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逐渐变成轻柔的白气弥散在空中,片刻后又变成轻得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细小呻吟。
「不要放弃我,求你。」
这合该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其实梅皓并没有走远,在确认颜离熙回到别院后,他又从藏身地方走了出来,沿着小径走回地牢。找到刚才离开的那间
屋子,那个依旧被吊在铁架上的人。
「我完成了你的心愿,现在是你履行回报的时候。」
火把将尽,残光挣扎着更显明亮。宾与怜惨白的脸被镀上层金红,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不停滑落。
「给我松绑,你答应过解之。」
这点小事无须反悔,梅皓唤来狱吏解开宾与怜的束缚。其实按他曾经答应过颜离熙的话,就算宾与怜什么都不吐露,梅
皓也再不能对他动用刑求。
然而现在梅皓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等待。
「事实上,慕容刑已经前来……督军。」
满意地看着梅皓轻挑双眉,显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宾与怜倒在地上的干草堆中。粗糙致密的纤维堵住他沉闷的笑声,
只看得见消瘦的背上起伏的脊柱和突起的肩胛骨剧烈起伏。
「颜离熙还以为你是单纯得只能被别人利用的人,原来他又错了。」
火把突然燃尽,周围再度陷入晦暗中,宾与怜想着这实在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但浑身没却有一丝气力。于是他只能在寂
静之中谛听着开山王的足音,一步步消失在自己想象中的自由世界里。
去吧,去找慕容刑。然后,希望你们两人都在这场混乱中死掉!
翌晨,守城的开山王军依旧没有动静。那是慕容刑下令等待的最后一天,传令官通告,如若再不开城门,明日就会攻城
,而开山王梅皓亦将以谋反大罪论处。
接到了这条最后通牒,城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到了让人觉得不安的地步。
最觉得不安的人便是慕容刑。
这一次暗中督军,慕容刑自然是下决定要除掉这个隐患。而另外,潜意识里的他似乎也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亲自前来,
就一定会在这场对决中失去什么。
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一定要亲手抢回来。
然而守城的一方也是怀着与他相差无几的心情,并赶在他之前采取了行动。
当天夜里,城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一支轻装精锐骑兵趁着夜色奇袭城外大军的阵营。而袭击的重要目标,就是慕容刑可
能暂居的几个营帐。对于这次奇袭,帝师这边自然毫无准备,然而梅皓也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结果:虽然斩杀了几个重
要的将领,却未能擒获慕容刑,尽速解决一切。
这样的机会只能有一次。
从奇袭中迅速反应过来的慕容刑立刻着令反攻,几乎与此同时,梅皓派出去联络的人也顺利地点燃了大焱各处早已经待
命的烽火。
时隔五年之后,大焱皇朝再次动乱。
岁交甲子,吾王杀伐。赤地千里,沧海横流。
八音遏密,今年寒州城外的秋去得极快。忘香林里的枫树,满满红色慢慢落下,在地上溶出斑斑驳驳的红迹,那便是将
士们消逝的生命。
劫火一连烧了三日,期间阵线反反复复。但最后还是要定下个结果。
寒州这几日静得出奇。颜离熙立在院里细听,竟听不见一丝走动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梅皓封锁了王府周围的道路,
为的是彻底割断他与外界的联系。
王府位于城中腹地、最为安全的所在,战争的症状丝毫没有蔓延到颜离熙那僻静的庭院。只是梅皓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被派来服侍的下人们都绝口不提外面发生的事。但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更换一个送饭人,想必是畏惧战乱波及早早逃走
了吧。
大片时间的空白与空虚几乎抹除了颜离熙的情绪,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健忘,过去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逐渐减淡了,刚
开始他怀疑是梅皓在饮食里下了药物,而后就连这种怀疑的态度也都被他忘记了。
天气转寒,随着冬衣的加裹,清明神志便也被收藏起来。闲来无事,颜离熙开始注意那方不大的庭院。
今年冬天来得早了些,却还不至于落雪,美人蕉自是枯萎,倒有几株梅花先后着了米粒般大的花骨朵。于是他就将全部
精力放在伺候这些花儿身上。
至少在见了花开再走罢。
与花为伴,时间很快流去十日。
这十日间,颜离熙再没见过梅皓,虽然这里是梅皓府邸,一草一木都留有梅皓的气息,可这主人却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
。不过从最后留守的役们镇定的脸色上可以推断他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究竟是怎么样的战事纠缠住了他,让他无法脱身呢?
第十一天夜里,颜离熙做了个梦:
银色的狐狸,雪白皮毛上是大团大团的鲜血,它被猎人追赶,恶狠狠地龇开一口尖牙,可刚看到自己就好像找到了救星
,它猛地钻进自己怀中。而自己却拿着刀子,一刀刀地猛扎着它。
梦境中没有哀鸣,颜离熙只看见自己紧抱着那只将死的狐狸,手上染满血红。
那狐狸漆黑的眸中滴出滚烫的泪,落在自己手上,痛进自己心头。
悲伤中又惊出一身冷汗,颜离熙醒转,却发现床边多了个人。
那梦竟然应了一半,是梅皓回来了。
「你输了?」
想欠身起来,却反被梅皓扑倒在床。压在身上沉甸甸的人带着久违的体温。
「谁说我输了……我只是觉得有乏。」
说完这句话,梅皓便垂下头去没了声息。
心中一惊,颜离熙忙探指去找他的脉搏,又试试额头的温度,原来梅皓只是发烧外加疲乏到极致昏睡了过去。
「原来你也会和我一样觉得疲累……」
尽量轻柔地将他推到自己身旁,将被子拢到他身上,严实盖好。目光又短暂在他身上停留了会儿,然后下床,穿好衣服
走出门去。
因为梅皓过来的缘故,往常上锁的院门此刻洞开着,边上没有仆从守卫。小心提防着被人发现,颜离熙悄悄往外走。从
前人来人往的府中现在找不出半个人影,看来点燃的战火明显是对这边不利,甚至也许……
大局已定。
凭着记忆,颜离熙找到那天夜里去过的地牢。牢中亦是静得可怕,狱牢们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拿了挂在墙上的备用钥匙
,颜离熙快步走进黑暗,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关押着宾与怜的牢房。
「与怜,你在哪里?」点燃了带来的松明,却一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过了会儿才在地上蓑草堆间发见了一双明亮的眼
睛。
「你来了。」
「你……来救我出去?」
没有回答这神经质的、一再反复的问题,颜离熙迅速除去他脚上的镣铐。然后搀扶他站起来。两人间的距离是如此接近
,因为虚弱而弓起身子,宾与怜恰好能嗅到颜离熙衣上的气息。
已不再是清爽的蜂蜜陈皮,冷艳白梅香压倒了一切。这味道让宾与怜觉得窒息,他不由自主想到梅皓拥抱着面前的这具
身躯,赤裸火热地纠缠喘息。那种温度与呻吟的假想让他发狂。已经不受神志的控制,他挣脱搀扶,反手攀住颜离熙的
肩膀,狂乱地在他的颈项间吮舔,感受那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血脉,想象着只要由自己微微用力一咬,所爱之人甘甜的
生命就将永远为自己所有。
只要一点点气力、一点点残忍。
没料到宾与怜出格的举动,颜离熙下意识地挣扎,手执的松明落在地上草堆里。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祝融便一下子肆
虐起来。
用力推开宾与怜、强制缚住他的手腕,颜离熙匆忙拉着他跑向牢外。似乎还沉浸在混乱与情迷之中,宾与怜此刻就像是
牵线木偶一般随他左右,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略微清醒了些。
自己终究是做了,虽然是一个梦,但自己也努力着将它变成了现实,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等到清醒了后会觉得尴尬与
后悔。
无论如何,宾与怜觉得自己又发生了某些改变,至于最后究竟会变成怎么样,他不敢多想。
王府中一派萧瑟,稍往前院走了几步,人还是多了些。大家脸上都是惊恐模样,还有几个士兵打着火把寻找开山王的踪
迹。看来往前门逃脱已不可能,二人再度转回后院,由颜离熙领着转到厨房后的假山边,揭下一挂枯了的爬山虎,赫然
露出了个黑洞。
「我只是以前见梅皓进去过。虽然不知道会通到哪里,但总比被困在这里强。」
将宾与怜推进幽暗的地下空间,而颜离熙自己却止住了脚步。
宾与怜催促道:「为何不下来?」
颜离熙答:「我不打算离开。」
「为什么?皇上这边已经掌握大局,只要擒住梅皓,相信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现在还不快出城去与大军会合……留着就
是等死……」
一边催促,一边伸手来捉颜离熙,宾与怜说什么也要让他和自己一同回去。
留在这里就算能在乱军中苟延,恐怕也难逃梅皓知情后的报复吧。
但颜离熙一直摇头。
「皇上那边有你就够了。」
「有我?」
像是听到了个惊天笑话,虽不敢大声,但宾与怜依旧吃吃笑得不能自己。那笑声满怀嘲弄、不甘以及无奈,慢慢淡下去
转换成悲凉的反问,问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你的选择?」
地牢里的火势已没有人愿去扑救,现在就算是在王府最偏僻的别院,也已经能够看到冲天而起的红光。
头依旧有些痛,不过稍事休息后倒是恢复了些。梅皓走到院子里,突然间到一股幽香——真是精怪,日子未到,这里的
梅花竟然开了。
梅皓苦笑。
是为了送自己最后一程吧,偌大天地中,恐怕只有这梅树对自己还有些感情。这样想着,素来喜欢梅花的人,便决定去
摘点带在身上——也许这缕香魂便是自己黄泉路上唯一相伴的东西。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催开的,不许摘。」
还没有伸手,便被远处一声阻止。抬头望去,梅皓随即轻笑出声:
「你居然还留在这里?」
放开手里的梅枝,梅皓站在原地看颜离熙走近,廊下灯光摇曳,他也自然瞥见了颜离熙苍白颈项上那几点突兀红痕。
「我以为你会和他一起离开。为什么不走?他应该告诉你了,慕容就在城外。」
的确,方才宾与怜便和颜离熙说了,只要出城,便是慕容势力。又或许再过几个时辰,这开山王府就会被夷为平地。
然而,颜离熙并不在乎这些。
「你是故意让我放走宾与怜的。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走到梅皓面前,放任他的手在自己项间游戏,感觉他的拇指正用力揉搓那些红痕,好像要将它们去除。
「是啊,还有什么阴谋呢?我放走宾与怜,只是想……等到我死后看着他和慕容刑谁先下来。」
颜离熙睁大了眼睛看着梅皓吐出「死」这个字,他原以为梅皓不会有这种表情,记忆中的梅皓,始终是狡猾的笑模样。
可现在就在他认真说出「死」这个字的现在,脸上却不再有微笑。
「王爷、启禀王爷,太师大人的船只已在城外等候。请王爷尽速登船!」
院外站着匆匆跑来的侍从,喘息着大声通报。好不容易通过城北靠山处秘密水道驶进来的船只,如今是梅皓离开的唯一
希望。
「走?现在又走得到哪里去。」
言语甚是倦怠,可梅皓依旧在侍从的催促下走出院门,他需要向东去到府中专用码头,在那里登上王府小船,出城后换
大船,伪装成商人穿过隐秘山洞,这便基本上躲过了这劫。
然而他一踏上那船,便代表胜负已分。
王府底死寂,留下来的只是些无生命的东西。它们是纷乱的旁观者,所以来得比人类更为沉静。最后看了眼绽放的白梅
,颜离熙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虽然梅皓再没有和他说过半个字,颜离熙却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
松明燃尽,又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通道终于有些向上的趋势。几乎已被死寂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宾与怜看到了希望
。他勉强自己深吸一口地道里冰冷霉变的空气,用尽全力攀上去。
原来地道出口是在仓库中。而这仓库究竟处于城中的何处,他并不知道。
然而刚爬上地面,他便听见了声音。
地道中长时间的死寂让双耳更显敏锐,他听见远处有嘈杂脚步声向这边迅速靠近。是一群人、一大群人。
脚步声愈来愈响亮,还夹杂着士兵嘶吼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有军队朝这边急速推进。若是帝师还好,但若是回
退的守军,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不自觉退后一步,碰倒了个灰布盖着的架子,架子倒下砸中地上堆放的物什,物什倾覆,竟然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宾
与怜揭开灰布,发现下面堆着铸造用的原石,以及一些废了准备重新溶掉的匕首。
这里是兵器所。
终章
寒州已破,右边路军队先行占领开山王府,左边路和部分中路在城中分散搜索叛军残余势力,慕容刑亲自带领余下军士
按照颜离熙提供的地图,径自赶往最后一个地点。
兵器所。
没有任何标注的东部建筑,宾与怜过去十余日联络中没有打探到的地方。那里附近一度驻满叛军,严禁外人靠近。且并
没有水路可以与其它水域连通,所以慕容刑心中一直存有个疑惑,不知颜离熙是如何发现那里的。
寒州失守,叛军已撤到北部靠山地带,虽然暂时还未明了他们为何要以山体作为负隅顽抗的底线。但至少现在这个神秘
的地方已经掌握在了他慕容刑手上。
虽然想着里面存放的东西很可能已被撤走,甚至整座建筑都可能被焚毁。但慕容刑依旧决定亲自带兵前去查看。只因这
是连颜离熙都不曾完全了解的所在。
而事实上那片区域并没有遭到任何损坏。就算大火也无法消灭那里存放的东西,而叛军撤得匆忙,亦没有心力去携带过
多的物品。
那里是叛军的兵器所,除了专门为军队锻造兵器外,也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全都按照帝师的规则以及要求锻造,其
中甚至还有铸有唯独天子才能使用的五爪龙以及火焰图案的铠甲。
在这里所发现的任何一件物证,都足以证明开山王谋反的野心。但现在却已没有了证明的必要。重要的是找到开山王的
踪迹,还有那个人。
「给朕仔细搜,发现活人立刻带到朕面前!」
众将士得令,留下十人守在慕容左右,其余都散开各处搜查,四下立时喧闹起来。当搜查范围推进到铸炼堂附近时,便
有了意料之外的斩获。
「与怜?」
被士兵们半搀半拽到自己面前的人,虽然面垢发蓬,但依旧认得出来眉目。原先那个清秀俊雅的儒生如今浑身满是鞭痕
与淤青,衣裳破烂如乞丐,而上面一片片干涸板结的血液发暗发黑。
「……微臣……参见陛下。」
看着他依礼下跪,虚弱的身体因为重心不稳而委顿于地,早知道这几天他被梅皓抓住囚禁,想必自是用了大刑。可慕容
刑此刻并没有任何嘉许的表情,只是冷冷俯视。
「爱卿辛苦了。」
自己当初看上他是因为什么?是为了那与和之一般的率真与天然吧。可如今呢?在他决定让他来到寒州前那种感觉便已
经无影无踪了。
人的性情是会被改变的,或者说是会被别人夺走的吧?而自己就是那种依靠掠夺别人的性情而生存的人。宾与怜是被自
己和颜离熙所改变的,而改变自己和颜离熙的人,又是谁呢?
慕容刑微微皱眉除去杂念。如果探子禀报的没错,宾与怜原先是被关押在王府中,那么能够放他来到这里的人便只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