁零零散散讲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在用火烧枯死的槐树,用火烧落在地上的干枯树枝的那几天里,在整个医院的几幢大数之间,总是火浪滚滚,黑烟弥漫
,病人和医生对面相遇,彼此看不清对方脸庞,两个行人面对面走来,只能听到对方猛烈的咳嗽声,他们一边咳嗽,一
边用手绢擦着因被烟熏瞎而流泪的眼睛,在医院中,早春成群结队出来种植树木,或替几处槐树搬家换坑的人,现在又
聚集在场院空地上,放火烧毁几棵因搬家(地方)而死去的巨大槐树,
而且从场院上可以看出,越是高大结实的树儿,在几年一次的搬迁活动中,越容易得病,容易在入土的初期阶段慢慢枯
死,医生和同房几位住院病人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匆忙把南面一排窗关紧,过了上午九点,在病房北面过道
里,便开始能闻到浓烈的烟火味,这时必须赶紧把北面的门关上,门窗被尽数关好后,房内病人才能各得其乐,纷纷团
缩在床上,想一些早已远逝的往事,
烧毁的槐树灰烬被院里人在过道两边堆成几个大灰堆,在灰堆顶端有无数火星明灭,映得过路人脸庞泛红。“谁让这么
干的?”医生离开窗台问我。我说:“你们医院每次弄死了树木,不都是这样用火来焚烧的吗?每次都一样烧法。”
医生病恹恹的样子,好像对我说的话很不服气,“我说的是今年,谁问你往年。”
“今年同历年烧树的方法一样,只是今年规模更大。从焚烧的场面和参加的人员数量来看,这些死槐树算是倒霉透了。
”
医生行动迟顿,只能慢慢说:“你是这样来看待这事的?”
“哪件事?”
“烧树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参与的人根本不该在我们医院里工作。那些狗娘养的。”
医生没功夫与我谈这档子乌七八糟的事,起码现在是这样,(他一个住院病人,又是本院一位医生,烧树毁树……烧个
鸟呵),我在人们把死树扛到场院上来,并准备在场上搭几个铁架子之前,就对这几天医院里的情况做过相当可怕的预
计,得出一些可怖的印象,所烧树木的多少,树木的大小高低,不是引起我和医生前去注意的原因,选中哪块地,在火
场周围热烈起哄的人群,才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主要因素,医生到时会拖着病体,拚命往我办公室里跑,连声对我说:
“树,树,”
而我也不赖,会迅速冲过房间门槛,如获至宝般对他说:
“是些巨大的槐树,它们经得起好几天烈焰折腾。”
医生像面对一起海难事故,面对一起交通事故那样,两眼泪如泉涌,摸着我的脸颊,说:
“是槐树,是槐树,是那些每隔几年就会钻出泥土,起来行走一番的庞然大物。”
我跟着医生走到紧挨床边的地方,站停下来。在我们两人之间隔着床和椅子、隔着一把丢在床上的木梳子。
医生这时说:
“应该简明扼要。”
“您说什么?”我其实已经听见,故意这样问他。
“我说应该简明扼要。”
“我听见了,只是不清楚,你指的是什么?”
“你和管理员今天来我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具体是要向我交待哪一件事情?”医生说话时目光炯炯有神。
“这事与我没太大关系,我只是想来探望病人的病情,您身体好点了吗?”
“这是你对我的问候。但我问你,这里面包不包括管理员对我的问候?”
管理员从病房外面过道中走进来,他显然没注意到刚才我和医生说了些什么,
“那些火,你们看见没有,烟飘到医院外面,连大街上都是,在火燃烧的中心部位,火焰一直往上升,够得着二楼了…
…这些放火的医生,”
“你是直接站在外面看的,我和他(指我)只能站在这儿看上几眼,”
“不一样,不一样,火一直在蹿上去,现在还在往上扑腾,”
我直为管理员担心,他在那儿一个劲地说火烧的事,可窗外场地上早已是满地死灰,燃不起半点火星了,当着医生的面
说谎,也不能像他这么出格,
医生一个隔着一个在我和管理员之间来回绕着走,全然不像是在几星期前动过大手术的重病号,
“你在医院其实也算是个人物,”医生没头没脑对我说。
“我不在医院里工作,我在银行工作。”
“你在哪儿都一样,都是个人物。”
他停了一会儿,淡淡地瞥了管理员一眼,再把注视的目光转向我,
“你说呢?”医生询问我。
他见我不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进一步提示:
“我的意思是,你在医院,或在银行……”
我这下明白了,说:
“现在世上了不起的人常常被其他了不起的人欺负。”
“你说哪儿有人受欺负?”管理员介入进来问我。
“你是在那儿看的烧树,”
管理员补充我的话,说,“在外面看的,(刚从过道里来到这儿,这你们应该知道),那火儿一直往上蹿。”
“在火里面,又是谁欺负谁了,会欺负到谁的头上?”医生不理管理员,只对我说话。
“你把那事了结了,现在就对医生讲讲吧。”
“今天,”管理员心中害怕,但又非常明白就里,
“今天怕是时辰不对,讲不顺。”他努动嘴唇,朝我暗示,要我给他解围。
“可今天讲了,以后就不用再花时间来解释了。”我把一张医院的专用信笺折起来,放入枕头下面。“医生,就是管理
员使瓶子脱手一事。”
没想到医生听我说了以后,把一条颤颤巍巍的手臂朝我面前一挥,说:
“你们看中什么,我还不清楚?这事甭提了,快甭提了。”
这下管理员立即改变了态度,红润润的脸膛让人感到亲切,
“是我同他(指我),还有吴源,一起干的,在一条街的一幢黑楼里同他们做成的交易。”
“我知道你们看中什么。这样一来,什么事儿都改变不了了。”
“可现在我们想把瓶子从那些人手里赎回来,你看这事……”
“我现在住在医院里,管不了多少事,可以照你们的办法去做。但人家会认帐吗?会让你们牵着鼻子走?赎回瓶子,你
(指我)可以去试试,一个人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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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从病房外面传来了不少嘈杂声,过一会儿,从楼上窗口望去,有阵阵黑灰腾空而起,黑灰超过二楼窗户,黑灰继续
往三楼涌。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管理员冲到过道中,说了声:“出去看看。”便消失不见了。
楼外场地上的人还在不继喧闹,黑烟越来越浓,烧过的树木黑屑满天飘飞。医生为我在椅子上铺了张隔天的破报纸,医
生怕我直接坐在椅子上会感染细菌。
“你先打个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说管理员要来找他们。”医生对我吩咐着,自己坐在了铺着报纸的椅子上。我说:
“这事要是让他(指管理员)知道了,可怎么处置?”
医生坐着,双手分别按在两个膝盖上,
“你别太仁慈了,他这一着棋也够凶的。一个人同他们交易,把我们都瞒了。”
“这事儿你事先不也是了解的吗?你们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事实上……”
医生跳起来,摁住我肩膀,他满脸皮肤像是刚从脑袋上剥离开来,显得十分虚浮,没有一点肉质感,
“在这场交易中,到底是管理员给你的好处多,还是我给你的好处多?你赶紧去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别理他。把花瓶
卖给拍卖行,还是那十多万元的起价。这事明天就去办。”今年灯泡用了一只又一只,医生把所有用坏的电灯泡聚拢在
洗水池下面,在水池下靠外一线,医生放置了一块轻薄的塑料板,以防止水池下的电灯泡朝外滚出来。用坏的电灯泡一
天一只或者隔几天一只,被他塞进胶合板里面,灯泡在水池底像一群鹅鸭产下的卵,亮晶晶的玻璃壳上附着着一粒粒水
珠子,水池底下光线黯淡,由灯泡表面散发出来的湿水气味也很特别。医生依照自己的想法去思考问题。他按照他的想
法去通知他们,要他们明天进拍卖行,但这样做,反而会给那伙人提供一个信息,给他们暗示,告知他们可以在瓶子的
出售上狠狠卡我们一下,这帮人同烧树那批人一样,都是你他妈的狗娘养的。
医生拉开纱窗,把昨夜放在铁窗与纱窗之间空档中的医嘱记录拿出来,再将记录送进停在门口的手术工具车第二格夹层
中。护士又把所有刚放入的记录本叠好,与其它本子摞在一起。医生问她(在问之前,医生已经能料想到护士会有怎样
一个态度):“其他几位病人将在何时做手术?”“今、明两天。”护士擦着桌子,整理着床单被褥,打开窗户,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