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不能解决,难道要温良恭俭才能解决?”熊世斌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军人外御敌寇,内镇奸邪,武力所及,同样是扞卫国法之威严!”
“当然,军人自要扞卫国法之威严。”邵瑞泽截过他话头,声色淡淡,并不如何愤怒,“我倒想知道,没叛国没叛党,我怎么就被莫名其妙软禁在家不得自由?敢问,国法的威严又在哪里?”
话语不怒却自威,桌边二人相视一眼,骤然语塞,上峰的命令是不许邵瑞泽知道西安发生的一切,此刻要说出原委,无疑是违抗军令。严翌哑口无言,只得诺诺,随后静默不再做声,熊世斌咳了声,硬生生忍下不忿之气,抬眼又道:“邵主任,这事您最好不要再问,现在解决南郊驻军,才是正事!”
“敢问熊司令请示过上峰么?军人服从军令,上峰让我去我自然去。您要知道,我现今尚在软禁期,不得踏出公馆,不得擅自对外联系,不得同外界的人接触,更不得联系我的驻军。这可都是熊司令您亲口说的。我一直服从,从未敢有违逆。”邵瑞泽慢慢说着,一字一字说得清楚,笑容里更是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
两人沉默着对视,相隔不过两步,四道目光相交,虚空里似有金铁声划过。
严翌暗一咬牙,急出满头冷汗,心下更是后悔不迭,只叹自己淌进这趟浑水。眼下驻军哗变,唯有驻军上峰出面才可弹压。这各派各系,矛盾丛生,哪能指挥的动旁人,从来都是顶头长官的号令比省主席的威望更加有力。
看邵主任的模样,推三阻四不去,非要借此问出个子丑寅卯,分明是借机要挟。而驻军哗变之事一旦传到南京,监管不利,上海警备司令部就是要被第一个问罪,这是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弹压下去才行。想着想着他又觉得疑惑,前几天还好端端,为什么昨晚突然哗变,待得众人发觉,已然是难以收场。
莫非邵瑞泽一早知道被囚原因,可他又是用何种方法让军队知道他被软禁,公馆内外一举一动均有卫兵,究竟是如何做到?况且这么大动干戈,仅仅是要借此脱身,还是要闹大让南京知道,或是另有可怕居心……
一想到那黑压压的军队,军车隆隆而至,枪炮架设森严,穿一色制服,似潮水般逼近城区。领头军官更是大声叫骂,扬言上峰若不出面,他们就动手抢人,绝不叫奸佞小人祸害自己长官!
眼见是刀剑出鞘,针锋相对。他心里乱纷纷慌作了一团,暗道一声不好,马上拦在二人之间,笑得一团和气,“都是同僚,何苦斗气,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严副主任,我还在优哉悠哉的过日子,手底下的家伙们就给我闹事,那帮混蛋平时还算听话,叫往东不敢看西。这才几天呐,没抽他们的皮,他们就敢这样不给面子,谁知道背后又发生了什么。”邵瑞泽端着杯子仍是笑,眼角上挑,“说到底,恐怕我去了,他们依旧不买帐。”
他说着慢慢啜了口牛奶,又咂咂舌尖,“别到时候,兔崽子们不给我脸,反倒市府里有人说是我挑事。您说说,两边不讨好,我这不冤么?”
严翌愕然失色,未料到他会如此说,说的不咸不淡,却反过来斥责。他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尴尬一笑,“怎么会呢,下属不给上峰面子,反了他们的!”
“那可未必。”邵瑞泽抬一抬眉,看向坐在一侧默然不语的熊世斌。
严翌见邵瑞泽不置可否,只好继续说下去,“党国的规矩,无条件服从上级,这点道理谁人不懂,哪个又敢犯浑忤逆。邵主任,不过是去安抚安抚,算不得是违令的。”
“你确定?”邵瑞泽依旧含笑。
两人对话被滴水不漏的听进耳中,熊世斌方才的神色已微微变了,似瞬间换上另一张脸孔,、两眼细眯成一线,冷芒一闪而过。
“邵主任,”他慢条斯理开口,“如此说来,难不成你想与我一起去南京,做一对难兄难弟?”
这话含义实在明显,邵瑞泽听出弦外之音,斜睨他一眼,放下杯子抱臂,低了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瞥过去一眼,熊世斌叹气,却悠然开口,“再说了,不依不饶查下去,我熊世斌烂命一条,大不了就是撤职,再大不了蹲个十几年大牢。可您若是被撤职,以至于牵扯他人,这代价……比起我来……可就……”
他也不再言语,叩了叩桌面,对他意味深长一笑。
邵瑞泽脸色微变,唇角微微抿起。
客厅里蓦地安静下去,只有秒针滴答滴答走动,走得分毫不差。
许久沉默过后,邵瑞泽缓缓侧首,目光犀利望过去,熊世斌含笑与他对视,看那眼神,竟是坦然地很。
一早就有人上门,打扰睡眠,纵然知道他一定是应付如常的,但心下仍是隐隐担忧,翻来覆去几趟,方振皓再也睡不着,索性穿衣起床,洗漱过后搬了把椅子靠在壁炉边,一边靠着暖暖炉火,一边也学着他的模样,拿起那线装书,一句一句的读。
拿的是《西厢记》,不经意间,又翻到那处。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一个字一字念出来,舌尖上都是不知哪里来的凄楚,还有莫名而至的惶惑。
方振皓不知不觉轻轻皱眉,目光也变得复杂,嘴唇轻抿。
他总觉得,这个调调,实在是太过哀婉。若不是最后结尾花团锦簇,单看这两句,真让看官觉得张生和莺莺就要棒打鸳鸯,再不相见了。
他侧头看去,窗外阳光正好,金色阳光映着薄雪,清晨的天空下,看得清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
这样冷的天气,又有人上门,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了。
推门的动静打断他的思绪,他回眸看来。
邵瑞泽顺手将门关上,扒拉出多日不穿的军服,又一件一件把穿着的衬衣毛衫脱下来,然后穿上熨烫笔挺的呢制冬至军服,一件一件穿好了,临了对着穿衣镜整整,军装领口和袖口都微微露出浅色衬衫的一条边线,然后抬手唰的对着镜子敬礼。
戎装上身,立刻就是一副干练的样子,稳重的派头俨然同前几日那个闲散无状的公子哥判若两人。
“你要出去?”方振皓吃了一惊。
邵瑞泽回身一笑,“接下来的戏,该我唱了。”
闻言方振皓如释重负,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走到他身边,伸手帮他系上领口的风纪扣,动动嘴唇低声开口:“小心。”
邵瑞泽借势凑到他耳边说:“在家里,你也要小心。”
方振皓手上动作一滞,不觉挑起眉毛,无声询问。
“我不回来了。哗变是个幌子,西安的事情悬而未决,我要同驻军在一起才能安全。明白么?”
短短两句话,方振皓心里心里隐隐发沉,面色渐变,手上不由得一抖,才系好的扣子又被抻了出来,
仿佛为了掩饰不安,他没有回应,只是抱怨道,“这是什么扣子,这么紧,系不上。”
邵瑞泽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抬手握住他的,拢在掌心。
“依我看,少则几天,多则一个礼拜,这事就应该要解决了。我担心有人在最后关头给我落井下石,再说驻军的戏也闹得够了,现在去解决反倒让人找不到毛病借口。退一万步讲,倘若再出些事情,我同驻军在一起,做什么也有底气,更不用被人钳住不能动弹。”
他捏紧他的手,“就要算策应西安方面,也要方便许多。”
随后他噤声,但目光中充满鼓励,似是向惊涛海浪中的小船伸过去一只平稳得大桨。
信任已经在目光中不言而喻。
方振皓抬眼看他,目光已然平静。
他明白,这不是不负责,只是真正的分身乏术,面对诸般头绪,轻重缓急只能令他不得不有取有舍。
而手背上覆着的温度,令他更觉温暖。
迎着他的目光,方振皓抿起嘴唇微笑,眼帘微抬,“我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缓缓说:“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上帝只会拯救自救的人。你去做吧,不用顾及我。我也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说着反手与他相握,牢牢握紧。
邵瑞泽动容,良久凝视他眼中光影抬眼,迎上他殷殷关切目光,亦看懂他眼底深深忧虑。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只为去换取心底深处的信念……
“外头这样乱,你千万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伤流血……答应我!”
“我答应。” 邵瑞泽攥了他的手在掌心,蓦然低头,俯身在他耳边。
“我会好好的。”
他这样说,然后落下一吻。
方振皓亦抬眼看他,静了片刻,平静的笑,“知道了。”
邵瑞泽修眉一扬, 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放开他的手。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彼此已然懂得。
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推门离去。
方振皓驻足卧房门口,目光深深,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却仍旧清晰如在耳边。
楼下众人已在等候,许珩也已经戎装在身,为他穿上军大衣,邵瑞泽慢悠悠的戴上皮手套,食指随意向上托了宽阔的军帽沿,嘴角掠过一丝骄矜的笑。
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路边早有有巡逻警察荷枪实弹肃立,靴声响起在明媚的清晨,晨风里突然有了肃杀气息。邵瑞泽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上车。车子发动后不经意侧目一瞥,看到有人立在二楼半月形露台,身影修长,衣摆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察觉到身边熊世斌的目光,他微笑回头。
晨风吹得浑身发凉,方振皓抱着双臂俯身向下望去,看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
车窗半开,他眯起眼依稀看得清他凝视着前方,似乎在同旁边的人讲话,。压得低低的高沿军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剑眉,军呢大衣领子高高的竖起,掩挡住半截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等太阳高升起来的时候,从相熟的卫兵口里,方振皓才真确定东北军的驻军是的的确确的哗变了。
近一个月因公不见人影的邵军长,与语焉不详从不让人探问的警备司令部,这么一联想,阴谋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师长们三番五次请求见上峰却不被允许,莫测的阴云在军心浮动中飞快聚集,只需一点恰倒好处的煽动,便能立刻转化为暴风骤雨。
上级军官们闹得不可开交,带了士兵直冲城区,警备司令部的人没有接到上峰的指令,不予放行,双方发生争执。平素就有矛盾,此番更是不可收拾,到底是正规军,虽没开火,却也直弄得警备司令部叫苦不迭。
如果不是不得已,那些人也不会一早就巴巴上门。
他想着露出微笑,神色变得轻松,然后埋头吃着午餐,厨师炖了一锅汤,浓汤飘香,佳肴诱人,喝的身上暖洋洋的。期间兔子扛不住饿跑出兔窝,在他脚下爬来爬去,揪着他裤脚可怜兮兮的要吃的。方振皓想了想,觉得不能老让它窝在暖和的家里,随即决定午后抱着它出去活动活动。
他回房里换了身便装,衬衣外套了件牙黄色斜格的毛衫,披了件黑色细呢大衣,还觉得不暖和,于是干脆围了条灰色斜纹的长围巾,抱着兔子出了门。
呵气成霜,上海的冬天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湿气又更添冷意。兔子吃饱了,也不怕冷,在雪堆里跑着撒欢儿,沾了满身碎雪,园丁穿着厚厚棉衣正扫着雪,兔子却好像对扫帚有了兴趣,跑过来转过去,一时弄得不能打扫了。方振皓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走到园丁身边,笑了笑。
园丁对他道声好,随后用扫帚逗着兔子玩,并不看他,“还好吧。”
“很好。”方振皓说着,目光不离兔子。
园丁拍了拍身上的臃肿棉衣,一团白雾从嘴边呵出,“那边的消息,谈判成功了,即将达成六项协议,停止围剿一致抗日,兵变不日就会结束。”
方振皓眉尖跳动了几下,眼神一瞥,旋即恢复正常,“嗯。”
他低了头面上淡淡的,脚下踢了踢碎雪,又用鞋尖逗着兔子玩。
“这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半晌之后,他沉声开口,问出此时心里的忐忑,“我总觉得,政府为何如此爽快,好像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不管那位少帅出于什么动机发动这场叛乱,“叛乱”就是叛乱,是任何政府都不能饶恕的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也许吧,不管怎怎样,总为中央赢得喘息之机,再也不用疲于奔命。”园丁答应了一声,又开始扫起雪,“廖同志早已安全抵达陕北,托我转达谢意,同时也谢谢先生。他期待与你们后会有期。”
方振皓仰头眯起了眼睛,似在惬意的享受冬日的阳光:“好。”
园丁停下手,哈了哈气搓着取暖,“我们也会告诉先生,张少帅陪同那位,可能会不日抵达南京,先生可能还要因为此事被质询。你是外人,虽不确定,也要做好准备,以防被盘问。”
“嗯。”
兔子在他脚下跑来跑去,打滚撒欢儿,绒毛上沾了碎雪,方振皓低头看着,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逗着兔子玩耍。
“如果可以,我建议组织将达成协议与陪同飞回的消息也告知大众,白纸黑字,政府到时也抵赖不得。”
“好的。”园丁走到他右侧,又扫起雪来,“虽然事情即将结束,但先生最好去军营,暗地里有很多人虎视眈眈,将来东北军还需要他,且西安方面要求我们保证他的安全,并且东北军还在全力斡旋,让政府他调任回陕。如果将来他赴陕,届时你会如何。”
方振皓抿唇微笑,望着天上几朵细碎的白云,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决然:“当然是还在他身边。”
第七十九章
微弱晨光透窗,照得蜷缩一团的人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
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他呼吸陡急,猛然传出阵阵咳嗽。
冰冷刺骨的煎熬里,他摇了摇头,终于睁开眼。
牢房四面透风,尤其到了晚上,风寒露冷,只有半床破絮,没有真正的棉被枕头,阵阵寒气透骨。又阴又冷的天气,方振皓剧烈的咳嗽一声,费力的抬手揉了揉眼睛,靠着墙壁坐起来。
脑袋里一片混沌,呆呆看着对面斑驳乌黑的墙壁,整个人似僵了一般。
冬季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哪怕静静坐上一分钟都是难耐的煎熬,即便紧紧裹住大衣,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身体,冷的难以言喻。
天光却仍旧雾蒙蒙的,雪片从高墙上的小窗里飘进,不远处传来的隐约人声,令他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
那是邵瑞泽走后的第二天。
戒备森严的公馆里贸然闯进一队军警,来人蛮横的搜查,声称得到消息说有共党在此藏匿,不仅毫不留情殴打公馆中的仆佣,且将他一派凶煞的盘问几番后,不等他明白就里,就狠狠拽他上车,说要他去警局接受问话。
但这里分明不是警局,倒像是一处秘密监狱。
刚一踏进,他才一次感到什么是牢狱,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叮当作响的镣铐……这比道听途说的监狱情况更要来的阴森恐怖。
迎接他的是个一口大黄板牙、笑面虎般的姓贾的队长,象征性问了他几句,就切入正题问他是否知道东北军身边的中共份子,并笑了说:“只有从实交代,才能保住你的小命,如果一味侥幸,怕害人害己,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