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过廊,颇为熟悉的梨园少了往日的那份非凡热闹,竟似有些陌生起来。
进入后院,梨园最出名那十几棵梨树此时已是绿叶层层,枝叶交错,将云州五月炽热的午后阳光遮去许多,地面上,汉
玉石栏上,笑儒亭勾檐翠瓦上,都是日影斑驳。
亭中有个人懒懒的靠着栏杆坐着,头歪在肩上好像是正在歇晌。
从霍西官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影,那人身着月白衫子,衫子上靛青线绣出云纹,虽然精致,但在他看来就此人
身分而言,如此装扮仍是朴素的过分。
「似乎现在不便打扰。」他停了脚步,小声对侍卫说道。
侍卫还未说话,只见亭中人伸了个懒腰,「来都来了,有什么不便打扰。」
说着那人站起来,转过身。
霍西官自少年时便跟着家中叔伯行走江南江北行商,也可说阅人无数,但像这人一般的倒是第一次见到。
之前他也听过一些关于这位内丞大人的传闻,说什么佞臣,说什么惑主,于是想来应该是个不逊妇人的妖娆面相,却不
想此刻在眼前的,却是十足云淡风轻的书生样貌,清俊面容上明明没有一点表情,可乍一眼看过去却又觉得他似乎是在
笑。
而除了眼中的一点寒光之外,动作之间完全感觉不到作为一个活人应有的情绪,就如同一具傀儡一般冷冷清清。
实在无法与「惑主」这种传闻联系起来。
「东西呢?」那人收拢的折扇轻点面颊,语气中还有一点点慵懒,也不叙话也不见礼,劈头就是索要。
霍西官苦笑了一下,自怀中取出莫炎所给的琴谱,交至侍卫手中。
侍卫前去将琴谱呈上,那人翻看起来。
这一刻,墙外有风正来,吹的梨树枝叶沙沙作响。
「站住!」不知哪里出来的人,一声厉喝吓得三弦硬生生收住脚步。
「请问,霍西官霍大官人可在里面?」他偷偷向梨园内张望,只见里面沉静的有些恐怖,一股寒意不知不觉爬上背脊梁
。
那喝住他的人却不答话,只是问:「你是何人?」
「小人是霍大官人的从人,方才与我家大官人走散了,若是大官人在内,可否请行个方便……」
「那霍西官正与我家主人说话,你在这里候着就是了。」
「这……」三弦一时语塞。
「啧啧,好严的门庭,若是本王求见内丞,是不是也要在此候着?」
身后然传来云王的声音。
那人显然认得人,赶紧见礼,「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通报。」
「吓,谁耐烦你通报。」云王一声冷笑。
那人见他着恼,腰又弯得深了些,「那……王爷若要见大人就请随小人来。」
「三弦,走吧。」云王向他一使眼色,那人虽然一怔,到底欲言又止没有出声阻拦。
三人向内行进,到了后院外院门处的守卫进去通报了,三弦只听墙内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那守卫出来相请,「王爷请入
内。」
云王点点头,示意先前带路的人告退,待那人走后,他方慢慢踱了进去,三弦亦步亦趋的跟着。
一进门,三弦第一眼看见的人是霍西官。
而他也正好看着他,脸上是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他的惊讶之色。
「怎么连王爷的大驾也惊动了?」此地暂时的主人手持着琴谱,笑问云王。
「没什么,听说大人近日得了《广陵散》的全本,可有此事?」
「王爷消息倒灵通,这谱子我方才刚入手,还没来得及瞧,你就来了。」那人晃着手中琴谱笑道。
「说来让大人见笑,我家中这个琴师听了这消息,便说这琴谱是假的,」云王指了指三弦,「他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
这《广陵散》。」
「哦?」那人眼中寒光一闪,睨了霍西官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将目光转向云王身边垂眉低首的三弦
。「你是何人?」
「小人赵三弦,见过内丞大人。」
「你说天下只有你一人会这《广陵散》?」
「家师琴叟正是当年大盗照夜白的知音人……」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背脊上已感觉到霍西官灼灼的视线。
「是这样么……」那人未置可否,「这么说来这琴谱说不定真是假的,可也说不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啪!他忽然将琴谱掷在三弦面前,「你且好好瞧瞧,替我鉴个真伪。」
「是。」三弦小心翼翼的拾起琴谱,慢慢的一页一页翻看,不时还以指节轻敲节拍。
一时间院子里静的有些可怕。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三弦终于翻到最后几页,「咦……」
「怎么?」那人一扬眉。
「这最后数节,与小人所习不同。」
那人沉吟片刻,叫侍卫将琴谱收回来,翻看了那几页,忽然大笑起来,「怎么,这几节与你所习不同?」
「是。」
那人挥了挥手,只见一名侍卫跑出去,不多时有几个人搬了两张琴过来,一张搬入亭内,一张摆在三弦面前。
「就最后一章,你且奏与我听。」
三弦闻言不敢怠慢,凝神片刻,端正身形,取琴抚了起来。
琴音一起,虽然他脸上一派平和宁静,然而一旁的霍西官却发现他的鬓角不时有汗水淌下来。
于是不由得又添上一重疑惑。
短短几节,盏茶的工夫曲子便奏完了,却见亭中人半瞑了目,沉默了好一阵,忽然睁开眼来,「那天玉梭湖边奏琴的是
你什么人?」
三弦一怔,很快醒悟过来,「是小人的师弟。」
「那怎么说天下只有你一人会呐?」那人折扇微开,掩口低声道。
「小人的师弟未曾习过全曲,算不得会。」
「说的也是。」那人放下扇子,回身坐到琴案边,伸手一拂,跟着轻挑慢抹,所奏的曲调与方才三弦所奏的似是而非。
只有三弦知道,这正是那日玉梭湖边他接续莫炎之曲。
「虽然相似,但我还是觉得如此奏法略胜一筹。」那人笑道。
三弦低下头去,心知这奏法必然是对方自己所悟,眼前形势,自然不是讨论琴艺高下的时候。
一曲终了,那人起身慢慢步到亭外,「这么说,这本琴谱没什么问题,确是真品?」
「是。」三弦伏下身去,「是小人井底之蛙,见识浅薄,让大人见笑了。」
「呵,事关你的师门,你有所疑问也属当然。都是识琴之人,谈不上什么见笑不见笑。」那人说着将琴谱交与身畔侍卫
,「好生收起来.」
侍卫喏喏退下。
「三弦,你心愿已了,我们也该走了吧。」
云王忽然发话,却听那人笑道:「原来王爷专程来着一趟就是为了成全他一个心愿,王爷何时变得如此体恤下人了?」
「天下唯一一个习得《广陵散》的人,自然要多多体恤。」云王也不着恼,跟着打了个哈哈,「大人,本王还有要事在
身,先行告辞了。」
「王爷慢走。」那人淡淡笑了笑。
一旁,霍西官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直视云王,而云王却在有意无意的回避。
似乎事非寻常……
不多时云王与三弦离开,那人随即屏退左右,坐回亭中靠着栏杆笑问,「霍大官人果然是信人,我也不是无功受禄之人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就是……」
却只见亭外,霍西官仍低头沉吟。
霍西官步出梨园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夕阳西沉,路面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想到终于得到那个人的承诺,助他取得下半年官定中江南三州的盐茶行销资质,长久时日来的努力好歹算有了个结果,
霍西官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吐出的时候仿若在叹息。
身后,梨园的门给重重关上,而他亦打算回去了。
忽然他眯起眼──远处,巷子口那个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迈步向那里过去,那人见他冲自己过来了,忽然又有些不知所措,转身就想走,他赶紧加快脚步,最后干脆用跑的追上
那人。
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怎么回来了……刚才,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许久得不到回答。
「三弦?」霍西官低下头,却见怀中人青白着脸,豆大的汗珠不断自额角滚落下来,身子也在止不住的颤抖。
「我……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上下牙齿就禁不住的打架。
霍西官一握他的手,只觉得异样的冰冷,才想问话却见怀中人身子一软,竟晕厥了过去。
「师兄!」巷子的另一头,莫炎与洛七也都来了。
六月初三这一天,霍府小筑荷塘中的首枝芙蕖到底在辰时缓缓绽放开来,只是一墙之隔的屋中,相对的两个人虽然一时
间无言,却都无心向窗外看哪怕一眼。
霍西官不知道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好,前几日三弦人在昏迷之中,他每日来探视,可今日这人醒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
开口。
怎么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去帮他呢?
为什么冒了天大的风险,去为他化解险境呢?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已经听莫炎说了,莫炎给的琴谱是假的,却并非完全的胡编乱造,只是漏去了一些章节。
当日三弦听闻此事,即刻逼着这胡闹的师弟说出漏去了哪些,然后补上那几页,趁着在梨园内翻看琴谱的时候,快手夹
杂进去,随即又暗中用劲扯断了钉书的棉线──如此到时书页散乱,便不会有人发现有书页是事后补入的。
真是……乱来……
「太乱来了……」他低声一叹。
三弦先是抬起头来,跟着便明白他什么意思,「既然能有这样的主意,自然有这样的手段,大官人别忘了三弦之前以什
么为生,手快的很,不必担心。」
又来了,霍西官心中禁不住恼怒。
「说的漂亮,吓出一身病的是哪个?」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个人五月晌午的大太阳下头紧赶慢赶的回来,急得出了一身汗,又经历那样的险境,惊得一身冷汗,又担心忧怕了许
多时候,终至最后中了暑晕过去──
一病这许多时日。
这都是为了哪个?还不都是为了他。
「呵,三弦是兔子胆,本禁不得吓。」那人听了他的话,笑笑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伸手替他将乱发拢回耳后,霍西官想了想,「几时动身?」
「再过几天,等好些了就走。」他向他笑了笑,「又叨扰大官人这许多……」
话未说完,唇上已经被温热的手指点住了。
他的手,好热。
「你以为……」那人慢慢向他欺近,「我会再让你走?我给了你机会,三弦,是你自个儿再回来找我的,今番,我断不
会再放你离去……」
未尽之言消失在弥合的唇间,那个人抱得极用力,好像要把他揉进体内才甘心。
他因为这番话而一阵恍惚。
不错,是他自己回来找他的,要死不活的跑回来,无法抑制的担忧关切。
在巷子口焦心如焚等待的两个时辰,他再一次确认,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在那道未曾弥合的伤口之下──
依然有着对这个男人的眷恋。
痴儿。他想起多年前,师父看着颓靡不振的自己,痛心疾首说出的这个词。
「三弦,你回来找我……」那人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你舍不得,是不是?你一直念着我,是不是?」
纵然那样恼着他,他却还是回来将他从险地里拉出来。
南眉说的是……像他这样的人,能得到另一个人这样的倾心,那就是福分。
三弦一时默然。
那个「是」字,生生就这么哽在喉咙口,他知道只要应了这一声──
将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温暖的手掌在他单薄的背脊上摩挲,一阵又一阵的暖意隔着衣料传递过来。
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呢?
「是。」他应了这一声。
两人贴得这般紧,他感到紧紧拥着自己的人在颤抖。
恐惧么?抑或是高兴呢?
已不想去采究了……
忽然视线越过霍西官的肩头,瞄见门口那个有点呆滞的身影。
「师弟?」赶紧推开那人,只见少年撇了撇嘴,慢慢走进来。
「师兄。」莫炎淡淡的开口,「过几天我就动身了,你不跟我一起走了,是不是?」他说着,狠狠瞪了霍西官一眼。
三弦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
「就算他肯,我也不许,将他交与你照料我岂能放心。」霍西官毫不客气的回睨过去。
莫炎无可辩驳──那日巷子口他见三弦晕过去,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只知大喊大叫,确是无用的很。
此事目前被他视作此生最大之污点。
「师兄,」莫炎终究是叹了口气,上前俯身抱着三弦,「若是他待你不好,你也别难受,别与那时一般想不开,我一定
回来找你。」
三弦苦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莫炎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直起身时只见霍西官脸都黑了。
「我找小七去。」他笑了笑,说罢便向外面去了。
步出屋子,深深吸了口气,莫炎方觉得好受了些。
虽然说得那样大度,但他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就那么稀罕这霍西官。抬手摸了摸左脸──那天三弦听他说了琴谱的
事,大怒之下一巴掌便甩了过来。
你、你可知道这事可能连累多少人?!
师兄气得发抖的样子还在眼前,当时自己也气极了口不择言,大喊你那哪儿是担心这许多,你不就担心那霍西官一个?
那时,师兄脸色白了,却是喃喃着说不出话。
他心都凉下去,知道自己竟然一言说中了。
他的师兄,依旧偏心那霍西官……
他无话可说……
「小子。」
身后传来霍西官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那人看着他,笑了笑。
「若是有了你们师父的音信就记得捎个信到潞州,也好让三弦安心。」霍西官难得口气平静的对他说话,「还有……」
「什么?」
「有机会便来潞州看看三弦。」
他笑得云淡风轻,但莫炎知道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他再也不会让自己那师兄离开他的身边。
看来,有些事他还得花上很长的时间去了解。
比如倾慕之心。
比如对某个人的执着。
比如,一生一次的倾心。
回到潞州的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霍西官在潞州城内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为三弦觅了间宅子,隔三差五的便过来看
看。
这天他来的时候,正赶上吃晚饭。虽然是秋初,而潞州又在江北,可傍晚的夕阳晒着还是有些热,三弦将桌子摆在紫藤
架的下头,爬了满架的紫藤刚好遮阳。
最初搬进来的时候他坚持不用下人,最后霍西官拗不过他,便只派了对老夫妇料理杂务。而这几日老夫妇也被三弦支回
乡去喝孙子的满月酒了,于是一应事务都是三弦自己来。
才将一碗葱烤鲫鱼摆上桌,冷不防腰被人从身后揽住。
「西官。」他不回头也知道是那人来了。
侧耳听得那边洛七的一曲《酒狂》不见半点涟漪,他心下暗松了口气,回身看着那人笑,「大官人今日又有空来了?宅
子里没有叔伯长辈候着大官人吃饭么?」
「谁耐烦那些老家伙,好几日不见你了,想的很。」霍西官知道他脸皮薄,松开了揽在他腰间的手,后退了一步,细细
看他,「不行,瘦了些。」
三弦失笑。
笑完了,两人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并肩立着。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铺了满院子,洛七正凝神用功,十指下七弦拨得动听,竹林七贤中阮籍那一腔癫狂苦闷之态,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