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空气流进房间,她用一块半干湿的抹布到处抹着,动作十分连贯。“今明两天能做完吗?我看了看,有七位病人在那
儿躺着,等着我们去给他们做手术。”
护士做完清洁工作,一手推车,扭转脸对医生说:“反正是这星期的事,七位病人都得上手术台。”
“由谁主刀?”
“……”
“来不及问一声,到底由谁来主刀呢?”
“……谁问你这事来着?”
“这倒没关系,都是关心院里的工作。”
护士口中哼了一声,“你说的话,我们当护士的心里都明白,心中有数,谁开刀,谁上麻醉,谁管输血……”
“开刀医生同时要管输血,这你难道忘了?”
“现在改了。”
“能改到哪里去,总是由医生说了算。”
“瞎说。你主刀的时候,哪次不是别人先提醒你,注意这方面的情况。”
“你呀你。”
“我现在不进手术间了。”
“因为什么原因?”
“不进手术间了。”
“我认为这是调配方面出了毛病。”
“我现在……我已经一连几个月没进手术间协助医生替病人开刀了。”
“这确实是调配人员的问题,不是你个人的事。”
“反正不进了。”
某一天医生准备接受治疗。我在那天是第一个找到了医生。当时我们两人非常镇静。我一手拉着医生,扶他走进检查室
,检查室两面墙上挂着洗涤后还未完全干透的红色遮光布,医生在检查的座位上坐下来,
“今天你可以大摇大摆进去,不是么,”
医生瞥见我站在护士那边,说,
“进手术间。”
“对,进手术间,”我说,
“不进也没办法,对于您来说,”
医生又瞥见我在后面跟着护士走。
“昨天进去的那位,今天状况怎样了?”
“今天大家都跟紧护士便可。”
“不进去了。”
“我已有三个月没进去了,现在也一样。不进手术间,”
医生在手术车边拽住护士,并示意我也拉住她。有几只用剩下的氧气瓶被并排放在过道中,手术车通过时,人难免会与
氧气瓶发生碰撞,瓶子上铁锈斑驳,医生护士们身上穿的白大褂被擦上了一条条铁锈色,
“我真的不想进手术间。”
“你们要进,别拽着我一起进,不管是谁,都不要对我来硬的。”
“医生开刀,让他带你们去好了,别缠着我。”
“我不进去。”
“你是护士,怎能这样怕进手术室?被院方知道了,有你倒霉的。”
“我从去年年底起,有近半年没进去了。我自己会向院方说明的。医生,到时你可以代替我向寄事院长阐述其中的缘由
。”
“整整五个月没进去了,我不进手术间。”
“来个人帮忙,把这些氧气瓶挪个位置,挪到窗那儿去。”
“其实你不进就不进,干吗在这儿,在过道中,公开向我们表示呢?”
“五个月没进。人若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适应期……干什么事会不成?”
“不要在这儿向我们说这事。”
“医生,你把白大褂脱下,等下班后,我帮你送去洗。你领他们几个人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出来。”
“我反正不进手术间,我可以在其它方面做些事情,比如打针什么的。”
“你嘴里光顾说话,要注意车子往哪儿推,别撞了瓶子。”
“我推车也可以,只是不进去。”
“天天推车子,你不感到自己很贱吗?”
“我说你们两人可不可以少说几句。”
“车再往前推多远?”
“十几米够了。”
“到时我一个人留在外面过道中。”
“谁指挥那批小护士呢?”
“那批小爬虫。”
“早上起来,你头发梳理了没有?”
“说谁没梳头发?”
“我跟你们讲定了,不进的。再向前推几米。”
“医生,本来你这手术说好了,由院长亲自指定主刀医生,这事现在看来没戏了,”
“这房子太大了,医生的手术床位又是被安排得这么靠里,”
“其实也不能怪她。”我说。“她已经整整五个月没来这儿了。”
“这事还要你们多费口舌?她完全被院方抛弃了。进手术间对她来说……哎,反正到今天她还没醒过来。”
“是适应不过来。依我看……哎,究竟还要往前面推过去几米?”
“到时你们中出来一个人,让那人去打开手术室大门,其余人跟着拥进去,但别挤翻了堆在屏风后的那些东西。”
“我在外面等好了。”
“一个人等也没关系。”
“进手术间的人本来就不能太多,人手也不能乱。”
“我还带了本书来,等人时可以看书。”
医生正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是临开刀前每个病人应该做的,作为一名医生,他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同主刀医生之间
的配合有多么重要。医生问:
“他们都来了没有?”
“我们自己也是刚来……我们此时连这条过道都没走完呢。”
“你是说那些开刀医生、护士还没来,包括麻醉师也没来?”
“那些人的话你也信?说准时就准时啦?”
“我去催催他们,反正在外面呆着也很无聊。”
“你究竟进不进去?”
“我不进手术间。我去催人。”
“你若硬是不肯进去的话,”医生说,“我也不能勉强你,你先去叫几个工人来,请工人把氧气瓶搬开,不为我们,也
要为下一个手术病人着想。”
“去叫几位工人来。”
“是几个工人……工人哪有叫‘位’的,又不是我们医生。”
医生最后望了护士和我一眼,紧接着就被打开大门的小护士拉进了手术间。
38
他进去时脸色惨白,一滴滴往下淌眼泪。乘门未关上,护士翘起脑袋,向里面做了一个耐心寻味的鬼脸。在过道顶端窗
户中出现了几个晃动的人影,等这些影子变成一个个具象的人走到过道中,一阵阵铁制器物撞击的沉闷声音立即传遍了
整座医院大楼。几个工人走来,推走一只氧气瓶。此时在手术间门口(好像)存在着一个可以用来观察世界的观察点,
在这个观察点四周,世上的事物已被沾染上了这所医院里所有医生的某些恶习,在我的短时间观望中,这些恶习正努力
往我坚硬的脑壳里扎根,它们周身所携带的迷人魅力,也在不断加强,(如果是那样,为了我,也为了这间可怜的每天
都在让病人进来并为病人减轻痛苦的手术间,应该……)把观望点移动几个位置,同时用我的忏悔来弥补它犯下的所有
过失,并耐心在门外等医生手术结束,
医生说:
“先在床上躺平,你去门口看看,”他对周围几人中的一人说,“去打听打听,医生、麻醉师、护士这些狗娘养的来了
没有。”
“请这些人先端正态度。喂,你们是否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为谁动手术?”
“前些日子已经通知过了。”
“他们知道不知道?”
“当时通知过医生了。”
“他们今天早上是否知道?”
“小的通知了没有?”
“小护士都知道这事。”
“他们明天大概不会同意我的意见。”
“我想到了我们在拍卖行拍卖花瓶那件事。他们不会照我的主张去办的。”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我和医生一样,有些心神不定。在这间宽大的手术间里,到处都弥漫着消毒药液的气味,弥漫着其它被大面积抹在病人
身上的药物的气味,还有空调机的气味。医生渐渐安静下来,他开始不去想别的事情,只在床上用腿脚比划着从一边墙
上投射下来的一群人影的长短,(谁的影子长,谁的影子短,那些没人味的混蛋),我把一只仪器遥控板放入橡胶袋里
,对医生说:
“你要是不进来,我们大伙头脑中就不会有什么怪念头。”
“这跟我进来没关系。”
“在九点钟以前,我估计他们不会在这儿出现。”
“这些狗娘养的,完全有可能。”
“都是狗娘养的。我们在这儿等就是了。”
“只能这样了。护士也挺固执,死活都用一个脸庞来对付我。”
“进门时我被门框狠狠磕了一下。”医生把衣服一角撩起来,给我看伤痛的地方。“就在这儿。”他说。
“进门时应该把车推慢点。”
“护士也够固执的,一张丑脸朝着人看,没有说话的余地。”
“反正他们正在搬运氧气瓶。况且,这帮狗娘养的不会提前到这儿来的。”
“瓶子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可开刀医生的人影还没见着呢。”
“你不用急,看他们哐啷哐啷的,要闹到何年何月,这帮搬瓶子的工人也是狗娘养的。真是这样。”
“吴源今天没来,我前天通知时,曾叮嘱过他,反复叮嘱,叫他务必来这儿看看。”
“还有管理员。”医生在手术床上蠕动了一下,等着我对他说话。在有空调的手术间里陪医生,时间久了,未免有些口
干舌燥,而心里还老惦念着门外过道里这会儿是否有人朝这儿走来。又是一阵乒零哐啷铁瓶相撞的声音。我突然想到在
这间房间里,除了我,还有一个生病的医生存在。医生大概也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只朝屋顶看,并没留意我,
我想起身,去取热水瓶,嘴上却说:
“还是老问题,吴源同您……”
医生马上接口说:
“瓶子问题。不过他最终还是被我们绊倒了。一进拍卖行,这事儿就成了。”
“医生,不过在这事上,您是否太……”
“太狠心?是不是?”
“又是一个狗娘养的。”
“吴源?现在没空说他。这狗娘养的。”
医生又在手术台上翻动了一下,这次连床也有些摇晃,特别是靠近我脸庞这边的一条床腿,更是晃得厉害,我知道开刀
医生到时会先差几个护士前来,让她们将医生安置妥当,其余人员随后到齐,(如不是寄事院长亲自过问医生的病情,
医生今天也只能老老实实躺在楼上病房里),门被人推开,一辆崭新的手术车由四个护士推着进门,她们拣了个宽敞的
地方,把车子停下,然后四位护士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在同一个时间里,以相同的行走速度,走离手术车,各自到手
术间几个不相关的角落里去做事。
门第二次被打开,这次只进来了一个护士,她先朝我看看,然后叫了一位护士的名字,回头就走了出去。刚才走进来的
四位护士中有一位,这时回到手术车旁,在车上取了一样东西,然后又走到那个角落里去了。
医生紧闭眼睛,不理进进出出的护士们。我把热水瓶放回到原处,来到医生身边,嘴巴俯在医生耳根,轻轻说:
“都来了,”
“都来了,他们那些人。”我又说了一遍。
医生挺了挺身体,眼睛仍然紧闭。
“他们来了,您要做些准备。我估计再过几分钟,主刀医生就会为您操刀了。”
“你点点他们来了几个人。”
“来了四位,第五位来了,又走了。”
“现在他们都在干什么?”医生双眼紧闭,只是嘴巴在有规律地翕动。
“您问谁?”
“那帮狗娘养的。”
“是指护士?她们正躲在角落里做事。”
“躲在角落里做事?”
“是躲在角落里。”
“难道在手术室其它地方她们就没事可做了?”
“她们四个人确实在角落里做事,这一点,她们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
“开刀医生也在角落里?”
“他大概还没……”
“还没来?这狗娘养的。”
“他来了。”我突然对医生轻声说道。
进来的那位医生朝我这边急急走来,问我:“人呢?”
“在这儿呢,在手术台上躺着。”医生大声回答他。
39
这时一辆辆小型手术车被人接二连三推进来,主刀医生指挥推车人依次将车停好。手术间里一阵忙乱。医生躺着,一会
儿他要坐起来,看他挥手的意思,似乎是想叫他们别这么忙乎,仅仅是为了他这次手术……主刀医生对大家最后吩咐了
几句,(大伙儿在他面前畏缩不前),我把热水瓶又从原来的地方拿过来,放在手术台前,我说:
“这可以吗,水瓶搁在这儿?”
“这事归护士管。”
“我是想问您,水瓶放在这儿行不行?”
“我不管这种事,你去问护士好了。”主刀医生说。
“您是主刀医生呀,到时将是您站在这张台子附近,这水瓶放在这儿行不行?”
“这事去问她们,再说,在哪张台子上做这趟手术,到现在还未有正式通知。根本没人通知我。”
“又在瞎说。”我在心里想着,把水瓶拎回原处。主刀医生开始替医生诊视,他叫医生掀开衣服,背朝天,腹朝下躺着
,主刀医生在医生背部这儿摸摸那儿揿揿。他等医生缓过气来,说:
“你知道,我只是位外科医生,像你这种毛病,像您这类病,您知道,光我一个外科大夫,仅凭我这一刀下去……”
“没什么明显作用。”医生头埋在下面,说话嗡声嗡气,时断时续,
“您知道的,光靠我……我来之前,同寄事院长谈过我的这种担忧,光凭我一人在您身上花功夫,是不行的,”
“院长那儿我会去交等清楚。”医生说。“对了,寄事这些天去什么地方了?有人说他并不关心这次手术。”
“是我说的,”我站在主刀医生后面,“我揣度他会敷衍了事,他连今天都没到现场来看医生。”
“反正今天他们说要在哪张台子上做,我就在哪张台子上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