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官换上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我总觉得,您和方医生关系不一般,除了少帅,您还没对哪个人这么上心的,就说
这事儿吧,一看就是您插手了,说到底,这事可是要跟赤化扯上关系。”
邵瑞泽看了眼远处的人群,笑着摇头,“无所谓,反正在南京眼里,我跟共 产党是蛇鼠一窝,有什么好怕。”
周副官撇撇嘴,“梁参谋长也说了,政府正在和共匪谈判,说是要把他们的红军吸入政府军改编,实行国共第二次合作
,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下子,好歹也算一家人了吧?”
“可以啊,消息蛮灵通。”邵瑞泽一下笑起来,忽而又恢复严肃,微微仰头吐出一口烟圈。
只不过,十年烽火内战的鲜血与仇恨,四一二七一五的政变与惨剧,早就深深烙在两党的心头,也许已经变为本能顺着
肌肉渗进了骨髓,即便面临野心勃勃的日寇,大敌当前,真的能如同国人欣喜的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谁也说不清楚,但只有一点是那么的清晰。
“一家人……外辱来时,兄弟自当齐心协力。”
周副官似乎察觉到上峰的心不在焉,于是挠了挠头,嬉皮笑脸凑上去,“副司令,依我看,您是不是喜欢方医生啊?”
邵瑞泽瞟了一眼过去,“是啊。”
周副官原本只是想逗上峰开心,顿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连说话也不利索,“不……不……不会吧……我……我只
是问着玩的,副……副司令……你们可都是男……男人……”
邵瑞泽又悠悠抽了口烟,漫不经心笑,“有什么规定我不能喜欢男人吗?”
周副官顿时脸绿了,知道自己这下捅了马蜂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子立刻变成一团乱麻,偏偏上峰还特别的平静。
极度的混乱中,他居然牛头不对马嘴的又问了一句,“许副官跟您那么久……那他知道吗?”
话一出口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周副官捂着嘴小心翼翼抬起头,邵瑞泽叼着烟,曲起指节敲他的额头,“小周,知道你
哪点比不上小许吗?”周副官不晓得上峰葫芦里卖什么药,老老实实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邵瑞泽揪了他耳朵,阴险
微笑:“就算他知道,所有的话他都会烂在肚子里,你小子这嘴上要是再没把门的,吃亏的可就是你自己。”
瞧见上峰虽然是开玩笑,可神色是认真的,周副官立即点了一下脑袋,连声表示自己一定牢牢管住嘴。他低头看鞋,点
了一下脑袋,又小心翼翼抬眼,小声问:“那还按照原来的称呼吗?”
邵瑞泽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笑骂,“想叫司令太太吗?”
周副官立即缩了缩肩,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精乖的笑,“我知错了,司令您放心,我保证全都烂在肚子里,杀了我我
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那边人声嘈杂,学生教员们朝这边走来,邵瑞泽将烟又吸了一口连忙扔掉碾灭,打发掉向他道谢的教员学生,侧目看过
去,身旁的方振皓苍白着脸色,一双眼睛乌黑,神色仍是黯然。
“还觉得难过吗?”
“还好吧……”方振皓勉强笑了笑,同他一道走向等候的车子。
“你啊,只会为别人心疼么?”邵瑞泽说着伸手轻柔的抓住方振皓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方振皓停了一瞬,忽然攥
紧他的手,侧脸看他,想要确认一般的问:“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却依旧要活下去,向前看才应该是最重要的,不是
吗?”
“当然。”邵瑞泽点头。
“心里好过多了……”方振皓眨了眨眼,微笑起来的时候,黑色的瞳孔晶亮。
当夜在橙黄色灯下的时候,方振皓面对着空白了很久的笔记本很久,他不知道写些什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总觉得
在现实面前,一切的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回想起那些神采飞扬的瞬间,那位已经身陷囹圄的少帅,那位被迫离开故土
的将军,还有那个为了理想而失去性命的年轻学生……
心里窒了一窒,似有微光在脑中闪过。他拿起笔,一笔一划,白纸上留下俊秀的笔迹。
“只有为了爱,才肯舍己。世人为了爱自己的国家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才肯舍去他们的性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知为什么,年后居然开始下雪。
雪不大,稀稀拉拉的,只是尚带余威的寒风扑面,吹得人脸颊发红,仿佛冬天还没有过去。
请来的大夫们要动身回上海去,邵瑞泽脱不开身,方振皓便一个人去了机场送别。临行前,李斯德与他握手道别,并且
表示,为了他的前途着想,他不应该继续留在西安。
“方,以你的能力,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李斯德很诚恳的说,“你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成员,菲尔德先生有意请你做
他的助理,这对你的前途和未来很有好处,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方振皓没有意外,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说,“您说得对,西北的条件的确很不好,可是相比于上海,我认为这
里的人更需要有人来帮助他们。我已经向红十字会西北分会提出正式的书面申请,希望可以留在这里工作。”
“这里的确很落后,但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改变的。”李斯德其实可以算是大半个中国通,西北的贫寒和上海的富饶,同
在一个国家,却仿佛身在两个世界。他顿了一瞬,忽然说起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话题。
“我们普鲁士,曾经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叫做俾斯麦,是他促成了德国的统一。五十年前,中国和日本都派人来到欧
洲学习,日本人前来,学习欧洲的政治文化,研究科技学术,想要从根本去改变国家。而中国人前来,只是寻找船炮,
看造的如何,价格是否适合,只要买走就算结束。当时俾斯麦宰相就曾毫不客气的预言,中国与日本几乎同时谋求强国
之道,但数十年之后,日本绝对会胜于中国。”他说着扬了扬眉毛,“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日本早已跻身世界强国,
而中国仍旧贫困落后,更是刚刚结束内战。如果战争不能避免,一旦贵国被拖进战争的旋涡……你可要为自己早作打算
。”
方振皓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他说完,笑了一笑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独善其身是很潇洒,
但是,世上的很多事,总要有人来做。”
李斯德耸了耸肩,蓝眼睛里透出赞赏,随即狡黠的笑笑说:“可是你还忘了一件事情,你还需要向上海分会申请离开上
海,至于这个申请,菲尔德先生希望你能与他面谈,基于最基本的礼貌,你知道应该怎样做吧?”
愣了一瞬,方振皓无奈说:“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请您转告菲尔德先生,我会找机会向他当面道歉的。”
“小伙子,不打算现在同我一起回去吗?”李斯德指指身后的飞机,方振皓摇头,笑着与他告别。仰头看着那飞机消失
在天际,方振皓抬眸望向东方,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
风吹过,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寒风掠过鬓旁。
之所以会提出红十字会西北分会的申请,事实上还另有一层理由在其中。廖亦农已经同他谈过,表示组织已经严肃考虑
过他的情况,虽然现在已经开始国共合作,但是组织似乎更愿意他在明面上保持一个偏官方的身份,同时他需要接受系
统完善的思想政治教育。于是,组织决定安排他以国际红十字会派遣至苏区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入陕北红军控制的范围,
一方面在抗日大学同其他人一起进行医护教学,一方面进行思想政治上的系统学习。
他还没有同邵瑞泽谈过这件事情,因为他不知道从何谈起。
一直在一起明明是自己坚持的,可现在……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拢紧围巾,回身向等候的轿车走去,脚步略显得有些沉重。
回到公馆老刘一边帮他脱大衣,一边说许小子从周边驻地回来了,正在汇报事情。方振皓知道现在不便去打搅,而自己
更是没想好怎么开口,同老刘说了几句话就去喂兔子,不消片刻,就有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许珩从楼梯下来,脸上的倦色难掩,看到方振皓。与他一如既往的打了招呼,就匆匆去了公馆主楼后的机要室。方振皓
敏锐的感觉到他脸色不怎么好看,进了书房,看到邵瑞泽正在翻着厚厚一叠报告。
看着他,方振皓心绪犹自起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给他倒了杯茶。
邵瑞泽抬眼,拍拍沙发叫他坐下,有些烦恼的按着额头,方振皓见状叫他闭眼仰头靠上靠背,自己在他身后揉着他的额
头。邵瑞泽眉心微微蹙起,“缩编裁人的情况很不理想,很多人尤其是要被裁掉的人闹事撒泼,我得去各驻地视察……
顾祝同还要我去一趟潼关,说是南京有事……有什么事非要他姓顾的经手。”
“是吗。”方振皓听到南京两个字,心就陡然跳快了一拍,他轻轻揉着他额头,“委员长又要对你下什么命令?”
“不知道。”邵瑞泽嘴角扯了扯,“我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开始裁人缩编,他老人家的心思难猜的很。”
说着他一下伸手握住方振皓的手,方振皓吓了一大跳,看到他忽然睁开眼,仰着头从低下看他,笑了一笑说:“要不要
一起去?”
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是方振皓仍旧听出既要处心积虑的应对中央,还要面临后院失火,也是够焦头烂额了。他迟疑了
下,垂眸笑了笑,“潼关,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去开开眼界也好,但你不是要处理正事么?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邵瑞泽看着他,摇摇头,“就当去郊游了。”
方振皓再没反驳,只是“嗯”了一声,放轻手劲继续帮他揉着额角。
两日后专列从西安驶出,专列上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警卫随时听候召唤。起居车厢布
置简单,却十分宽敞舒适,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很是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传来
。
车窗外刷刷掠过高低起伏屋舍,渐渐的转为树丛田野。旷野下天幕阴沉,令人倍感压抑,阴沉沉的暮色里,萧瑟原野,
苍茫大地,都蒙上一曾薄薄的白雪。
一路过来,景致千篇一律,关中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黄的土,还有随风瑟瑟的枯黄枝条。
铁轨哐当,一下一下非常规律,方振皓望着车窗外渐浓的暮色,忽然《诗经·采薇》里的古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无端浮上心头。
“你好像喜欢西北的景色。”
方振皓端起茶来,对着坐在圆桌最面的人笑了笑说:“西北景色雄浑壮阔,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豪迈的感情。”
邵瑞泽在灯下翻看着报告,顺手把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自从开始被迫戒烟,烟瘾上来只能吃糖。他一边翻阅着一边说
:“作为一个新派人,你要生活在很现代,很西化的城市,像上海。”
“怎么,你还觉得我该留在上海,嗯?”方振皓倾身眯眼看过去。
“要我看。”邵瑞泽合上那一叠报告,又拿出两颗薄荷糖微笑:“你呀……更适合当一个养在大宅院深闺的小媳妇儿。
”
说着他适时把薄荷糖塞进他嘴里,还牢牢捂住了嘴,把方振皓那一句尚未出口的“滚”字给堵了回去,顺便还惬意的摸
了摸他下巴揩油。薄荷糖噎在嘴里,方振皓吐也不是,强咽下去也不是,使劲咬碎吞下去还觉得口里凉嗖嗖的,斜睨看
他一眼,一点笑容也没有,“你以为你是地主老财?”
“还好还好,只是现在中央军聚集在潼关铁路沿线,杨将军去了国外,西安好些社会名流私下里说这西北王或者是东北
王就要由我来做了。”邵瑞泽耸耸肩,“既然这样,有个养在深闺的小媳妇,也不算过分吧。”
刚开始方振皓还想用手边的书揍他,听到后面直皱眉,“西北王?我总觉这样不太好。小心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
“那是,委员长的得意门生胡宗南还在凤翔,顾祝同在潼关,陇海线在他们手里,我占着西安而已,西北军的冯玉祥杨
虎城两位实力派不在,这个西北王,还轮不到我来做。”
“话又说回来,你这个甘肃省主席就赖在西安不走了?”
“马步芳和马鸿逵联合跟委员长哭穷,说我这十万大军过去就要吃垮甘肃,还有他们的回回军有意见之类的,委员长下
令叫我暂留陕西,静候待命。我也是寄人篱下啊,马家军那是地头蛇。”邵瑞泽忽然话锋一转,伸手挑起他下巴,摩挲
着,“比起跟他们扯皮,我更喜欢跟我的媳妇在一起。”
“去去去,少动手动脚。”方振皓不满的甩开他的手,扔过去一记白眼。
包厢的门也在同时滑开,许珩敬礼,走到邵瑞泽身边弯腰附耳,邵瑞泽点了点头,他便又立正敬礼离开。方振皓说:“
我最近很少见许副官,他似乎一直奔波在外。”
“嗯。”邵瑞泽拿起杯子喝茶,“我不准备让他做副官了,要外放去一一二师,跟霍师长商量好了,叫他做个团长兼副
师长,好好学怎么带兵。”
“许副官跟你那么久,怕是不愿意走吧?他脾气比你还倔。”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这副官到了一定年纪,也就不能留了。”
说话间,火车摇摇晃晃,几时减速也不知道。待汽笛声响,才发现火车竟停了。
这里似乎是个小镇外的小站,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暗的,只是沉沉的夜色,站台灯火竭力的聚起橘黄微光,试图照亮深
浓的夜色,却更显得微弱可怜。火车减速进入站台,看得到站台两侧警戒的列兵,枪支紧贴在身侧,站得笔挺。
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何要在夜色下停靠,方振皓却不多问,只是穿戴好了,又伸手帮他扣上大氅领口。邵瑞泽
一边戴上手套,一边看向窗外,忽然说:“南光,又下雪了。这年都过完了,怎么还下雪。”
方振皓一起看过去,车窗外一个个士兵掠过,看得到他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就在那暗色的布景里,飘起了
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是雨夹雪,外面很冷吧。”
邵瑞泽脸上表情很难辨,“冬天快过完了,好些士兵连冬衣也没有。”
方振皓一怔,再努力去看,果真那都是灰扑扑的单薄军衣,打着绑腿,御寒的长靴与棉衣都没有。料峭春寒也是够人受
的,方振皓不愿意去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可真都是真切发生在眼前的,那些木着脸的士兵一个个被掠
过,仿佛被遗忘在了严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