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方面的何部长表示,将集中所有中央的飞机,把西安炸为平地。仿佛为了印证一般,两日后飞机就在陕西境内的渭南和华县投掷数颗炸弹,炸死一些平民,更激起东北军与西北军不少青年军官的严重不满。
细细看完了纸张上的内容,邵瑞泽叹口气,打开打火机,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纸上字迹。
方振皓略有歉意的解释说,那个三方救国协议签订之后,他向组织上建议,最好在公馆内有组织的同志存在,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好通知那边。几天之后就来了个东北口音的人来找工作。
事实上本不缺人,但听口音像是东北的难民,邵瑞泽知道的时候心一软就留下了。平日里粗活累活都做,不多话只是憨厚的笑,一点也不起眼。没想到却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的人,被软禁之后几天那个家伙就小心翼翼找上方振皓,给他塞了一张纸条。
有时候,中共地下党真比中统蓝衣社什么的都要让人猝不及防。
邵瑞泽这么想着,看着纸条变成灰烬,抬头对着看他的方振皓笑了笑。
“那边想怎样。”他开门见山问。
“当然是尽快的和平解决。”方振皓顿了顿,“不和平,西北军东北军骑虎难下,眼睁睁看南京的亲日派上门开打,你想看到这个场面吗?”
邵瑞泽摇了摇头,又道:“既然委员长没有死,就比什么都好办,他依旧是这个国家的合法元首。亲日的何部长他们再怎样上蹿下跳,想掀起内战,还有蒋夫人那一关要过。蒋夫人那么聪明,不会看着她的丈夫被小人害死。”
“但是外面消息封锁的非常严密,那边也说了,西安城内的真实情况在西北省以外都遭到了扣压。《中央日报》上每日刊登的都是西北的混乱局面,然后是红军大肆抢掠,共产共妻的内容,凡有碰及西安,涉及“抗日”二字的消息都被新闻审查官员截下。”
方振皓说着不由有些气愤,“西安整天广播,一再声明不向政府军进攻,解释他们的行动,呼吁各方要有理智和要求和平;但是南京的广播电台进行震耳的干扰,淹没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现在西安方面不管是东北军、西北军,还是中共,都是实实在在的弱势!”
“南光,其实我们不得不承认,没有蒋委员长坐镇,政府就要在这个当口洗牌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对那边更不是好事。”
方振皓虽然阴着脸,但仍是点头,表示自己同意。
“二十师军队已经开到豫陕边界,飞机也飞临西安上空,何部长真是要借刀杀人啊。”
“那边表示,情况应该马上让大众知晓,尤其是救国八项主张!不然再这样蒙蔽下去,人民都会被政府所欺骗的。”
“那边不是有报纸么?躲过新闻检查官不就得了。”
“所有的报纸都被严密监视着,还有严苛的新闻检查。”方振皓沉吟道:“他们是这样打算的,先经由控制下的秘密报纸刊登八点纲领,然后请有名望的民主人士与自由人士出面支持,这样可信度更高。我们要让人们知道西安不是想打内战,而是要结束内战!”
话听到这里,邵瑞泽微笑,“需要我做什么吗?”
“需要你的亲笔信,写给上海的民主人士与自由人士。地下党已经派人接触过了,但是他们很疑惑且不怎么信任,如果有你的亲笔信再附上八项救国主张,他们应该会相信张少帅的立场与苦心。”
僵局需要马上被打破,面对所负安危之重任,出这样的要求自在情理之中。他现在淡出公众视野,如亲笔信里表明自己因为政府不可告人的心思被软禁,那些文化人自是会倒向中共一边,从舆论上声援西安,对此刻少帅在西安内外交困的局面,也绝对是利大于弊。
想到这里,邵瑞泽皱了眉,若有所思的沉默。
但还是有一层危险,亲笔信终究是个把柄,万一被政府或是蓝衣社抓住,他的罪名可就成了煽动闹事,说不定会被诬陷是叛党叛国,早就生出了狼子野心,就地正法不是不可能,甚至也会牵连到少帅也说不定。
他抬起头,缓声道出他的顾虑,然后又说了一句。
“南光,你需要知道,在南京眼中,不论我做了什么,那都是出自于少帅的授意。”他缓声道,“不管做什么,我都需要对他负责。”
方振皓抬了抬眉,并不反驳,面上神色复杂。
他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急促呼吸,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邵瑞泽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慢慢的抽,顿时指尖青烟缭绕。
漫长沉默过后,方振皓看到他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给我研墨,写信给文化界名人和民主人士,用钢笔就太失礼了。”
闻言手上一顿,方振皓复又平静地站起来,替他拿了信纸,拿过砚台。
手持狼毫的手异常灵活,一笔一笔的楷体,挺秀均匀,外柔内刚,平滑信纸上墨迹光润。
他一动不动立在桌后,看着他写信,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
一个“泽”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用力。
方振皓光定定盯着纸面。
忽听他像是随口问:“你平时写什么字体?”
怔了一怔,他回道:“去了新式学校念书,再没用过毛笔,自然是写的不怎么好。只记得,先生曾经教的是柳体。”
这一点上,方振皓是无可奈何的,幼年因为风潮一直在新式学校,而后又离乡去国。除了幼时私塾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文化倒远不如对英美十四行的熟悉,还常常被他取笑做是“假洋鬼子”。
邵瑞泽嗯了声,悬腕停笔,对着写好的信上下端详了一番,看没什么问题了,才折住塞进信封。
递过信件的时候,他淡淡嘱咐了声,“让他们小心点,这段时间,估计全城到处都是暗探。”
没听到回应,邵瑞泽不由抬起头看他。
方振皓沉默了一瞬,“我知道强你所难,还会牵扯到西安……”
话音未落,邵瑞泽拉住他手将他拽入怀中,搂紧了说道:“难道现在,你我还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入夜的邵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与以往并无二致的寂静。
许珩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这段时间的邵公馆因为戒备卫兵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软禁行为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除却最初的发火愤怒之外,他们这些身陷囹圄得人反倒与守卫的卫兵来的相熟,大大咧咧的卫兵也倒都是些粗人,喝酒喝到酒酣的时候,反而有问必答,虽然说不到点子上,却也可以对外窥探一二。
他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看到扇扇房门紧闭,然后便是军座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墙下执勤的卫兵们隐在黑暗中昏昏欲睡,转过主楼,他看向仆佣们住的侧楼,瞬间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仿佛有一点亮光在一扇窗口闪过,然后楼下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楼后的黑暗之中。
许珩嘴角动了动,仿佛没看到,转身顺着原路走入主楼。
准备去自己卧室睡觉时,不经意一瞥,看到通向庭中的门半敞着,窗纱随夜风微动。
走进去,瞧见有人立在帘前廊下,身影萧索,闷闷抽烟。
“军座。”他站在身后,语声平缓。
短短几天内情况一日三变,邵瑞泽原本想静一静,于是独自在廊下吸烟,偶尔仰望着苍穹上繁星万点、皓月无垠。
被软禁在此,纵然没有铁锁加身,也没太多人看管,但毕竟他现在还是阶下之囚,只有这么一点自由可言。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笑着磕了磕烟灰,“怎么不去睡。”
“嗯。”许珩淡淡应一声,“军座不是也没有睡么。”
“本来睡下,又爬了起来,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出来抽根烟静静心。”
许珩瞟了一眼他身侧扔下的那一堆烟头,知道不是抽一根这么简单,于是微微叹气劝阻道:“军座你最近抽烟抽得太凶了,一盒一会儿就抽完,连打发出去买烟的小子都跟我抱怨。您还年轻,是不是戒了比较好。”
火星一明一暗,邵瑞泽吐了口烟,笑了笑说:“现在,我也就能做这点主了。”
许珩面上稍有黯然,沉默了良久,而后才开口道,“军座还是宽点心,西安南京都闹得翻天覆地,这么多人牵扯进去,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况且我今天跟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还听郑队长神神秘秘说了些事情。”
闻言邵瑞泽回头,用眼神询问,许珩走到他身侧,环顾四周悄声道:“那家伙被警备司令部叫走,回来严令士兵加强守卫,我听到有人偷偷问怎么了。他说,城郊我们的驻军……”
忽然的,邵瑞泽伸手制止了他的话,眼神瞄向远处。
“我知道了。”邵瑞泽脸色未变,对着他缓缓颔首。
许珩的目光也投过来,与他交汇,二人心照不宣。
邵瑞泽仿佛不愿再多谈论政事,瞧了他几眼,语声忽然严厉:“这几天没怎么管你,你倒学会打牌搓麻了?”
“军座,我……我……”
突如其来一句训斥,支支吾吾的“我”了半天,许珩也没说出一句话,只是低了头,面上似有惭色。
邵瑞泽沉下脸正经的说:“非常时期,下不为例。记住了没有?”
许珩沉默着点头,他此刻最明白,自从军座把他送进讲武堂,直到现在,在他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精力,要求比一般的下属更是严格。他自己花天酒地,却从来不允许他犯错,更不允许沾染不良习气。军座曾经抡圆了一记耳光把他打得眼前发黑也是有过的,走的近打得狠,越是期冀奇高,就越是苛责严厉。
见许珩如此,邵瑞泽苦笑了笑,转头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夜色,看着远处寥寥灯火,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也怪我心软,早些把你打发去底下历练就好了。”
许珩听得脸色一黯。
邵瑞泽却止住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军座。”许珩脸色凝重,目光盯着他,仿佛立誓一般,“不管有什么发生,我一定会保护您的!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邵瑞泽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眉,掐灭手中香烟,伸手像以前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温言笑道:“知道了,去睡吧。”
第七十七章
接下来几天,中共上海地下党通过各种手段,陆陆续续送来不少的情报与报纸,几个人瞒过卫兵,预测着局势的发展。
西安的情况越发的混乱,蒋夫人在十二月二十二日赶到西安,同时还有南京不少的大员随行。中共那边也来人调停了,还有甘肃青海两省主席,还包括国际方面的要员。各方人马抵达西安,商讨如何解决这次危机。
而另一方面,秘密报纸终于冲破新闻封锁,普遍刊登了八点纲领,在自由主义和进步人士中间争取到了拥护者,然后由上海开始,西安的意图层层蔓延至全国,公众开始认识到西北方面并不是要打内战,而是要制止内战。更多的人的注意由领袖的生死,开始转变为为国家存亡担心,越来越多的各界人士表示,只要可以结束内战,他们将会毫无疑问的支持西安!
本来一出折子戏被迫唱成全本的大戏了,但让人忧虑的是,国防部长仍然坚持要讨伐西安的叛军,威胁要动用所有的空中力量,将西安炸为平地。
千年古都毁于战火……方振皓实在难以想象要炸平了西安是什么景象,但毫无疑问的是,只要蒋总统一死,那位亲日派的何部长就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为了趁火打劫不择手段,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开战是不明智的,河北省主席与山东省主席已经发出通电。要求和平解决,明确告诫不要开战,这很清楚的表明,这两大地方实力派对何应钦将军的计划是毫不赞成的。”
邵瑞泽说着,露出一点笑容。
他说着抬眼看方振皓,“政府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中共穿插的游刃有余,说实话,中共介入调解的话,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为什么?”方振皓颇觉意外,不禁反问回去。
“昔日我还在陕西的时候,和中共上层有过一些接触,当然只是些提供武器装备的问题。但是我发现,中共很实际,他们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面对的是什么,而在分辨朋友或是敌人的问题上,他们更是得心应手。”
“你想说,关于未来,因为有他们,你将会很放心?”
“放心是有限度的,但至少,比南京那边要放心得多。” 邵瑞泽将眉一挑,缓缓道:“和务实的人做盟友,至少不会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方振皓轻吁一口气,心下微定,回眸与他相视而笑。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那边邵瑞泽已经把桌上那一摊林林总总的信纸报纸都收起开,放在打火机上点着了,然后扬手将还在烧的纸扔进纸篓,看着慢慢变为灰烬。
“本来马上就能回西安了,现在这么一闹,中央和地方再次开始扯皮,又变得遥遥无期。”邵瑞泽突然露了一丝疲色,拿了烟盒弹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捡起一张还在燃着的纸点燃,深吸了两口说:“现在连苏共都已经插手,接下来的戏要怎么唱,怕是遂不了任何人的愿了。”
方振皓想起已经交由地下党的第二封信,那上面的内容曾经看得让他心惊肉跳,算起来,和西安也是不相上下了,偏偏邵瑞泽交代下去的时候又是不怎么在意,好像就是一次稀松平常的事情。打家劫舍抢匪,真是这些人骨子里面带来的东西。
当时邵瑞泽对着许珩交代的时候,看他面色青白,笑了一声淡淡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可总不能被他们关着,好歹也要做点什么吧。”
想起来一阵沉默,方振皓体谅到他处世的艰辛,心里阵阵隐伤。
房间里亮着暖色灯光,却觉得隐隐发冷。
拉上窗帘的时候,邵瑞泽不经意对外一瞟,愣了半晌忽然出声:“下雪了。”
“真的?”方振皓连忙凑过去,果真,窗外不知几时飘起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上海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方振皓也觉得一丝欣喜,旋又叹气。
两个人靠在一起,默然不做声,看那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户。不久庭院中就积了薄薄一层雪,昏暗灯光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玻璃窗上结满冰花,方振皓凑到窗边,轻吹一口气,又抹了一把,那冰花就随了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邵瑞泽靠在窗边,盯着外面,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东北十一月就会开始下雪……雪片比这大多了,下过大雪我们总是去林子里打狍子……还会有野鸡……”
方振皓回过头,看着飘飞的雪花,也轻声说,“快过年的时候,老宅里总会贴精巧别致的窗花剪纸,红艳艳的,然后吊灯笼,厨娘会做很多很香的菜……我小的时候会裹成团儿和叔伯家的堂兄弟一起打雪仗,那雪都化成水淌进脖颈,里也不知道冰……”
“裹成团儿?”邵瑞泽回身,扳住他肩膀让他对着自己,双手夸张的画了个圆圈,笑嘻嘻说:“你小时候是小胖子吗?”
“你才是!冬天乳娘总给我穿好几层,不胖也成团儿了。”方振皓捏了他的脖子,冲他瞪眼,随即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