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样他们也是政府的正规军,难道政府连发给棉衣的钱也没有吗?”方振皓无法抑制住愤怒。
“我是地方派系,胡宗南的一个师比我的一个军都要有钱。”
一国的领袖不讲求公平,任人唯亲,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还有那种无力感,方振皓竟不知该说什么。
转眼间车已停靠,众人下了车,夜里的原野寒冷干燥,冷风兜头吹着,小刀子一样的刮脸。车头喷出的白烟与雾气融在
一起,弄得影影绰绰,只能瞧见几位军人正在站台上等候,
“代司令!”前来迎接的几位师团旅长举手行礼。
邵瑞泽举手回礼,略一颔首,“走吧。”
小镇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车队在空荡荡的路上行驶,拐了几拐就出了镇子。
车上周副官叽叽喳喳说了好半天,方振皓这才明白,这里的驻军因为裁人已经闹了好几起事件,来视察就是杀一儆百,
免得全军都对缩编心软下不去手。
第二天天一亮,邵瑞泽这个代司令直接把一干人都叫到师部开始开会训话,所谓的师部,也不过是当地富户的一所几进
几出漂亮宅子,当然用的是军队征用的名义,在中央不给全额军饷和补给的情况下,东北军也只能拉下脸,使出原本的
土匪作风刮地皮拉壮丁。
这事儿只要不太过分,邵瑞泽是默许不管的,在陕西太久了,受了太多不平的气,东北军诸将领跟着张家这些年,背井
离乡带了老婆孩子从东北一路跑过来,又是打仗又是死人,过年时想家想的直哭,全军又要被迫缩编,谁还能不生出几
丝怒气?
他开会的时候,方振皓由周副官陪着在驻军营地里转悠,周副官一开始疑惑了好多天,心想得了大帅和少帅真传的副司
令,怎么就反着性子喜欢了个男人,想到最后想通了,安慰自己说,甭管是男是女,反正都是副司令的人,那就是司令
太太。
想到这点儿上,就坦然了,真跟伺候司令太太一样,跑前跑后献殷勤。
军营是千篇一律的乏味,又听到一些军官在骂骂咧咧的抱怨中央不管东北军的死活,再加上他本人对这些玩意没兴趣,
方振皓很快就觉得无聊透了,但是周副官不敢让他去附近的镇子,这种闭塞的乡下,地痞土匪多得很,像方先生这么眉
清目秀养尊处优的少爷,绝对是惹眼,要是真出上点什么事情,副司令绝对会把他扒皮抽筋。
于是当方振皓出于职业习惯想要去军营卫生所的时候,周副官如大赦般领着他去了。还没走进卫生所的院子,就看到一
个薄薄的灰色军服的士兵踉跄两步,捂着下腹面露痛苦之色,他起了恻隐之心想去帮忙扶一把,从侧边一跑出另一个人
,一跛一跛把他扶起来进了卫生所。
两个人跟了进去,卫生所里坐着一个小军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稚气未脱。
“喻老三,怎么又是你。”小军医一点也不客气的说,“这次又要说自己腰痛想要来骗药吃?你怎么不说想要大烟抽啊
,那玩意更止疼。”
“不是,真的不是。”喻老三捂着右下腹,“今儿个晌午的时候没来由就心口疼,这回儿心口不疼了,肚子又渐渐疼起
来,医官,给点药吧。”
小军医不耐烦放下手里小书,“不给,你隔三岔五得来要药,都给了你,别人生病怎么办?”
“医官,真的是疼得没法子了,不信你问问老孟。”
“医官,他是真疼,刚才连路都走不了了。”身边那个跛脚的老孟帮忙说话。
“好好好。”那小医官不耐烦,开了药柜拿出几粒药丸,漫不经心的递过去,又用教训的口气说:“止痛药没多少了,
给你这几粒先吃着。”
两个士兵千恩万谢,刚要出门的时候,被拦下了。小军医瞧见是个面生的人,穿的很好的样子,正纳闷是哪个,那个不
速之客对喻老三谦和的说,“您躺到这张床上来,让我给您好好检查一下。”
“哎,你谁啊?”小军医一脸不服不忿。
“我和你一样的职业。”对方看了他一眼,透出隐约的薄怒。
“唉呀,我们都是贱命,就不劳烦您了。吃点医官给的药,也就好了。”喻老三连忙试图息事宁人。原本想上前把人拉
开,结果拉扯间腹痛加剧,一下子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哎呦哎呦的呻吟起来,面色发了惨白,大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
“大叔!”方振皓蹲在他身边喊一声,看见情况不对,几个人一起把喻老三弄到那张旧床上。方振皓依然觉察出不对劲
,尽量轻手轻脚解开肮脏破烂的军服,手轻柔的按在上腹部。
只一按,眉就皱起来。
那本来应该柔软的腹部此时硬如石板。
手指试探着用力,刚一按,喻老三就忍不住惨叫,紧咬着被单,一脸的汗珠,扭曲的脸一脸痛楚。翻过来,又换个姿势
滚过去,起皮的嘴上毫无血色。
“装的。”小军医慢吞吞踱过来,也按上一下。
惨叫声稍稍小了些,当小军医的手漫不经心的又按一下,一下子变得大声。
“别装了,不要以为……”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你!你!”小军医后退几步,捂着右脸意想要破口大骂,方振皓却早已经暴怒。
“这么没人性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还是不是个医生?!”眉头虬结,那一双眼睛里似要喷火,怒意在更是在积蓄待
发,“这是阑尾炎,急腹症,再拖会死人的!”
“什……什么……?”小军医这时候话都说不囫囵,只觉得自己平白无故被抽了一记耳光,这口恶气是在咽不下去。周
副官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按住他的手,恶狠狠说:“吼什么吼!这是司令……司令身边的随行医生!”
方振皓马上转过身,打开药柜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个器械,“马上手术!”
“什么?”在场的人都愣在原地,没听懂一样。
“没听见?还是没听懂!”方振皓提高音度,话音中饱含威慑,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马上手术!”
他一把拽出白大褂和口罩,将灯光扭到最大,一手指住小军医,愤然的目光瞪视了他,“过来,给我帮忙!”
桌上饭菜热了三遍,邵瑞泽才把方振皓等回来,方振皓回到住处脸色透着一股疲惫,甩掉外衣就往沙发上一坐,将自己
抛到沙发上再也不想动弹。正在看报纸的邵瑞泽挨过去,“跑哪儿去了?午饭都拖到这时候了。”
方振皓眨了眨眼,歪头靠在他肩上,没好气的讲了一遍,又说:“我后来去其他地方看了看,士兵们的情况都很不乐观
,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两三人挤在一起盖着杂色的旧大衣取暖,很多人衰弱憔悴,伙食很糟糕,只有主食和蔬菜,他
们根本不能从食物里得到热量。到处看到的都是饥饿、寒冷和疾病,冻疮都是最轻的,特别是伤寒,还有肠胃病和皮肤
病……最糟糕的是药物不足,许多人得不到医疗看护,军医的不足和不称职、设备和医药的不足还有玩忽职守。你的军
医们,主任军医官是一个缺少经验的短期军医学校的毕业生,更多的人是在只具有担架员或战场护士经历的基础上被提
升为‘医生’的。”
最后总结,“这样糟糕的医疗制度,简直是前南丁格尔时期的!也许在平时无所谓,但一旦打起仗来,伤兵们不能得到
很好的救助,后果不堪设想!”
邵瑞泽没意外,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比你知道的清楚,这不单纯是东北军的问题,所有的正规军都是这样的
,国防部把军队建设集中在扩军和武器装备上,南京还要将嫡系部队逐步向德制机械化发展,没有人愿意理会这些细枝
末节的部分,士兵的命不算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固瘤,不是我能解决的。”
“再说了,改进就需要经费,南京拨给我的经费,大概只有必须的三分之二。各处都要用钱,底下的人还会贪掉一些,
你觉得我要怎么办?”
方振皓低了头,手指玩弄着邵瑞泽衬衣袖口的铜扣,沉默着。
邵瑞泽摸摸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好了,吃饭。”
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方振皓勉强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忽然说:“关于医疗的问题,红十字会医疗救护组织最近有
一项政策,就是帮助中国的军队改善医疗条件,我可以帮你去申请。”
这下邵瑞泽意外了,愣了一瞬他回过神,笑了笑,“好,那么就拜托你了。”
方振皓点头,又迟疑着说:“关于裁撤的事情……你处理好了吗?”
邵瑞泽不由停下筷子,苦笑,“当然得解决,南京想让我直接裁掉编制,我可不能这么做。梁峰制定出裁撤调准,年纪
太大的,年纪太小的,没有战斗力,身体有残疾……剔除掉五万,剩下的重新划分编制。”他说着叹了口气,“这样做
用你的话说,太不人道了,但是可以保存军队的实力。”
方振皓听着,眼里带上洞悉的无奈。
“还有更麻烦的,也许还要飞一趟南京,去向委员长汇报缩编的情况,去跟他要军饷,想一想都觉得头大。”邵瑞泽痛
苦的抹了把脸,强调似地大声说:“我讨厌去南京!”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夜里的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雨夹雪,雪片混着雨水飞舞,偶尔可见六出棱花。
浓雾逐渐散开的时候,车队准备启程,前往前一天夜里来时的小站,送代司令上火车。而在车队驶出军营驻地的那一瞬
,黑色锃亮的轿车被一群老兵挡住了,湿漉漉的地衬着黑压压的人丛,人们聚集在道路与大门前,霰雪挟风飞舞,那些
人就那么沉默伫立着,领头的人大声喊着,要求见代司令。
“妈的。又是那些闹事的混蛋!”当地驻军的旅长一拽帽檐,先是骂了一句,瞅了瞅身边的上峰,一咬牙开门下车,冲
着人群吼了一句:“快让开!别耽误了司令的正事!”
几辆车上的副官统统下来,试图调解让人群散去,而警卫队也开始推搡着那些人,试图让出一条路来。人群里先是一个
人的叫喊,质问着为什么要裁掉他们,仿佛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里,顿时出现一发不可收拾的骚动。
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低级老兵,很多人脸上带着还未痊愈的伤疤,脸发黄,容色憔悴不堪,走路一跛一跛。毫无疑问
,这是不符合标准将要被裁掉的那五万人中的一部分,薄薄的灰色军衣让他们脸色更见灰败,眼里黯淡无光,本该是黑
白分明的眸子比天边的阴云更加灰暗。
邵瑞泽嘴抿的紧紧地,面上毫无表情。
推搡和骚动里,有个灰色的人影向轿车猛冲过来,用双手死死的扣住了打开一线的车窗玻璃。
那是个头发略显出白色的老兵,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而扣住车窗的右手,只有两根
手指。他艰难扭头看着后座上年轻的副司令,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
“司令,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邵瑞泽只是冷冷的注视着他,目光像是冰封。
他看到对面年纪足以做他叔叔或者伯伯的老兵,早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老兵的脖颈一直流淌着,润湿了肮脏发灰、
揉成一团的军服领口。老兵说不出话来,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抖动着,疯狂而绝望的眼神直勾勾的钉到了他曾经信赖的军
队司令身上。
“从先大帅开始,我为张家卖了三十多年的命!我跟着先大帅打过吴佩孚,跟着少帅打过冯玉祥白崇禧,还跟你……跟
着你这个毛孩子打过顾祝同!”
他说着哗啦一下扯开军服扣子,将布满紫红色枪痕和伤疤的胸膛袒露出来,如虬结了虫子一般,每道不太长,但都很狰
狞,触目惊心。
“三十多年。老子和老子的兄弟们哪个没为你们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指哪里打哪里,哪怕是枪林弹雨,刀山火海
,说过个‘不’字没有?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一开始能给你们卖命的时候,说的比唱都的好听,现
在我们这帮子人都老了,打不动了,就要把我们一脚踢开!”
“当官的花天酒地,让小兵去吃糠,你就不怕天谴吗?你们这些个公子哥儿,一出娘胎就衔金带玉,一伸手,荣华富贵
就来了,一抬脚,不顺心的东西就滚了。你们会投胎,可我们也是人呀!骗子!少帅不在了你就开始糟蹋大帅的心血?
你就是这么对待为你拼命的人吗?!让我们烂在野地里,被野狗啃着吃了,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吗?”
似乎引起了共鸣,周围的人顿时又开始激愤,嘴里骂着粗话与警卫撕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你的一句话,老子就要被丢掉?”
他一个劲的说着,越说越激动,眼泪也越淌越多,用肮脏的袖子一抹,仍旧死死的攀住车窗,力气惊人的大,几个警卫
都拉不走他。
寒风如刀,挟着雪花刮过他的脸,鼻涕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他向后一挥手,哭号着说:“司令你看
看,他们跟这张家这些年,从东北一路跑过来,不容易啊。您多多少少总得给人点活路,您现在不要我们了,我们这些
人也就真没了活路,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就要烂在野地里被野狗啃啊!”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只是一出滑稽的独角戏,老兵开始疯狂的敲打着窗玻璃和车门,许珩与周副官带着几个人跟他
撕扯着,就在要将他拉走的一刻,老兵从身上摸出几快大洋,颤巍巍的扬手,全部甩在了年轻司令的脸上。
“老子只值这么点钱?老子给张家卖了一辈子命!”
老兵忽然虚脱的跌坐在地上,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捧着脸开始呜呜的哭,而那绝望的目光,还死死的落在轿车上。
“你们这些当官的,不得好死!”
车门开了,手指缝里他看到了黑亮的军靴踏在地上,然后听到银元碰撞的声响,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那几块大洋放在
他的掌心里,然后合拢。
泪眼朦胧的,他看不清那张面孔,只看得见一双幽深凤眼。
“不光是你们,玩忽职守的师团旅长我同样要裁。”那个声音低沉的说道,“拿着吧,这是目前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
然后他看到到对方向着他郑重的行了个军礼。
“保重。”
轮下薄雪飞扬,车子驶过重重人群,驶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或悲愤或嚎啕的士兵……眼前景象不断掠过
,邵瑞泽目光平直,丝毫没没有在意刚才的变故。只是有一瞬间,他下意识的抚摸了自己的左脸颊,那里因为刚才被冰
冷发沉的大洋甩到,有些轻微的疼,也有些轻微的发红。
而当车队快要驶出这些围聚着的人群时,方振皓在车窗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搀扶着喻老三去卫生所的老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