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
「颜离熙人呢?」
故意装作轻描淡写的询问,却得到了颜离熙不愿回来的答案。
「这么说他还在王府!」
骤然提高的音量暗示着帝王心中剧烈的波动,也就在这时候,风尘仆仆的军士呈来几个盒子。
开山王府已被军队攻陷,禁林军搜查了整座宅第,最后从梅皓的书房中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装满了锦盒。他们怀疑这
其中便有开山王与党羽的联系证据,便都拿了来呈给了皇帝。
慕容刑面色阴暗地拿过其中一个做工精致的檀木盒子。扭开搭袢,揭下覆盖的深蓝缎子。外面看起来光鲜无比,里面却
只放着堆残破的碎玉。
玉不是什么好玉,不糯不翠还留有灼烧的瘢痕。但就是这样一块碎玉,却让慕容刑的手腕重重一颤。
这便是那个夜晚,他在花园里如何都找不到的碎片,如今却辗转来到了梅皓手上。
盒中的碎片和着不稳的情绪发出尖细撞击声,残破的碎片与它的原貌相差了太多,这碎玉的主人,如今或许也正在这寒
州城的某一个角落。
慕容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合上眼帘。
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就放他出宫吧,总不可能这样纠缠一辈子。五年前甚至于是更早的恩怨终归有烟散的一日。与其让它
随着彼此的死亡而带人土中不如就此释然。
更何况那些加诸于颜离熙身上的刑法,又何尝真正让自己领受到满足与解气?反倒是围猎那日在林里见了他瘸腿的模样
,自己的心倒像是被揪住了,久久无法释怀。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之后,慕容刑放下盒子,打开另一个长条木匣。匣子很轻,还有淡淡墨香。
竟是装得满满一匣梅花图。
睨着眼睛去看那熟悉的笔法,慕容刑突然记起了什么。他转身命人取来一叠信笺,将落款和信笺上的日期相互比对,果
然如料想的一样。
这应该就是被梅皓掉包了的那些梅花图,颜离熙亲手所绘。
每一张画中都隐含着一段秘密的文字。
慕容深吸一口气,按落款日期将图画与书信封封对上,再拿到日光下端详,便果然看见了那些遗失了的密函。
他按着日期看,开初几封依旧说的是梅氏的计划,漕运的动静以及开山王梅皓的行踪。其中的一部分,慕容刑后来也从
探子口中有些了解。看着密信,慕容刑就好像看到了颜离熙每天留心观察,记录着每一个可疑的细节,排查筛选之后又
小心组合,小心地隐藏在这丹青之下。
连翻了两张,日期便到了秋猎之后。
第三份,无论笺上的字体还是图上的梅花都较之前的要小而紧密,觉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古怪,慕容刑的手有些不自觉
地颤抖。
颜离熙说的……并不是寒州的事。
在阳光下,信上的字一个个映人了慕容刑的眼帘:
「那些图,似乎还是没能交到你手中。秋猎那天遇到你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昨天终于看见梅皓在书房里换图。不过他
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这样也好,现在无论在这里写些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字写得细小,又需要一列列找来拼读,看完这一大段已相当累人,但是迫切的好奇与激动让慕容只稍微松驰了一下手臂
,便再次将密函举到了阳光下。
出乎意料,剩下的大片梅丛中,只有前三朵能够拼出完整的含义来。
不,对于慕容刑来说,就连那三个字,也是几乎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爱、你。」
我爱你?
仿佛被雷电击中,慕容刑的心脏狂跳、耳边也是一阵忽鸣。
他拿出第四份密函,还有第五份、第六份,迅速地拿起来一一照看。字与梅图都恢复到了原来的大小,梅花不多不少,
在纸上安静地开着,就好像从未在某一天突然怒放过,而阳光下再没有半句可以拼凑出来的词句,就好像作画的主人从
没利用它们隐藏过密函一般。
然而他刚才明明看到了什么……
我爱你!
慕容刑瞪大了眼睛,刚才暂时凝滞的情绪一瞬间汹涌而至。
他说他爱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慕容刑凄惶地在故纸堆中翻找着,他发现随着时间推移,明明冬日将近,图上的梅花却反而慢慢稀疏,最后一张上的残
梅,枯老枝干上只留下寥寥十余朵花蕾。
慕容刑拿起它与最后一封信笺,颤抖着最后一次照向日光。
「我爱你……却盼你永远不要知道。」
经历过那些风风雨雨,慕容刑本以为什么样的伤痛打击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寥寥十几个字却在他心中
如斧凿刀刻一般地破坏。
原来这十余年充满了仇恨与伤害的追逐,竟然是发生在两个彼此属意、却又错过的人之间。
原来,这伤人的、残忍的「爱」,并不是单向。
原来你也曾经爱过我,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迟了呢?
这兜兜转转的十余年,从儿时的欢喜、到因为志向而导致了分歧,之后是彼此的伤害与痛苦,这失去得到复又失去的游
戏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说我爱你,却将你逼到了绝境;可是你也说爱我,而现在你又在哪里?
颜离熙……你在哪里?
皇帝突如其来的的沮丧与失落让禁卫们尽皆悚了悚,及至听清楚了皇帝嘴边喃喃地那个名字,又多少露出了些了然。
不久之后,又有传信兵前来,报称有人目睹梅皓正驾舟北渡,然而手中依旧握有书信的帝王,却失了魂似地置若罔闻。
而与他截然相反地,宾与怜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奔而去。
「王爷请速上船!」
将小船泊靠于大船边上,掌舵从舱内取出块短板权作通道。看着那精心伪装成商用的快船,梅皓嘴角终于又划过淡笑:
「这上面的货物该不会就是留给我日后经营的小本吧?」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说笑!」
船上一位长者再度催促,梅皓方才敛起笑,两三步跨上大船。跟在梅皓身后,颜离熙自然也准备继续跟随,可还没等他
迈出第一步,便被人阻止了。
「你回去吧。」
阻止他的是梅皓。
似乎是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僵硬立在木板这一头,颜离熙伸手扒住高出小船许多的大船船舷,本就过分苍白的双手此刻
更是扣出淡淡青蓝。
他不相信所听到的,于是假装平静地再次登船,而这次遭受了更加明显的拒绝:梅皓按住他的肩,用力将他推回。
因为猝不及防而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扶上船舱顶才勉强站住。但下一刻又不相信地追上来,踏住对面想要收起的木板,
变得煞青的脸上来不及选择合适的表情,颜离熙睁大眼睛,颤到着失去血色的双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不是开玩笑,我累了。」
天已经有些微亮,虽然隔着段距离,颜离熙还是看清楚了梅皓的脸,他那释然的表情。
「今晚你离开后,我就想明白了,你是认定我不会放了你,所以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以前我还没有尝够被你害的凄惨
滋味……这次我不想再冒险留住你。」
只多说了寥寥几句,便招来了随侍的催促。然而就在他回头安抚当口,那被遗弃在小船上的人又拼命地想攀上木板,双
手再次扣住船舷。
妄论镇定,现在的颜离熙甚至连一贯的淡薄与平和都被迫失去。他固执地低头不去接受梅皓那拒绝的眼神,可没有他的
允许,自己绝对不可能再跟随下去。
「梅皓……梅皓……」
拼命抓住梅皓扶在船舷上的手,一点点想要再度与之五指绞缠,却被生硬地避开。
远处隐隐传来了车马的响动声,夹杂着兵刃的寒光。
「开船!」没有再多犹豫,梅皓命令。
两艘船体缓缓脱离,木板随之开始移动。重心不稳再度跌回船里,颜离熙这次不能再坚持。大船已驶离,虽然从岸上看
并不是段很长的距离,可趴在小船上,颜离熙却知道这个自己制造出的距离,已经无法逾越。
他突然明白了。
自己这些天来开始遗忘过去,淡化回忆,就是为了现在变成一片孤独的、没有依靠没有知觉的浮萍,随波逐流在水中央
。从此便没有了爱与恨,这就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状态。
而如果,这遗忘能来得早一些,哪怕只提早几个月,这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可是……你说过不会放开我,我还以为……」
湍急的水声,岸上兵器的碰撞,惊鸟乱起,以及其它嘈杂混合起来掩盖住了颜离熙的声音。
赶到岸边,宾与怜看见大船从狭窄的水道驶离,进入天然形成的开阔水面,向着通向外部水域的山洞而去。己方的水军
方才忙乱地调船落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离岸较近的地方有艘小船,看来应该是被弃的王府船只。
可船上的人是谁?
开始还以为是具俯倒的尸首,可等到那人突然抬头远望着离去的大船时,宾与怜终于认了出来。
梅皓抛下了他?
怀疑、警惕这些东西姑且被抛到脑后,第一时间宾与怜觉出的是兴奋。颜离熙就在那里,在自己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
「解之,解之!」
宾与怜朝着水中尽力喊着,可不知是周围太嘈杂,或是颜离熙听见了却不愿回应。他的声音没有一丝回报地消失在浩渺
的水面上。而因大风而掀起的波浪同时也在将小船推向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方。
该怎么做?放弃追击梅皓,派人将颜离熙拖回岸边;然后,再满心虔诚地将他送给慕容刑,最后微笑着看慕容刑再一次
、又一次地加诸伤害在他身上?
「解之……这里,看这里,我是宾……」
在自己的心真正思考出结果前,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了。然而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却始终没有被放弃过。
宾与怜嘲笑自己的执着。想要永远地留住想要的人,他只剩下那最后一个残忍的方法。
「弓箭手,放箭!」
「大人,这样距离是射不到乱党的!」
混乱中,有人大声反驳宾与怜的命令,弓箭手们也犹豫着互相张望。
「我叫你们去射那小船!还有,同时派人大声叫喊,说开山王就在小船上!」
几乎是吼出的这句话,以宾与怜的身份,纵然提出再荒诞的命令,士兵们也只有接受。
虽不明白指挥者的目的,但数百羽箭还是分成两组轮流射出,目标是那被风浪越推越远的小船,其中半数尚未触及目标
便没入水中。而另外一半射中船身。
颜离熙跌坐在船头,身后的船舱暂时为他挡去箭枝。然而水面上风向正不断变化,眼见没了舵手的船在水中慢慢旋转,
他很快就会被暴露在箭羽中。
宾与怜屏住呼吸,只要再过一会、只要船再偏转一点,自己那愚蠢的梦境就可以结束。就算自己即将面对慕容刑残酷无
比的惩罚,也绝不后怕。然而在心中,他依旧暗暗发誓,只要颜离熙能抬头向这边看上一眼,他便会命令所有人停止攻
击。
只要一眼。
有扑簌簌比雨点更沉闷的声音降落在身后的船舱上。颜离熙抬眼去看,是箭枝,无穷无尽。恍惚中他听见有声音高喊「
开山王在小船上!」,可回过头去望了眼船舱,的确空空荡荡。
梅皓他明明走了。
这是骗局吧,说什么开山王在小船上,然后装出要致船上的人于死命的模样。是还在希望梅皓能因为心疼自己而束手就
擒?
可现在的梅皓,还会再为了他颜离熙而涉险么?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羽箭落在船上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船的吃水线在迅速上升,终于有一枚羽箭斜斜擦过船侧射中他的左肩。尖锐的锋镝
刺穿皮肉钉人肩胛骨。冲击力和伴随而来的剧烈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再度倒下。
视线被船舷遮住的最后瞬间,他向着射出箭镝的岸边望了眼,那个站在高处指挥下令的人,是宾与冷。
解之终于看见自己了。
宾与怜本应信守心中的承诺立刻停住攻击,可此刻他却更想反悔。
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有了第一眼就希望第二眼,有了第二眼便渴望起凝视。不知足的人并不仅仅是宾与怜而已。然而
这场混乱的场面并没有留给他多少反复的机会,当第二支箭射中颜离熙右腿时,宾与怜身边的属下突然望着远方发出了
声惊呼。
就在同时,远处的大船竟也停了下来。
「颜离熙一定是与梅皓一同离开了,所以,只要找到了梅皓便等于是找到了颜离熙的行踪!」
经由他人提醒之后方才如梦初醒,慕容刑急忙御马奔向河边,却发现自己竟然又迟了一步。
河岸边停靠着大小两艘船,上面同样空无一人。叛逃的主角已经被拿下立在了一边。
在发现慕容刑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之后,开山王梅皓不避不让,同样也回了眼轻蔑。而在更远处慕容刑看见了宾与怜。他
面河坐着,怀中斜靠着个人。
那人的脸被身边医官的身形挡住,青色单薄的袍子褪去一半,在寒风中露出大半个精瘦肩背。
慕容刑看见医官用烧红的小刀一点点楔入那人肩膀上的皮肤中,小心地划着圈割出个口子。然后又用刃尖将深入他体内
的血红箭镝小心剜出来,最后再在伤口撒上会造成烧灼痛感却疗效迅速的伤药。
在这场战乱中慕容刑自己也受到过轻伤,呈上来御用的药物自然比这些粉末要高级许多,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已给
他造成了阴暗的回忆。现在那人似乎是神志清醒地经受着这一切,却没听见他泄出半点呻吟,只是偶尔因为切人肌肤的
剧痛而突然扬起头来咬紧牙关。而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容暴露在慕容刑的视线之中。
是他的离儿,变得更瘦更苍白更萎靡的离儿。
那瞬间,慕容刑觉得自己的心尖被谁狠狠揪住了掐出血来。
他看见颜离熙抿紧了染满血迹的双唇、嘴角抽搐,而目光却直接望向立在不远处的梅皓。
那眼神,让慕容刑嫉妒得发狂。
本来打算等到医官处理完伤口再走过去,可现在慕容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踩着重重的脚步走近,如愿地让颜离熙从
伤痛中猛地抬起头来。
来不及披上半边衣服,颜离熙在四下一片慌忙不迭躬身行礼的人中央跪倒。从背部蜿蜒到腰际的艳红血痕勾勒出嶙峋肋
骨,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身体上触目惊心。
「……奴才参见陛下。」
众人都已行完了礼,唯独只有颜离熙依旧匍匐在地,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已是满额冷汗。
青色袍子上的血迹不止背后这一处,颜离熙的腿上也受了不轻的伤。
「先给他包扎完,再带来见我。」
慕容刑不忍的眼神在颜离熙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别转开去。
半个时辰后,城北一座大户宅第暂时成为了帝师的整备地。在主人刻意布置得过分奢华的宽敞主厅内,慕容刑换了身黑
色锦袍,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虽被五花大绑,神态却从容依旧的人。
儿时玩伴,少年敌友,成年后各怀心事的君臣。这也许是他们在懂得朝堂之仪后的第一次单独对话,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
「在朕治你的罪前,你先回答朕几个问题。」
「若臣回答了问题,皇上会从轻发落臣么?」
凤眼一挑,梅皓立在镂窗前,初生的太阳从东边筛了些不均匀的亮光到他脸上,遮去表情。
慕容刑直截了当地回答:「车裂改环首,留全尸。」
「那臣还真要感谢皇上大恩大德了。」
梅皓莞尔一笑,面对自己最终无法改变的结局,平静是唯一选择。
而对于梅皓的去而复返的怪异举动,慕容刑心存疑惑,于是追问道:「听说你有机会逃走,又为什么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