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6——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方振皓忽然的皱起眉,不知为什么,他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努力抛开那股不好的感觉,他另一手放上他肩头,努力用听起来似乎很是轻松地口气,对他说:“吴老先生出面了,那

么……肯定是很好的解决了。对不对,衍之?”

他顿了顿,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肯定的答复。

邵瑞泽额头抵着他的手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动静,而他放在他肩上的手,却能感觉到,眼前这具身体,正在微微的

发着颤。

静静望了他,方振皓慌得心如撞鹿般突突的跳,忽然觉得,事态也许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缄默下去,掌心里,手凉得浸人。

心里起了一丝慌乱,他出声叫他,语音中带上焦急。

“南光,帮我……把台灯打开。”

那声音从身前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邵瑞泽忽然抬头,一下靠上沙发椅,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振皓怔了怔,迟疑了一刻,侧身去把台灯打开。

昏黄的灯光骤然亮起,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下被刺得不由自主眯住,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光亮

宽敞的书房,极尽奢华,两面的窗都长垂着紧合的紫红色绒布窗帘,房间很大,西式小壁炉上的石案上还有尊石膏马头

像。那雕像上方,挂着一幅大的戎装油画像,只一眼,方振皓就认出,这就是那位少帅。

墙上错落的钉着许多小相框,看的不是很清楚,估计应该都是私人的生活照了。

有一张很是醒目,一身长衫悠闲的翘搭着二郎腿的大胡子男人,坐在沙发上,两手分别牵了两个英气勃勃的男孩在身边

,一看就是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生活写影。细看起来,两个男孩,是那两人青涩时候的面容。

“这真是不少照片……”方振皓看了一圈,试探着说。

邵瑞泽淡淡嗯了一声,盯着那副戎装油画像,嘴角微微弯起,“这几个晚上,独自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会想,他们要是

知道了现在的情况,究竟是会同情我呢,还是会狠狠责骂我……”

只觉语意萧索,一句话说的人心酸难掩。

方振皓有些迟疑,艰难地开口,“衍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抬眼望住方振皓,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目光凝在书桌上的相框精致上,嘴边竟然缓缓绽开一丝笑。

方振皓不解,轻轻拿起来,放到眼前端详。

两个年轻人,年轻的面庞俱是英俊,一个潇洒俊逸,一个风姿倜傥,身着西式繁复的军礼服,带着戴着白缨礼帽,胸前

挂了勋章。肩并肩正襟危坐在,笑意从容,一起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刚被授衔中将,我少将……穿着军礼服美得不行,两个人逗闹了在帅府里照了这张,他还收着……那时年轻,用五

太太的话说,嫩的都能掐得出水来……现在我们两个都老了,我三十了,他也三十六了吧……”邵瑞泽目光随眼珠游离

片刻,正欲说什么,又马上闭了嘴,面色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

桌上纤尘不染,文房四宝错落有致,似乎主人还会回来。

邵瑞泽轻轻翻了桌案一叠书,其中一本书被插在另一本厚厚地书中,也没有人拿出来,仿佛是主人或是打扫书案的下仆

疏忽了。

那是一本《饮水词》。

邵瑞泽一页页翻开,一瞬间似乎是饶有兴趣的问:“会背纳兰词吗?”

方振皓恍然一笑,摇了摇头说,“只会寥寥几首。”

他望了眼邵瑞泽在手里翻开的《饮水词》,又想了一想,才试着背诵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

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笑了笑说:“这首流传的广,我比较熟悉这首。”

“《浣溪沙》啊……”邵瑞泽也笑,又翻了两页,忽然说:“我喜欢这首……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

声里忆平生……”

方振皓看到他眼睛赤红,这两个人都是占了他生命中绝对分量的亲人,旋即又生出一阵心疼。

他放下相框,又从他手中抽走书册,放在一边。

“别去想了,离开的已经离开,今后的路,你还是要坚持走这条路。这尘世轮转,总要有人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

有无奈,可还有坚持。”

“你是他们的主帅,总得有人付出,才有希望。”

他说着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他,俯身过去,将他肩头轻轻拢住。

“是……我知道,我是主帅,他们都不在了,再苦再累,我还是要撑下去的。”邵瑞泽光发呆,不知看向哪里。

“南光……你知道吴老先生和黄先生来这里做什么吗?”

“不是说,来调停这次冲突吗?”

“不……”邵瑞泽闭上眼,喃喃说:“那……是单方面的强迫……”

方振皓心里一惊,面上表情一瞬间凝固住了,好像没有听懂,身体也僵住,恍恍惚惚的,听着他说。

“六十七军决意脱离东北军,转投南京,我阻拦不住,军中长辈也无可奈何,四个师、三万余人,还有配给他们的枪械

辎重,就这样拱手让人。在南京支持下,参议长鲍文樾已经带着他的家底分裂东去……“

“给我的条件是,如果不想去甘肃,不想去豫皖,仍留原防不动,可以,但我要对中央宣誓,在国父陵前宣誓,无条件

的忠诚,像忠于少帅一样忠诚于委座,不可以有任何不满,不可以有任何怨言,无条件的,绝对的服从!”

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如果发现我有任何不忠不孝的举动,立刻将我调任回南京,解除兵权

……”

台灯照着邵瑞泽苍白的脸、乌黑的鬓,他嘴唇颤抖着,一字一字说:“同时……为了表现我效忠的诚意,我必须要对东

北军进行缩编。现有五个军,一个军下辖的三个师,必须缩编为两个师,每个师人数不得超过定额人数,从十四万余压

缩至九万余,多余出来的人将被划编进中央军各军,脱离东北军的编制,再不属于我管辖……”

“如果不按照南京的意思缩编,那么,全部东北军十四万余人,必须在三月份之前,悉数离开陕西,按照国防部的意思

,整编入四个不同的集团军,初步确定,四十九军调去河南南阳,五十一军调去苏北,五十三军调去河北保定,五十七

军调去淮阳,六十七军调去安徽毫州。我身边,只能留有五十三和五十七两个军,但还可以给我二级上将军衔,还有一

个集团军总司令的位子……”

“南京表示,如果一意孤行,他们将会不惜诉诸于武力!”

他嘴唇颤抖的厉害,缓缓抬眼看向他,语声颤抖,目光迷茫着,不知是悲是喜,“南光,你说,我选择哪一个?选择哪

一个?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能好一些?!”

“吴老……”

“没有用……南京是铁了心要拆散东北军,我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我要求东北军不得和中央军起摩擦,尽力把事情控制

在可接受范围内,我辗转去求了那么多人,请多少前辈去委座那里求情……没有用,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委座是

铁了心,他还在为西安兵变愤怒……就算打不烂,拆不散,他也要狠狠扯下东北军几块肉,他不能容忍十几万人就那样

留在西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猛然闭上眼,越说越激动,连呼吸都开始急促,“我只能答应,却不知道选哪个好……答应,我答应了少帅会帮他看

着军队,守着这最后的家底,我还指望着,能守着军队等到他回来……可现在,我却要丢掉五万人,五万人……那都是

跟着我们,一路颠沛流离,生死追随到西安来的兄弟……那是生死的兄弟……不仁不义啊……你能想象么,我……我怎

么能下的去手……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不要他们……把他们赶出家门……”

“我尽力了,却没做到一个做长官的职责,我失职,我……”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方振皓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抚弄着他杂乱的头发,邵瑞泽没有躲,反而很安详的目光望着他,那眼睛里满是血丝,目

光却是呆滞。

他忽然笑,然后望了天花板,眼中水光潋滟。

就算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绝望、悲伤、还有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是充斥了他的身体。

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滑下来,一滴滴的低落,渗入他衣服,无处可寻,仿佛从未有过。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可是还要走,继续走下去,哪怕危崖孤悬、恶浪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只有那压抑的抽气声。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收也收不住,灯光照耀之下,方振皓清楚看见,他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忽然的,他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笑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

然而眼泪流到嘴里,只有哭咸。

“我是真的在想,大帅若是九泉有知,会不会把我揍得只剩一口气,他手上威风凛凛的奉军,就被我这样糟蹋光……糟

蹋的一塌糊涂……而我,又要怎么去面对少帅……怎么去面对他的重托……我……简直一无是处……”

他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唯有剧烈的抽噎。

颓然以手掩面,不知是笑是哭。

方振皓咬了唇,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用力擦去他脸颊的眼泪,将他紧紧地拥抱。

“衍之……别哭……事情未必到了最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是不容易。”方振皓轻

轻叫出声,眼睛眨一眨,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邵瑞泽一只手揽上他的脊背,轻轻的笑,“不用安慰我……我只是很难受,只想,这么哭一次……最后哭一次,然后,

我不会再哭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哭了……就当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三十岁的礼物……”

话语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从嘴里吐出来,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讲什么。

方振皓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脸脸近在咫尺,被泪水洗过的双瞳虽然有些红,但似乎更加明亮。

邵瑞泽低头片刻,再回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

“我不会再哭的……从小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这世上只有靠自己的实力。这个世上根本不相信眼泪,自己站起来

,才是最有本事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南京看笑话,就是输,也要输得像个男人。”

他缓缓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

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拥在怀里。

“还有你……哪怕将来我会一无所有,所幸,还有你,我还要为了你,好好的活下去。”

随着话音,有温暖的湿意溅落在他颈项,一点,只有那么一点。

可眼泪已经干干净净擦去,那不是他的泪。

方振皓哽咽着落着泪,轻出口气,眼泪在目眶中滚动,泪光莹莹。

对视着,时间就在对望里缓缓流失。

方振皓怆然望住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声。他忽然倾身过去,覆上他的嘴唇,紧紧啜吸着他的唇

,舌头纠缠住他的舌头,不让他再说话。柔软湿润舌尖舔过他口腔的时候,一下舔到他那颗虎牙,尖尖的,几乎就刺痛

了。

很久很久,邵瑞泽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方振皓放开他,举起手,按上他的心口,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眼睛里忽然带上笑意,深深的吸气。

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吻落在邵瑞泽的手上,脸颊上,眼睛上,唇上。

慢慢吻着,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脸,把嘴边的一声哽咽赶紧牢牢压回去。

“衍之。”他慢慢地说,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将他抱在怀里,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唇抵着唇。

“这世界上,究竟还是有一种感情,叫做死生相随。”

第一百一十九章

酒店的豪华套件里,吴炳章和另外一个中年人坐在客厅,很是紧张。

天寒地冻的飞来西安,公事也有,私事也有,一方面是为了调停潼关冲突,另一方面,却是来找自己那不听话私跑出家

门的儿子。

与赤匪闹在一起不说,还被稀里糊涂的抓进特务大狱,这若是传出去,真是叫当老子的脸上无光。

吴炳章是一身灰色长衫,外罩黑绒马褂,手里捏着拐杖,沉着脸,眉峰微骤。他身边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灰色哔

叽中山装,紫膛脸,带了金怀表,不停地张望门口。

昨晚邵副司令身边的人打过电话说,两个年轻人已经被带出大狱,今天中午的时候,一定将人送到。

紫膛脸心事重重的打开金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又啪的合上。

吴炳章捋了捋胡子,“甘署长,黄荆棍下出好儿,我看,是打的还不够狠。”

那被称为甘署长的紫膛脸很是赞同,又恶狠狠吐了口浊气,“吴老说得好,打断腿,看他还敢不敢跑。”

黄署长叫黄国锦,是南京国防部监察局首席监察署长,也是蒋夫人的远房亲戚。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

正说着话门就开了,门外站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后面的几个副官抓着两个正在挣扎的家伙,脸

上还带着伤。吴炳章愣了愣,年轻人就快步走向他,笑着伸手,“吴老,好久不见,您精气神还不错。”

“哎呀,南光,怎么是你,意外意外。”

黄国锦打量着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吴炳章寒暄了几句,就把他介绍给那年轻人,“这是南京国防部的黄署

长。”

“黄署长,初次见面,您好。”方振皓很是恭敬,笑着同他握手。

寒暄客套里,黄国锦觉得这年轻人举止文雅,谈吐更是得当,叫人如沐春风。

听说还是国外名牌大学的留学生,更是另眼相看。

副官将那两个人年轻人推进来,又重重关上门,黄国锦看见自己儿子,未说上一句话,脸色已经铁青。方振皓什么也没

说,只朝身后点了下头。副官会意,动手解开吴定威与同伴被缚的双手。

方振皓回身面对两位党国大员,笑得很是抱歉,“这是两位公子,之前那大狱,邵副司令也不敢轻易去闯,还是报上两

推书 20234-12-22 :无法逃脱——小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