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幽幽的语声无数次回响耳边,连同邵瑞泽这三个字,都变成痴心的咒。

是仇恨还是愤怒,是纠缠还是执拗,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兜兜转转直到现在,如今想来,也许那人就是他的咒,看着他的背影,就那么毫不自知的坠入泥潭。

所谓的复仇,那不过就是个借口,骗了别人,更骗了自己,直到现在。

彼时年少的愤愤之气,一路磨损褪色,早已不知道究竟在意他的什么。

记忆中故人的面容隐隐模糊,可是他依旧记着他那双眉梢上挑的凤目,摄人心神,直直烙在他的心里。

此时与彼时,隔了重重数年,而他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暇可击。

那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执拗也好固执也罢,他不允许被人染指,更不允许被人夺走!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想得太远,霎时有些回不过神,对上邵瑞泽的目光,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邵瑞泽见状心里微叹,脸上却依旧无所表露,咳了一声站起,在沙发前立的笔直,唇角微微上翘,仿佛露出一个笑容。

看在今出川辉眼里,却又好似回到士官学校。

中日学生当街斗殴,他也是这样讥诮的笑。

从来不说,沉默着看着周边,却清楚他每一处软肋。

从未正眼瞧他,仿佛他仍旧是他的手下败将,连被直视的资格也没有。

从来都没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他做的一切,都是彻彻底底践踏着他的自尊。

抬眼看去,灯光将他侧颜映得极为英武,也极为冰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他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一个人,怎能狠心至此。

这一刻他望着冷若冰霜的邵瑞泽,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燃烧在身,愤恨似丝线缠绕心尖,渐渐收紧,勒入血肉。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只有他,唯有他,立在灯影前,身影的清晰轮廓就那么直直投入他的眼中。

今出川辉不说话,目不转睛地望住邵瑞泽,忽的上前一步,飞起一脚踢翻了茶几,连同茶杯烟灰缸呛啷啷掀翻一地,随即二话不说一把拽住他,不待他反应,将他重重推倒在柔软沙发上。

紧紧勾住他颈项,同他一起跌进长沙发里。不待他挣扎,不由分说将他压在身下。邵瑞泽摔在沙发上,身体紧绷却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那目光像是有毒的刺。

今出川辉被真正触怒,骤然而起的憎恨之火在周身灼灼的燃烧,顿时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他像是疯了一样扯开他衬衣衣领,衣扣滴零零溅落一地……触到温热肌肤像是被烫了一下,然而只停了一瞬,目光幽幽,透出无可掩饰的恨意,随后便不由分说重重吻在他唇上,撕咬着吻了上去。

他狠狠的压着他,眼里分明有绝望憎恨和不甘挑衅,按住他的肩膀,嘴唇暴虐地厮磨碾转着,并强硬地揪开那紧咬的牙齿,将舌头伸了进去。而身下的人曲起膝盖,身体绷的异常紧,眼眸微微转动着,眼神一凛,异常的冷淡。

今出川辉使劲的亲吻着,火热的舌头强行进入,仿佛想要吸走他的呼吸,引逗着他的舌尖辗转换着角度纠缠。邵瑞泽睁着眼睛,感觉到太阳穴忒忒愠怒的窜动,脸色变得铁青,眉毛一点一点皱起。

接吻毫不配合,冰冷且又淡漠,都清晰地传递给了今出川辉,他皱起眉头,身体却随即颓然松懈,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发颤,负气似的亲吻再也进行不下去。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却已不想再去分辨细尝。

今出川辉停下来,定定俯身从上方凝视他,而邵瑞泽却是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看着他不温不火的眼神,万般怨恨的火焰渐渐熄灭,终究只余哀凉。

仿佛全身力气陡然泄尽,身体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瑞泽君……”

他俯身再一次重复,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分明……是我先遇到你……”

今出川辉说着,俯身将脸埋在邵瑞泽颈间,默默将他抱得更紧。

漫长的寂静,只有一人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够了就快滚。”

话语依旧不温不火,一个“滚”字余音未尽,邵瑞泽微微直起身,伸手将他一把推开。

今出川辉一愣,双手还搂着他的腰,邵瑞泽冷冷扭头,顺势飞起一脚,踹中他的小腹,随即劈手挥过去,重重打在他的颈侧。

他闷哼一声跌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全身无力,牵扯一下唇角也痛楚。

邵瑞泽坐起来,衬衣凌乱敞开,露出赤 裸坚实胸膛,揉了揉头发闭眼复又睁开,“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告诫你一句,执念太过,只会伤了自己。”

他说着,眉梢一挑,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气,“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

门锁咔的一声,屋里只剩了今出川辉一个人。

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他似乎是神游天外的坐着,直直的盯着沙发出神。

三浦一郎敲门而后走进来,看到这幅情景,不由心下惴惴,犹豫着叫了一声。今出川辉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三浦一郎将他扶起,低声道:“先生,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只等明晚开船。”

今出川辉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好的,确保万无一失。”

三浦一郎点头,抬眼又瞧见沙发那里一片凌乱,茶几倾倒,地下摔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他顿了一下侧脸望过去:“先生,有句话,属下知道当讲不当讲。”

今出川辉甩开他,“说。”

“您对他……似乎太仁慈了,前几次他放肆的时候还有人质,现在人质已经不在我们手中,虽然院里和房间里都有保镖,但是谁也说不准能不能制得住他。”

今出川辉蓦然回头,盯紧他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三浦一郎眼神不躲不闪,“明晚的渡轮,我们还要穿过租界,一旦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最好能让他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经在海上,谅他也无可奈何!”

今出川辉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提前注射镇静药物?”

三浦一郎点头。

今出川辉神色冷峻,微微垂下目光思考了一会,最终点头,“去把医生叫过来!”

“嗨!”

夜晚将近十一点,夜归的人已纷纷回家,整条街道清静下来,店铺纷纷准备打烊,小伙计刚刚给穿衣镜蒙上布,只听门口铃铛顿时一阵乱晃,店门被重重推开,有人闯进来。

“先生,我们已经打……”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来人已经自顾自的往里间走去,姓傅的裁缝师傅正坐在桌后拨拉着算盘,摊开一本账簿写着什么,听到耳边砰地一声,紧接着有人就冲到自己面前。方振皓一下立在桌旁,气息急促,神情异常焦急。

不等老板问话,他张口便是一句,“我有急事!”

傅师傅心下诧异,连忙叫他坐下,却不等他开口,先严厉出声。

“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第一,你有什么急事,非要三根半夜跑到裁缝店里?”

“第二,怎么联系,什么时间联系,组织上是怎么规定的?”

“第三,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发生,要不然不能违章联络,你到底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方振皓自然理亏,低头不语。

“纪律是铁打的。” 老板语气严厉,看他许久,“有什么事情,说吧。”

他理顺了气,才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一番。

与许珩他们商议来商议去,碍于现今形式,拦截持有日本证件的船只渡轮绝不可能,也不能冲入日租界公馆大肆搜查,唯有在半路截住今出川辉等一行人才是解救上策。虽知道公馆位置,但日租界内明显不能动手,唯有在公共租界内行动。

现在的困难有两个,一是监视的问题,二是拦截的问题。

日本人的保镖个个都是军校出身,训练有素,来者是不是军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如果要中国军警乔装改扮,难保不会被认出导致打草惊蛇。而拦截的时候,根本吃不准被劫持的人会在哪辆车中,如果也是军警乔装先行抓捕,导致载人的汽车被惊逃离,那么找到人就更是难上加难。

原先许珩也曾想过,请求青帮出手相助,然而那荀五爷考虑再三,表示青帮不能触怒日本人,他们只可能帮着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其他的就帮不上忙。

方振皓说着蓦地顿住话语,似有一瞬的迟疑,而老板微微蹙眉,探究目光里生出锐利。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了下去。

商议许久,谁也没有办法,却根本不敢贸然行事导致打草惊蛇。救人事关重大,稍有疏漏便会失手,再不会有获救之机。

渡轮下午六点驶离上海,则明日午后就是最后救人期限……直到现在,眼见不能再拖,已是没有时间再迟疑,唯有走出一步险棋。同半信半疑的许珩悄然沟通过了,才找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帮助。

如果可以,就只进行监视拦截,随后的救人搜捕都会有军警来做。

老板听完了却不言语,双手放上桌面十指交叉,似乎在沉思,目光却依旧锐利。

其实方振皓心中也是惴惴,并不知自己的要求会不会被同意,纵然组织希望能与他建立联系,但是这次极有可能暴露,是凶是吉不得而知……他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无处可着力。

“你怎么想,老傅?”

老板脸色沉重,“方同志,首先我要严厉的批评你。你这次做的无组织无纪律性,这样的擅自行动,我必须得向上面汇报,你要做好细想准备,准备接受纪律处分!”

“好,我接受。”方振皓点了点头,脸色沉郁。

“你这个请求事关重大,我必须一起上报组织,等待组织决定!”

“没有时间了!明天晚上六点渡轮就要离开!一旦离开上海——”

老板摆手制止他,十分严肃地开口:“组织是曾经交代过,这个情况很重要,要保留这个关系,以备将来之需。但在形势不明之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可是——”

“方同志!你要知道,不管如何,他依旧是个国民党军官,依旧是反动阶级!你这个要求本来就非常的不合理!你要知道我们的立场!”

方振皓听着心中一沉,有什么一幕幕闪过脑海,定定望着老板,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我不同意,他不是敌人!”

他的声音沙哑滞涩,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傅,我不否认所谓的立场。但是平时不是说,只要愿意抗日的人,不管他是什么出身什么阶级,就都是我们的同志,就都应该竭尽全力的予以团结吗?他是国民党军官,这点没错!可他并不愿意与日本人同流合污,而且还坚决的赞成抗日,难道仅仅凭着这一点,也不够吗?!”

“他曾经暗中保护过爱国学生,释放过进步青年,上海的局势比起其南京武汉的地方,更是相对平静,不能否认这是因为他的缘故。东北军在陕西进行抗日宣传,更鼓励学生赴陕,他身为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同样也可以做到这些!不要说他明里支持,只要他默许了,在上海地界,这就会对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便利之处!”

老板并不答话,沉默的听,唯有目光锐利。

方振皓说着,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在暗处闪动猫一般冷冷的光。

“现在陕北秘密停火了,这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东北军难道也不是军阀组织吗?他们的领袖却愿意同中央秘密接触,你也经常说,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不用对着自己的同胞开火,枪口可以一致对外!”

“但这样的举动会给整个的组织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你想过这点没有!现在根本不是同他联系的时机!陕北的局势依然很微妙,而我们并不知道他对着我们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你太急于求成了!一旦地下组织的消息被走漏,那还有回旋余地吗?我们首先需要保证地下组织的安全,为了这个安全,我们要做到绝对!”

“正是为了这个安全,他才不能被日本人劫持出上海!沪上的安定局面,政府多少派系相互倾轧,由他从中斡旋才不至于太坏,不会给日本人可乘之机,也更能压制住其他人对我们进行围剿。如果被劫往满洲,上海的情势不说,他会被逼着给日本人效力,基于他在东北境内的影响,更会给东北抗日民主联军带来不可估量的恶果!”

说着他语调蓦地拔高:“什么样的恶果,老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老板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

方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傅,他并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对于我们的组织,他更不愿意赶尽杀绝,这点我可以保证!”

老板看着他,目光复杂,忽然开口问:“你凭什么?”

沉默忽然降临,沉默中,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

“凭着他对我说过的话!”方振皓静了一刻,开口说着,心里却愈发明晰,迎着老板探究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缓慢,“他曾对我说,‘这只是因为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民族国家!正因为我记得我是中国人,我才不愿意看到中国人自相残杀。正是因为彼此都是中国人,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又何苦要同他们过不去’!”

闷热的屋子里,灯光斜照,彼此对视着,看进对方眼里。

“老傅,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只能活在当下,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说不定还看不到中国的未来究竟会怎样。”方振皓目光紧紧望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我们要做的事情唯有现在,而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的同胞!驱除外敌,挽救民族危亡。”

“同样的,他为了中国人,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同胞!”一字字的重复,执拗地加重了“中国人”三个字的语气。

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最后猛地一顿,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全都汇集成一股暖流,从心间汹涌而过。

方振皓目光坚毅,眼里有异样光采,充满了勇气。

老板似有一瞬的迟疑,嘴唇紧紧抿起。

“这要动用很多的资源,值得吗?!”

方振皓目光仍旧坚毅,语声坚决,不曾有丝毫回避,“值得!”

第五十五章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午后,窗外天色刺眼的明亮,传来一两声鸟鸣啾啾。

邵瑞泽费力的拥衾坐起,倚了床头,脸色略有一抹苍白。

已经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房间里静悄悄空荡荡,唯有自己的呼吸声,他修长手指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闭眼仍是天旋地转。

自己一向浅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昨晚却睡得这样死,实在是令人疑惑。

他微微睁眼,良久没有出声,待到眼睛适应了中午刺目的光线,才依稀看得清屋内陈设……好像与自己刚被劫持时住的房间不同,但不是自己在邵公馆的房间,却又隐隐的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离开过那个令他十分愤怒的地方。

推书 20234-12-22 :锦蝶舞空蓝染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