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应该主动去问问她们。您呢,”我低下身,面对医生,“应该经常去寄事那儿跑跑,我是说,在寄事还没最终定下
由谁来做手术以前,您应该多去他那儿跑跑。”
“你这是什么话?”主刀医生挣扎着离开医生躺着的手术台,对我责问,
“什么话,叫我来做手术,这是工作分配。说的什么话。”
“狗妨娘养的,”医生坐起来,边穿衣服,边盯着我看,“到这时还不开始,快过去半天了,还不把我推到我该去的地
方去,也不对我进行消毒、上麻药。喂,你们这些丫头,狗娘养的,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我也跟着乱喊:
“快把手术台确定下来,在哪张台子上做?我手里拎着水瓶,难道不重不累吗?”
医生从床上爬下来,走到过道口,推开大门,往外面望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再把门合上,双手搓着臀部,重新坐到他
那张手术床上,医生身材肥硕,坐在床上,上部身体高大,但下肢却似在慢慢萎缩,并且通过与病床的接触,萎缩的下
肢逐渐与病床融为一体。
被安在墙角的铃响了起来,手术间里的人听到铃声,各就各位,大家站到自己的岗位上,等待主刀医生吩咐。主刀医生
用力把医生按倒,随后招呼护士们过来,七、八个护士听从指令,一起把医生躺着的手术车推动起来。她们把医生推到
西面一间手术室里。我想找那只水瓶,可它已不在那儿,想必是被刚才推车经过的某位护士拎走了。墙角铃声第二次急
促响起来。主刀医生在西间手术室中安置好各类手术仪器,又去西间外,在靠北面一架挂满了各种软布条、各类型号的
橡皮垫圈、护套的木头架子上取了一些小东西下来,
我一步一颤,走到主刀医生呆着的西间里,跨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咽了一口新鲜的口水,说:
“我能不能不离开这儿?”
“你在这儿只要不碍事就行。”
“我能不能不离开这儿?在西间里面实在不能呆的话,我去外间行不行?”
“你不碍事,就呆着吧,反正你也是本院医生。”
“我不是这所医院里的医生,我在本市一家银行工作。”
“这不妨事,只要你懂手术间里的规矩,不吵不闹,就呆在这儿吧。”
“我想直接呆在西间里,这恐怕不行,”我说着,伤心地摇着头,
“只要不碍事就行。”
“不,我是说,(您可以估计一下),像我这样,作为他的一位老朋友,亲眼看他被人在身上动刀子,(就像我现在这
样),能不能扛得住?在我现在感情非常脆弱的时候,”
“您只要不出声,也不走动,就行。”
“您看我是呆在西间呢,还是呆在外间?”
“您若是呆在西间,要绝对保持安静,不能出现异常情况。这您能做到吗?”
我朝他走近一步,以示亲切,
“不过,西间里的空气比较沉闷,药水味比外面更浓。您看我,您猜我,是否能够忍受得住?”
“您在银行工作?以前我以为您是本院医生呢。”
“您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
“只要我愿意……能够忍受的话,我可以直接站在西间,看你们为医生动手术?”
“干吗要站着?您去找一把椅子来,坐着看我们替他做手术,不是更好?”
“我起初不敢进来问您这话,不想您原来这么和气。”
“找到坐椅,再来西间,怎么样?”
我遵循主刀医生的嘱咐,在外面兜了几圈找椅子,找到了椅子,回到西间手术室门口,见门已被关上,我按电铃,通知
里面的人出来开门,不一会儿,一位护士从打开的门缝中探出头来,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
“主刀医生叫我进去的。”
“你拎着椅子干吗?”
“你们的主刀医生叫我在外面找的,找到了,就可以一边坐着,一边看他为医生做手术。”
“你进来干吗?”
“不是跟你说过了,进来看你们为医生开刀。”
“这把椅子不能进来。”
“是他让我去找来的。”
“它还没经过消毒。”
“椅子也是手术间里的,不过没在西间里。”
护士不听我解释,把门嘭的关上了。我照常按响铃,通知里面人出来为我开门。我不停按铃。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随着门的打开,我面前出现了一股吸力很大的。这次出来的是另一个护士,我对她说:
“主刀医生让我带着椅子进去看你们开刀。”
“我知道,刚才进去的护士在里面跟大家说了。您想进来,就进来吧,(您坚持要带着椅子进来,并不表明您愚蠢),
说明您对医生十分关心,您有一颗仁慈之心。”
“我的椅子还没经过消毒呢。”
“什么消毒?”
“椅子。”
“您手里的这把?”
“我手里这把椅子没经过消毒,在外面的椅子都没经过消毒。”
“谁说外面的椅子没经过消毒?凡是在手术间里的东西,每天都要消毒一遍。您这把椅子没经过消毒?”
“据刚才那位护士说,没经过消毒。”“您在哪儿拿的椅子?”“在外间。”
“就这儿?”她用手指着西间外面。
“是的。”
“我刚才怎么说的?凡是在手术间里的东西,我们每天都要消毒一遍。”
“那这把椅子呢?”
“不例外?”我追着问。
“不例外。是的,不例外。”
“那刚才那位护士……”
“她说什么?她说您在外面,手上使了狠劲拿着一把椅子,一个人站着,像排队买菜那样,尽冒傻气。”
“她说椅子没消毒。”
“她只是说……她只是没说清楚罢了,而您却说得很清楚。”
我进去时,医生正被几个护士摁着往脚上套环,套上环后,护士们把医生整个身躯翻过来,使他背部朝天。护士间相互
商量了一阵,再次围上来,把医生上衣脱下,用几根黑色橡皮链子在手术床两面穿绕起来,紧绕的橡皮链子下扣到手术
床四边的铁钩上,被牢牢固定住。医生回头找人,脑袋顺着左右方向晃动了两次。我有意走到墙角左边一点的地方,以
为这样一来,在医生的泪眼里会出现我的人影。医生在手术床上又是向上拱起屁股,又是摆动脑袋,一刻不停,他见护
士已散开,便乘隙打量整个西间内部布局。我这时在带来的椅子上坐下,但没去提醒医生,说我进西间了。
主刀医生身边站了另外三位医生。还没到进行手术的时候,所以他们在那儿只是夸夸其谈,不做正事。随着手术车上几
只瓶子的相互撞击,主刀医生和其他几位医生才算正式进入工作状态,他们身穿手术服装,戴上手术手套,戴上口罩…
…整个西间看上去是白乎乎黑乎乎的一片繁忙景象,除了还有一些天蓝色、淡绿色围裹住手术医生们的工作服以外……
“我说,你们这些混蛋,谁控制血液输送,谁上麻药,都定了没有,手术器械到位了没有,”主刀医生环顾四周,说,
“医生自己也懂这些。”我在心里想。
“都分配好了,”
“那就开始吧。打麻醉剂的先来,护士小姐,来吧。”
“您开刀要有把握。”
“今天是从腰部、背部切开,边切下去,边观察。 上次开过一次(指我的那次),开过一次啦。”主刀医生口气很镇静
。
“接通血库电话,让他们送血来这儿。氧气管子、吸氧的罩子统一归一个人管理,要用的话也能及时用上。”
40
医生的神智仍非常清醒,被绑的腿脚手臂听着大脑指挥,在有节奏地颤动着。他对手术并不感到畏惧,两只眼睛拣着几
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看,看看想想,想想看看,脸庞上毫无恐惧之色。
我站在离手术台五米远的地方静眼观察手术进行情况。主刀医生比医生先瞧见我,我的直接反应是迅速低下头,用头的
顶部对准他们。医生发现我也进来了,被套死的脖子向后面一阵猛缩,他大概只能看见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站立的身
影。
“别乱动,”我说,“刚上过麻醉,会出事的。”
“您不能同他讲话,您要我替他开刀,看我们在这儿拯救他的生命,就不能出声,再过一会儿,正式的手术将要开始,
您若不怕血流满床的话,”主刀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出医生们的圈子,对我说:
“我将请骨科医生截断他的脊椎骨,然后用尖刀直抵患区,”他摸摸我后背,又立即说:
“我碰着你了,不能碰的,这手套已消过毒,”“医生心理准备很充分,这对手术很有利,手术刀要直抵患区中心,看
看这次手术同上次手术效果是否相同,那次手术其实不能算是半途而废,那一次医生吃了不少苦,”
“上回做过一次,现在又做一次,一共做了两次?”
“一共两次。”
“您刚才跟他们说,上次是为别人做的。”
“上次不是为医生?对了,上次好像是为其他病人做的手术。”
“我也被您使过一刀。”我说。“上一次是其他人。”
“这么说那一刀是替你开的,”他说,“我一共开过两刀,就这种类型的手术而言,”
在距离西间白色弹簧门不远处的一辆手术手推车里,亮晶晶堆着一堆急待用于许多手术病人(配制了不同药液)的吊水
瓶子,车儿一动,瓶中的吊水便亮闪闪晃动起来,好像要摇破瓶子玻璃,往外冲出来似的。这时候我若向护士小姐借用
几滴瓶内的药水,这些药水肯定会激动得要死,它们将奋力一搏,冲出玻璃瓶,大片大片流到我身体里面去。(我如果
要借用药液,就应该现在就在西间里借,因为世间万事变化巨大,在今后某一天,要是真的轮到我需要动手术,那时的
我怎么会像今天这样巧合,像医生现在这么巧,正好在西间做手术,正好遇到一群情绪激动的药水),一位手术医生正
在用针筒从医生体内不断吸取着什么,一筒吸满,便递给护士,另一个护士再递上第二支针管,被吸出的液体,红中带
褐,所有液体被护士注入一只玻璃容器里。他们几个不厌其烦,做着同样的吸取液体的工作。我以前也来过手术室,只
是时间没有这次这么长,医生护士们的工作态度也不像这次这么认真。医生现在迷迷糊糊,他可能不知道我正在这儿陪
着他。
“拿过来,镊子。”主刀医生戴着口罩,说话却很清楚,让人听了不会有任何误解。
“拿来,另一把。”
“镊子?”
“镊子。”
“在这儿,拿稳了。”
护士一只手伸过去,手上的器具被主刀医生接走,医生拿镊子的手像一条电鳗,正迅速钻入由医生、护士组成的人圈之
中。
一小时过后,那个在我眼前始终裹得紧紧的人圈,开始有所松弛。(只有到大家都突然长嘘短叹起来,医生和护士都松
了一口气,手术已经做到了头,而且一切顺利,这个手术圈子才会被彻底解散)。在紧张的一小时手术中,主刀医生是
露面最少的一个人,他是这场拯救活动的主角,既是一位导师,又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家,也是我未来的救星,是西
间里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躺在手术台上的医生在鼻孔中嗯了一声。
“他怎么啦?”
“会失效吗?时间够不够?”
“你,”一位医生指着某位护士说,“去取备用皮袋来,在门口那辆车上。”
“就那辆?”护士指着离门最近的上面堆满了吊水瓶子的手推车,说。
“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没几部车子停在那儿。”
“抽出来,都要抽出来,不能让这些血水淤积在里面。”
“您忙您的,抽液由我来负责得了。”
“您忙您的,得了?”
“是这样,得了。”
去拿备用皮袋的护士这时跑回到人圈外面,她拚命挤着往圈内递皮袋。
“得了?亏你说得出口。”主刀医生仍在对另一位医生说的话感到愤愤不平。
“往里面去一点,用小型弯刀,先把血水抽出来,就用这号的,别停下,”
我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医生面对这一帮拿刀的医生、输血的护士,在手术之前,确实曾经向我表示过,他将毫不畏惧,
现在看来,他在手术台上默默无声忍受的那股劲,也的确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情。
医生躺着的身体在许多由护士组成的人体缝隙中,被切割成数条宽窄不等的条纹,医生的身体像一匹横倒的斑马,正被
一群母狮包围着,慢慢吞噬。西间的手术正在进行中,门框灯栏里闪亮着“手术”两字。我坐在椅子上,每隔一段时间
,便朝椅子扶手上拍一下,那两个闪亮的字也会跟着我的拍打,一明一灭闪动,先是“手”字熄灭,后来轮到“术”字
熄灭,但我用脚跺地面,用手拍掌心,那字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拍拍椅子扶手,字儿立即会一明一灭跳动,从“手”
字开始熄灭灯光,滑到“术”字,再熄灭一次灯光。
医生被输了一袋血浆。主刀医生似乎有了某种打算,他手里的弯钩尖刀在医生腰部刀口中出来了又进去,进去了又出来
,在旁边的测绘仪器所显示出来的图像,能让主刀医生清楚地看到医生体内病况究竟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关于医生身
体状况的各种数据一列列被仪器用图表展现出来,那些人(医生称他们是狗日的)边看图像,边有商有量,最后他们一
致建议主刀医生,可以用弯钩利刀在医生腰背部的切尽力剜挖。那些狗娘养的一拥而上,他们密不透风围着医生,把我
与医生彻底隔离开来,他们在圈子内对医生大动手脚,他们手里有刀,刀上有血,血中有药。他们中的某位好像听见我
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肝火直冒起来,用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指着我这儿的方向,说:
“那小子是谁放进来的?大模大样坐在西间里。”
“你说话能否轻点声?替人做手术,不能太鲁莽。”
“你知道个啥,你听见没有,那小子在那儿骂你我是狗娘养的。”
“他并没有骂狗娘养的,他骂我们是狗日的。”
“这还不是一样?你听了倒沉得住气,觉得好受,舒服。”
“不过那人确实没有骂我们狗娘养的,他只是骂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