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有什么微微一动,方振皓顿时住了口,许久才把话头岔开,“打到最后,不知会怎样。”
“谁知道呢,现在情况一日三变,谁也摸不透。”邵瑞泽笑着耸肩,眼底却浮现无奈之色,“我这个身份,避嫌还来不及,更不能多说多问。”
这表情看在方振皓眼里,觉得不是滋味,看似些微末小事,却一再提醒他身在上海的尴尬身份。面对政府这样的提防与戒备,就算身居高位,更多的也只怕是蛰伏与心寒。
他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
这样的表情与言语,方振皓看了听了也觉黯然。
邵瑞泽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你最近也少往外跑,下了班就回家吧。”
目光相遇,彼此都已经了然话中含义。
他心里自然明了,这时候,中央政府在地方军阀的问题上风声鹤唳,倘若再发现邵瑞泽与地下党的暗中来往……思及如此,忍不住心中一跳。
收回思绪,方振皓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邵瑞泽又添上一句,“对了,那边的事情怎么样?”
方振皓一时沉默下去,目光一闪,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说辞。
邵瑞泽果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或是翻脸不认人的那类人,虽然现今有些困难,他却已是竭力暗中相助。此时中央对粤桂两省大举用兵,一切军需后勤皆由沪杭调拨提供,正好地下党也有一批器械医药要运回陕北,于是物资就裹在政府军需里,大大方方出了城。此刻想来,恐怕已经在皖苏浙三省交界处了,而后交给当地同志,改走河运,不日就可抵达陕西。
他轻吁一口气,微笑着说:“他们托我感谢你,借你的便利,比以前方便了许多,也安全了许多。”
邵瑞泽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这点人情,我还得起。”
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这句话,何其熟悉。
方振皓震动抬眼,望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邵瑞泽微微颔首,随即目光沉沉看向方振皓,“不过碍于现今形式,也只能做到如此,我将会在我认为可以的事情上提供便利。但其他的,诸如涉及我的利益,政治犯审讯释放等,不能过于插手。”
他语声平静,“望可以理解。”
方振皓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了深深无奈的洞悉。他想起那次同他的争吵,现在回忆起来就连自己也觉得不近人情,更不曾去深入了解……他想着便叹气,心里不由浮上深深懊恼,抬眼又触上他目光。
收起心中诸般情绪,随后方振皓郑重点头,“我会一并转述。”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然而邵瑞泽骤然沉默,盘腿坐在床上,忽的叹气,“南光,我很累。”
他说着垂下目光,敞开领口被风吹得不住拂动,身形语声隐隐透出疲惫,似欲说什么,却又沉默。
方振皓怔怔看他,心中突然有些发慌,见惯平日人前从容潇洒的他,此刻的情境又让他回到那个焚烧日货事件之后的夜晚。那时他是拒人千里的孤峭,此刻却唯有沉沉的疲倦落寞。也是第一次这样直白的对他说,我很累。
“我知道。”他默默听了,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带翻了桌上书页,哗哗散落一地,却也不在意。下一刻,他已然俯身,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无声之中传递着安抚的力量。
邵瑞泽侧首看他,伸手覆上他手背,方振皓觉得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
“你知道就好。”
“放心,我一直都知道。”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随后相对无言,寂静中生出一种不同于静默的宁定,方振皓放开他的肩膀,目光深深,紧紧地望住他,“我去给你倒杯酒,喝了会好一点。”
心中有暖意漾开,邵瑞泽点了点头,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走廊上,忽然又生出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
一直提防戒备,神经绷得要那样紧,但对着他,却总能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的不悦与寥落,愤怒与落寞。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自然,卸下层层面具,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已经无需伪装……
邵瑞泽自嘲地笑笑,目光一扫,却凝在床脚附近那个硬皮本上。
“衍之,酒来了。”
方振皓端着两杯白兰地进了卧室,却发现邵瑞泽正在带着好奇的神色翻阅那个笔记本,神色十分古怪,仿佛是想笑却又强忍住,见他来了也仍旧大大咧咧扫一眼,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方振皓一怔,随即又气又恼,手忙脚乱的搁下杯子,一把夺过自己的日记本。
“警告你,我是有隐私权的!”他抱着本子,恶狠狠瞪他一眼。
“你人都是我的,隐私又算个什么。”邵瑞泽也不生气,只是扔过去一个明显不屑的眼神。
“你——”
方振皓觉得跟这种出身行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家伙实在是谈不成,气哼哼转身合上日记本,放回桌上,冷不丁被他从身后拥紧,
邵瑞泽双臂揽在他腰间,圈牢怀中身体,下巴搁在他肩上,隔了衬衣慢慢的蹭,又去吻住他肩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轻咬着他耳垂,呵出热气,“媳妇儿。”
熟悉温热的气息撩过他发际,透露着一种火热而危险的情愫,来不及思索什么,身体却早一步放松,倚在他胸前。
手不住在他腰际摩挲,缓慢解开衣扣,感觉到身后的人在要求什么,方振皓的身体微微发抖着,一把扣住他手腕,艰难挤出一句,“今晚别了,总是在一个卧室睡,会被误会的。”
“的确……那今晚去我的卧室,怎么样……”邵瑞泽轻声笑,嘴唇凑近他耳边,舔吻着他的耳垂。
“你给我滚……我说的又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暗夜寂静,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沉沉垂着,房间里一片昏暗沉寂,床上两人睡得安沉,唯有轻微呼吸一起一伏。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寂静午夜里突兀响起,令人心神惊跳。
邵瑞泽一个激灵睁眼,旋即翻身坐起,接起了电话。
他只听了片刻,脸色已转为铁青。
第六十五章
“他妈的你们这群兔崽子,揩油谁管过你们?现在倒好,贪到军需身上了?你们还真是一群喂不饱的狗啊!”
方振皓睡得半梦半醒,刚刚翻了个身,听到耳边含着怒火的声音。
“党国内乱,前线的弟兄们流血牺牲,连吃的喝的都没有,你们这群王八蛋还在打军需的主意?一个一个平时就被喂得脑满肠肥,这时候还没忘了捞一笔?脑袋里除了装着银元、女人、大烟,还有没有想过党国的哪怕一点点利益!”
电话里的声音不甚清晰,“邵主任,请息怒。我们稽查处只是例行检查,觉得军需里有些不妥的地方,和乱党……”
“放你妈的狗屁!”
邵瑞泽已经完全清醒,顿了一顿,勃然怒道,“你们他妈的想揩油,也不是这样乘乱挖党国的墙角!”
电话彼端一阵寂静。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不做亏心事,又何需忌惮我!”
邵瑞泽一下发起火来,“谁给你们的权力拦截战时物资?!狗屁检查!不就是想乘乱敲诈一笔么!告诉你们!别和我扯什么狗屁乱党的事情,南京亲自下拨的物资,能和乱党有什么关系!还是你们想说南京特派员是乱党的人?!”
不说则矣,越说越火大,邵瑞泽骂兴越发的浓了,“你们稽查处出息了啊!需要熊司令马上派人过去和你们一道检查吗?!这批货是我签字下发,熊司令派人护送,需要我们两个也来稽查处让你们审一审吗?!要不要一道叫上特派员?!现在敢拦住叫嚣跟赤匪有关,明天是不是就敢叫着说南京和上海两地,政府内部军队内部,三分之一都是中共分子?!”
“你们他妈的真是想造反了!”
电话彼端的呼吸声顿时紊乱失措。
“邵主任,息怒息怒,我们知错了。”
邵瑞泽适时的压住火气,“知错就好,我已经够留余地,若换作是在熊司令手下,早一颗枪子崩了你们!”
“听好了!马上放行,这是南京特派员嘱咐一定要运抵前线的军需,连委员长都亲自过问。要是因为你们耽误了路程,让前线将士枪弹短缺,打了败仗,我看你们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他冷冷哼了一声,“出了差错,你们能有几条命赔给党国!”
说罢重重挂断电话。
方振皓已经被那一串的骂声给弄醒了,揉了揉揉眼睛爬起来。昏暗的房间里,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他坐在阴影里,良久沉默,忽然又叹了口气。
床头台灯随之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照亮卧室,邵瑞泽下意识眯眼看向身侧,看到他坐在自己身侧,灯光映着眼里的关切情意。
“把你吵醒了?”
方振皓摇了摇头,看向床头电话,“怎么了?”
“没什么,一群兔崽子把物资拦下来,说是有问题要检查。”邵瑞泽应了一声,抬眸迎上他询问目光,“军需历来是块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他们也是借口乱党,想跟护送人员敲诈点外快。”
方振皓听着却猛然想起其他的事情,“借口乱党……难道是他们发现政府的物资里……夹着……”
“你多心了。”邵瑞泽摇头微笑,仍是轻描淡写语气,“想敲诈这个借口最管用,没人敢反驳争辩。”
“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你还信不过我?”
方振皓刚想再说什么,只听邵瑞泽低叹一声,伸臂一揽,在他嘴唇上印下浅吻,两人静静躺在床上。熄灭了床头灯,屋子里黑幽幽,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仍然垂着,不曾让一丝外面的光透进来。
呼吸声又变得沉稳悠长,似乎有人已经睡着,方振皓神思有些涣散,不知是困倦还是什么,却只觉得那人握着他的手。他心绪柔软,也握紧他的,握在掌心里摩挲。
“衍之。”他低低唤他。
两个人靠的那样近,彼此的气息萦绕在一起,稍稍侧头就会触上对方脸颊。
“嗯?”他含糊出声。
“睡不着。”
“再睡会儿,天快亮了,你和我都要去上班。”
“说会儿话。”
邵瑞泽缓缓睁眼,“想说什么。”
他说着双臂合拢,将圈他在自己怀里,腿也缠在一起,上下摩挲。
“……没什么。”方振皓只说了这么三个字,也再不说话,低头咬牙笑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主动地吻住他的嘴唇。慢慢的亲吻着,并不熟练,却带了几缕撩人的温度,细细地研磨。邵瑞泽扶过他的头,轻轻地回吻他,慢慢抚摸着他的脊背。
单手揽住他肩膀,方振皓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个男人。”
“是么。”邵瑞泽只挑了挑眉,手上依旧不急不缓摩挲着他腰间,“后悔了?”
方振皓摇了摇头,眼睛半阖,“当然不是,我说了,那么多的更好,直至认定了你的那一个,便再没有更好……”
如此说着,心底深处更是蓦然触动,拥抱不觉变得更紧,再不愿离开。
他一瞬不瞬看他,“我只是在想,两情相悦,或者是情投意合,真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的确……”邵瑞泽点头,似乎是在赞同,他缄默了一会抿了抿唇,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说辞,“我只觉得,总有那么一个人,看到他的笑容,就想对他好。”
方振皓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闷闷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邵瑞泽睁了一只眼,不以为意看他。
“能说是缘分吗。”方振皓答非所问。
“也许吧。”邵瑞泽已经没了睡意,索性睁开眼看着他,“缘分这玩意,也许还是要等的吧。就正如你会在今年回国,而我在去年初的时候调任到上海,错过了大概就估计没什么认识的可能性,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你应该再加上一条,如果你姐姐没嫁给我大哥。”
“……你说,我们算不算乱……伦?”邵瑞泽面无表情,冷不丁的蹦出来一句。
方振皓一怔,皱起眉,犹豫不定说:“应该……不算吧……”
彼此缄默了一会,四目相对间,好像再也忍不住似的,旋即笑做一团。
额头相抵,静静的呼吸,方振皓鼻尖不时轻蹭着他的脸颊,觉得周身萦绕着那人沉稳的气息,每寸肌肤都在暧昧的空气里呼吸着。
“等。”他凑在在他耳边轻声重复了一边。
“对,等。”他也跟着重复一遍,轻吻了一下他的耳垂。
方振皓闻言牵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徐徐写下一个“等”字,邵瑞泽一下合拢手掌,将他的食指攥在掌心。
“衍之,你不觉得,这个字很美吗。”他顿了一顿,慢悠悠说,“我现在觉得,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邵瑞泽一言不发凝视方振皓良久,目光深邃,蓦然眼中间带上看得懂的温柔与笑意。
等待。
说到底,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等待的故事。
在母亲的身体里,等待着出生;在父亲的臂弯里,等待着成长。
然后一年一年长大,在自己的生活里行走,等待着老去,等待着死亡。
同样的,等待着柔情,等待着蜜意,三生石上一段缱绻,月下老人手中红绳,等待着两情相悦与情投意合。
等着自己的爱人,在某一天,在某一个时刻。
不管以何种姿态,何种眼神,何种对白。
终会在那个时间,恰、恰、来、临。
他笑而不答,只侧首吻他嘴唇,轻轻缓缓地吻下去……
两广战事的僵持还在持续,前线炮声轰轰,上海的街头仍是繁华富庶的景象。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夜晚百乐门依然歌舞升平,还有弄堂里一般的市井人家,当家的女人依然要为家里的钱粮拮据而烦恼不已。
这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收音机里传来政府电台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播报,“今日上午,军政部次长刘斐与陆海空三军参谋总长朱培德一道,飞抵南宁,同桂系首领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会晤。南京此次遣人南下,只为为化解干戈,不愿同室操戈,同时亦期望回头是岸,放下彼此成见,合力剿灭陕西境内朱毛匪首,彻底实现党与国、中央与地方的统一和平。”
窗外夕阳已西斜,行营主任办公室里,三人相对而坐,沉默的听着。女播音员播完了,一阵音乐声刚起头,邵瑞泽就站起来“啪”的一下关了收音机。
许珩与坐在沙发上的行营副主任严翌抬头,面带不解。
“行了,再听也这个样子。”邵瑞泽靠着办公桌掐灭烟头,拿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要怎么结束这是南京的问题,上海这边,做好该做的戒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