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做非常有风险,政府严令不得官商勾结,一旦发现高官涉足黑市且交易药品,那就真是麻烦。想着就觉得头疼,抬眼看到才抽了一口的烟就快燃尽。
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筹集到所需的物品,又不能引火上身。
迎着他暗含无奈疲惫的目光,一言不发凝视良久,方振皓叹了口气,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此事的难为,他面色有所松动,却也不知说什么安慰。
邵瑞泽将烟头扔进烟灰缸,倒是笑了一笑,“南光,可能你们医院里,也有医生或者仓管人员,趁人不备浑水摸鱼。”
“是么?”方振皓听了脸色遽变。
“我只说可能,可能。”
两个人静静的对视,烟头火星一闪一闪,最后一缕青烟袅袅腾生。
“衍之,现在医院很多药品非常缺乏,你下令扣押更是雪上加霜,难道你想看着病人因为缺医少药而被病痛折磨?”方振皓皱眉审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缓语声,“缺少某一种药品,本该康复的人很可能就会带着残疾或者后遗症生活,一辈子被病痛折磨。”
语声平缓,却含恳切,医者父母心,哪个医生也不愿看着自己的病人饱受病痛折磨。
邵瑞泽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似有一丝欲言又止,最后垂了目光。
“眼下上海的黑市交易愈加猖獗,稽查队正在严密布控,不能再让新的药品流入。”
话说得委婉,却回绝得不留余地。
心里是满满的失望,也令他寒透了肺腑,他宁愿病人死于疾病,也不愿因为这种理由而备受折磨。
方振皓最后笑了笑,语声发涩,“高价药品和救人性命,我宁愿选择后者。”
邵瑞泽怔了一刻,而后听出了话里的苦涩。他刚想说点什么安慰,抬眼见他已经没有再谈的意思,站起身走向门口,旋即打开了门。
“南光。”
他出声叫住他,又静默下去,许久才又开口,“我向你保证,只要抓出一批倒卖贩子,刹住这股风气,药品一定丝毫不少的送回红十字会。”
方振皓站住了,回头一瞥,却也是失望和怀疑。
不知为何,那种目光,竟让他有一种揪心的错觉。
邵瑞泽站起来,右手按在左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不会少半分!”
对方却仍旧没有说话,目光定定望向门外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砰的一声,屋内再度回复寂静。
菲尔德先生早已离开,方振皓心下黯然,坐了电车准备返回医院。诊所解除查封是件好事,但蓦然而来的药品被扣,心里沉甸甸似悬上石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
耳边是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一脸木然的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景,思虑游移。
不经意睁眼,意外看到泰祥书店的招牌,不知为何,他想进去与程老板聊聊,正巧电车也到站停了。
程老板对于他的道来稍感意外,方振皓随便翻起本书,装着闲聊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却省略了邵瑞泽那段。
孰料程老板听了却皱起眉头,“这个消息很重要,现在陕北那边药品也是紧缺,不少同志打算在黑市里买一些,若是被稽查队逮捕就糟了。”
他看看左右,对方振皓点头微笑,“很及时。”
那个鼓励肯定的笑容,将他心里阴霾驱散开许多。
回到医院天色已暮,整间医院里空空荡荡,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方振皓看了排班表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于是给李太挂了个电话说不回去了。值班虽然清闲,但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就遇到夜间急诊得在手术室里站上一晚,所以尽可能在空暇时填饱肚子,已经成了的习惯。
等吃了晚饭已是夜幕降临,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开始写病程。一人在值班室,很是安静,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沙沙的书写声,偶尔会有一声咳嗽。
静谧的气氛稍有缓解低落心情,方振皓写的累了,抬眼看挂钟已经指向九点,便站起伸了个懒腰,拿了记录薄去查病房。
走廊里灯光昏暗,脚步声回荡,一间一间病房走过去,病人们多已经入睡,他推开门从门缝里看到没有异样就轻轻合上,转去下一间。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住了一个病人,他轻轻推门进去,眼前漆黑,依稀看得到窗户紧闭,窗幔纹丝不动,静谧间唯有呼吸声细细碎碎。这是个患了严重肺炎的女子,裹了被子蜷缩成一团,走廊惨白灯光斜斜照在床头,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
忽听她咳嗽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周身剧烈抽缩。
方振皓急忙走过去,拍背帮着他顺气,等咳嗽声缓了,又摸了摸她额头,还能感觉到在发烧。
女子微微睁眼,语声细弱,“医生,什么时候能好?”
方振皓被问得怔住,心下黯然,伸手替她掖了被角,“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了。”
女子睫毛一颤,点点头眼睛阖上,又咳嗽几声,呼吸便渐渐平稳悠长。
他悄无声息退出病房,合上门重重叹了一口气。重症肺炎,若是用了盘尼西林,七八天就可以好得差不多,现在这些药品紧缺,只能用其他药物替代,疗效自然很差。
想起被扣押的药品和那人毫不留情的拒绝,就觉得满心悲怆。
摇了摇头,准备回值班室,又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一整晚基本都没什么事情,临近午夜两点的时候,此时的医院已然一片沉静,鲜少有人走动,方振皓准备再去病区转一圈,而后回来休息。走廊里空空荡荡,灯光开得少,刚下到一层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看到昏昏暗色里,一个人影飞快闪过,消失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口。
闲闲看一眼,只当是哪个医生遇了半夜急诊,科室里药品不够,跑去地下室仓库取。
不料想到这里,他顿时警觉起来。
探头探脑,行迹诡异。
耳边蓦地想起白日里邵瑞泽说过的那番话。
可能你们医院里,也有医生或者仓管人员,趁人不备浑水摸鱼。
深吸了口气,他默然跟上,放轻脚步,随了那个影子一直下到地下二层。
躲在拐角稍稍探头,借了微弱灯光,看到铁门半开,有个身影蹲在层层药架下,窸窸窣窣不知做着什么。
待到看清了,方振皓眼底蓦地浮出怒色,像燃着了火。
第三十六章
半夜时分,圣心医院大楼前却是人声鼎沸。
警察做了简单笔录,带走一袋子赃物,将几名嫌犯押上警车,有个看似头头的人走到方振皓面前,询问了几句,又提出要带他去警局,当面陈述事情经过。
方振皓看了那被警察带上车的男子,昔日同事,现在却浑身颤抖,面色惨白。
刚被抓到现行还死活不承认,警察一来却统统交代。
此人医术不错,待人和气,唯有毛病就是嗜赌如命,前段时间去上海滩的赌场里将钱输了个精光,又挪用了妻子私房意欲翻本,没想到统统打了水漂。
囊中羞涩之下,无意听说黑市上药品要价昂贵,可以翻上几番,前思后想,就偷偷做起了监守自盗的举动。
买通仓管人员,开始还小心翼翼,唯恐发现。越往后便越胆大,值班的夜晚待到夜深人静就溜去医院地下室的仓库,捡着昂贵的药品,借着药贩子的手,转手就卖进黑市。
他冷冷瞥过去,面上已是不悦至极,“笔录都做了,还要我说什么。”
警察头头腆着肚子,拽了拽大檐帽,“再去确认一番,费不了多少事。”
“我还要值班。”方振皓回绝了一句,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那警察眉头一皱,显然不满,伸手搭了他肩膀,口气变得强硬,“方医生。”
方振皓回头冷冷一瞥,一把拨开他的手,“去给邵公馆打电话,我表哥同意我去警局,我自然乖乖去。”
心里窝着火,去警局又不知折腾多少时候,又想起史密斯曾经给别人神秘兮兮说他是上海行营主任的表弟,惹得同事议论纷纷,气恼至极就随口扔了出来。
那警察显然被这句唬住了,和身侧几个闲人面面相觑。
他再也不管,径自穿过人群,大步消失在门后。众人纷纷惊诧回望,不知道平日里温和待人的方医生究竟为何被惹毛。
警察头头浓眉一拧,一把拽歪帽檐骂,“哪家的少爷,好大的脾气!”
骂归骂,看那副骄纵的样子,又听报上邵公馆的名号,心想必是高官的裙带关系。不愿自找麻烦,于是警车就一溜烟开走。
外面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停。
值班室里一片漆黑,唯有窗外寥寥灯光,他躺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出神。
脑中一团混乱,一会是邵瑞泽冷冰冰的拒绝,一会是书店程老板的笑容,一会又是那昔日同事惨白的脸,闭了眼睛,心中还是麻麻的乱。
迷迷糊糊一觉睡去,朦胧间觉得有人摇他。
方振皓睁开眼,阳光照在脸上时,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眼前是史密斯放大的脸,正对了他笑。方振皓猛地翻身坐起,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到医院就听说你的勇敢事迹,还呵斥警察,方,我真要崇拜你了。”史密斯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笑。
方振皓怔忪半晌,想起昨夜的事情,不说话只靠了沙发。他闭了眼又睁开,也只微微一笑,“那又怎样。”
“怎样?”史密斯看他站起来打哈欠,拿了条毛巾去洗漱,连忙说:“这几天各大医院查内部盗窃查的很紧,据说是卫生厅接到了命令。那个家伙被你抓了,真是撞上了枪口。”
方振皓旋开门,顿了顿淡淡说,“做医生的本职就该救死扶伤,这样罔顾良心中饱私囊,实在是败类。”
昨夜的事情显然已经惊动医院上层,他洗漱的时候就觉察到含义不明的目光,洗漱完毕开始例行工作的时候,一拨一拨人跑来他诊室。询问经过的,好奇打听的,别有意味试探的,有些人还真问他到底是不是上海行营主任的表弟,有的干脆直接要他代为引荐,登门有要事相求。
就连院长也借着巡视为名,有意无意的问这问那,最后又将他夸奖一番。
“小方啊,你做得好,路见不平啊!”院长拍拍他肩,和气的笑。
“您过奖了,应该的。”方振皓陪了十二分的笑容,一边嘴角抽搐一边客客气气的回答。
送走了院长他就一头扎进诊室不愿再见人,所幸快到中午的时候病人渐渐变多,来探头探脑的人也少了下去,唯一烦心的就是史密斯还在身边喋喋不休,直吵得他头晕,恨不得当即一脚就把他踹回美国。
最后方振皓忍无可忍揪了史密斯衣领:“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大嘴巴说我是那谁的表弟!”
史密斯吓得双手高举过头,“方,不是见过一次吗?我看他年纪比你大,肯定就是表哥堂哥一类的亲戚啦。”说着蓝眼珠一转,又嘻嘻笑,“你对警察也不承认了嘛。”
方振皓这才知道误交了损友会有多么的无奈加痛苦。
他同时更知道高官的裙带关系是多么的引人注目,整整一天都要忍受含义不明的目光,听到别人在窃窃私语,就连偶尔去个卫生间都会听到同事在一句一句的闲聊他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的表弟……
终于熬了下班,方振皓像是解脱了一般,和史密斯连招呼都没打就冲出医院去。
一路上又郁闷又沮丧,昨夜也未休息好,回到公馆只觉得又困又累。公馆的客厅和偏厅里都是寂静无声,没有什么人在的样子,连兔子也不见踪影。方振皓见状浑身终于放松下来,吐了口气,眯了眼准备回卧室去好好休息一番。
过道下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他刚刚踏上几级台阶,却听到一个充满调侃的声音。
“表弟下班回来了啊。”
他蓦地抬头,睡意顿时不翼而飞。
邵瑞泽闲闲立在楼梯拐角,右手手肘倚了扶手,眯着眼睛淡淡地瞧着他,嘴角亦含着丝笑意。
他显然也是刚刚下班的模样,戎装未脱,只解开领口铜扣,手里闲闲地握着军帽,笑意戏谑。
方振皓正在使劲的解开领带,一声“表弟”让他闻言一呆,手上动作停滞,随后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尴尬,目光朝邵瑞泽看过去,又开始躲闪。
谁是他表弟了!
凌晨不经意的一句话,原以为只会变成医院的饭后闲谈,没想到刚到下午就连他也知道了。
邵瑞泽转转手上军帽,对他笑眯眯,“要不是熊司令电话汇报,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个表弟。”
一出口却连他自己也觉出不自在来,不觉哑然而笑,又对他挑挑眉。
方振皓错愕片刻回过神来,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又是尴尬又是无奈,还带了几分无地自容的神色。
虽不知道为何会传的这样快,以前还对他表示过不愿让外人知道,而今自己脱口而出,虽是气急之下所为却令他越加尴尬。那句话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顿时窘迫发烫。
手上用力,一把扯下领带,“我值了夜班……去休息了。”
不待他再说话,几步跃上楼梯,匆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由侧头垂眸避过目光。
手忙脚乱的关门脱了外套,方振皓钻进被子严严实实捂好,又蒙住了头。
真是尴尬到了极点,现在不仅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一句似是而非的谣言就连他也知道了。明明最早是他不愿和他有什么瓜葛,现在却反过来了,变成了好像是他攀龙附凤,攀着裙带关系,借势压人。
窝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他蓦地咬住嘴,自悔言多,心中惴惴。
那句仗势欺人的话,现在想来,简直令他羞愧不已,无地自容。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打开,而后是清晰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床而来,令方振皓蓦地僵住,恍惚神思刹那间收回。
邵瑞泽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在床边闲闲坐了,伸手戳了戳那个蜷成一团的被筒,笑道:“表弟,怎么了?还没吃晚饭呢。”
被子里的人没动,他见状便笑,又戳了戳,“吃了饭再睡啊。”
“少管。”被子里扔出两个闷闷的字。
邵瑞泽笑着挑眉,还是戳了戳,“身为表哥怎么能不管呢?你说是不是,亲爱的表弟?”
最后俩个字尾音上挑,是调侃又是询问,还含着丝戏谑。
被这样调侃戏谑,方振皓心里隐隐烦躁起来,抱了枕头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不巧摸到枕下的什么东西。那边邵瑞泽还在笑,试图把他从被子里抓出来下楼去吃饭。
“我看你不像累了吧,是不是受人欺负了?说出来表哥给你出头——”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方振皓摸出枕下的小笔记本,看也不看就就扬手扔了出去,还附带一句“你烦不烦?!”
而后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小笔记本啪一下摔在地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过了一会传来一声苦笑,“南光,下次能不能看着砸我?真是被你砸怕了。”
邵瑞泽捂了额头,又捡起小笔记本放在床头边,一边苦笑一边吸气。
方振皓听着话里的意思不对,翻身坐起,看他捂了额头对自己苦笑,心中一跳掰开他手指,额上被本子硬皮砸中的地方,渐渐显出一块淤青。抬眼又见薄薄一丝笑纹凝在邵瑞泽唇边,似有一丝不悦。
“南光,下次砸我拜托看着点,我好歹要顶着这张脸出去见人啊。”邵瑞泽一边揉一边苦笑。
“我……我去拿热毛巾。”
自知又失手伤人,方振皓理亏之下跑去盥洗室,将毛巾用热水浸了,敷了上去。邵瑞泽略仰了头,微弱的光映着眼眸,显出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