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合葬墓,他根本没打算让它空置太久,他自夏睿霖离开的那日起,就为自己的生命规划好了最后结局……
他不想要独自活下去,却又不愿像别人那样干脆利落地了断自己。于是,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偿还他所欠下的债,
竭尽全力地消耗掉自己身体内残存着的每一点精力,气势全开地往前冲锋,却不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仿佛只有这样做
,他的心里才会舒坦一点,他才不会有时间去想更多,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
空气在两人间无声地流动着,安宁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一字半句,但那座冰山偏偏像是彻底僵化了般,随便自己怎
样想,怎样做,就是不打算再做任何解释。
忍无可忍,安宁也不管这样做是否会加重夏御霆的病情,他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挥到夏御霆的脸上,然后再一次将对方
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些许,直直望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犹如赌咒般说道:
“夏御霆,你听着,如果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赎罪,简直是做梦!夏睿霖前生没有原谅你,这一世,你也休想!”
Chapter.48
“那么,你想要我怎样做?”没有理会脸颊上传来的痛楚,夏御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淡淡发问,眼中是一片宁
静祥和的光。
“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疑问,安宁刚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又似顾忌到什么,急忙刹住了话头。
“你恨我,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只要装作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继续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不就好了?反正我迟早
也会……”
“住口!”明白他接下来要说出怎样的禁忌话语,安宁想也没想,就又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堵住了他的口。
夏御霆被打得脑袋微偏,左边脸颊也跟着慢慢浮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嘴角的血丝拭去,一双眼紧紧
盯着安宁,半晌,他转开视线,望向了暮色四合的窗外。
盛夏的夕阳似奋力燃烧的火种,映照着那一方绯红的晚霞,仿若烈焰,要将这天地统统焚烧殆尽,只留下满满的绝望与
哀伤。
“安宁,这样下去真的有意义吗?”夏御霆没有转回头,如同呓语般轻声问道,话语中透出了些许疲惫,“你从以前就
是如此,直到现在,依旧没变。”
“你想说什么?”安宁松开夏御霆,疑惑地看向他。
“我在说,你的心,”夏御霆忽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安宁胸口,“你的个性就是这样,容易心软,容易动摇,如
果没有人在后面推你一把,你永远无法下定决心。即便是面对在你眼中犹如仇人一般的我,你也在犹豫,到底是想我死
,还是想我活,不是吗?”
语气淡定的一句反问,分毫不差地击中了安宁内心深处最大的那根软肋。
是啊,自己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母亲,恨他毁了自己本该拥有的幸福。这两年,每每午夜梦回,自己都在想着,如果
再遇到他,要怎样折磨他,报复他,将自己所遭受全部苦难统统还给他,令他受尽痛苦,屈辱而死。
可是,如今真的再见到他,眼看着他为救自己而豁出性命,眼看着他替自己谋划好将来看似完美的一切,眼看着他自我
惩罚般日日生活在死亡阴影下……自己的心,却像是被千百只虫蚁噬咬着一般,痛得难以言喻,却又无计可施。
真的只有恨而已吗?如果是这样,自己又怎会感受到这仿佛快要失去呼吸般的苦涩与悲伤?又怎会因着他时不时流露出
的温情动作而一次次产生欲哭的冲动……
夏御霆,是不是面对着你,我永远都只有缴械投降这一个选择?
你从我身上夺取了太多,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那颗跃动在我胸腔内的心脏,究竟还属不属于我……
慢慢抬起手,安宁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无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闭上眼,不想再听那如梦呓般回荡在自己耳边的,低沉
迷离似幻境的声音。
夏御霆见他摆出抗拒的姿态,知道他已到极限,遂住了口,静静看着他,等待他一点点平复起伏过大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想逼安宁做什么选择,只是,这么久了,两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些如同惊涛骇浪般一波波袭来的事件,他真的
有些累了。
原本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统统被安宁挖了出来,除了两年前的真相,他在这个少年面前可以说已是毫无保留,可是,对
方却仍旧在矛盾着,纠结着,迟迟做不了决定。
这就像一个等待死刑宣判的犯人,一直一直呆在那间狭小阴暗的牢房内,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结局,但却始终盼不来结束
的那一刻。一面经受着死神即将降临的恐惧,一面还怀抱着渺茫的希望,以为会有奇迹出现。
等待是远比死亡痛苦百倍的事情,对于这一点,夏御霆早有体会。
夏睿霖消逝的瞬间,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一同死去了,剩下的那部分,也不知是受到了责任的束缚还是别
的什么影响,挣扎着活了下来,开始了冷酷若修罗般行尸走肉的生活。
他用这种方式折磨着自己,以此来忘记遭遇至爱背叛的苦痛,同时也是为了寻求某种精神上的解脱。
直到那次体检,张一平发现了存在于他脑中的那颗小东西,并郑重劝谏他进行手术,他才从那种可怖状态中回过神来,
唇角染上了轻浅的笑意。
那是自夏睿霖去世后,他首次有了笑容,却带着无限释然与死寂的光,虚无缥缈到让人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一直以为,是上天为他开辟一个可以从这痛苦深渊中逃脱的出口,却没想到,就在他准备彻底妥协的时候,竟遇到了
不可能再遇到的人。
得知安宁真实身份的那一刻,他是狂喜的,甚至连累积了两年的愤怒与憎恨都在顷刻间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回荡着
的只有一件事:他回来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人,终于愿意再度回到他身边了……
除此之外,这世上发生任何事都与他再无关联,他也不会再去计较,只要有安宁在,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可是,他没想到,重生后的安宁,心中的恨意居然比自己还要深刻,自己一直坚信的真相,也因安宁母亲沈忆萱的一番
话而产生了动摇,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最终理清了这前因后果。
原来,最无辜的人,是安宁。而自己却在他面前,做了那么多让他绝望,让他难以承受的事,将他逼到了死角,差点犯
下与前次同样的错。
所以,他决定改变,在找到实证,解除两人之间的心结之前,他不想再冒任何险。
以前是为了死,为了解脱而拒绝手术,如今的他,则是为了挽回,为了再次握住爱人的手而不愿贸然动作。
接近四成的成功率,在夏御霆看来仍旧太低,他不想在一切还没弄清楚之前,就失去了看见至爱在自己面前再次展露笑
颜的机会。
“夏御霆,你必须活着。这是你欠我的,我不会让你这么就轻易获得解脱,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你没有资格去死。”
安宁不知何时回复了镇定,他站在不远处,对夏御霆严正宣告道。
夏御霆默默看着他,良久,他眼角微弯,淡然笑着回应:“好。”
“那么……”
“但是,我不会接受手术。”没等安宁将话说完,夏御霆又补充了一句。
“你耍我?!”安宁气急,几步跨上前,又一次揪住夏御霆的衣领。
“我答应你,我不会死,至少,在解决你我之间的问题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两年前为什么会
那样做吗?我现在还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夏御霆不急不缓地承诺道。
这个拒绝手术的借口恰到好处地命中了安宁的要害,让他瞬间哑口无言,完全失去了在这场争论上的主导权。
两年前发生的一切是他心中的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也禁锢着他,令他在重生后无法畅快地笑,更难以尽情享受生活
中的点滴欢乐。
夏御霆一直在寻求解脱,安宁又何尝不是?这生活于他们而言痛苦远大于快乐,若能早一步从中获得自由,谁又会不愿
意?因此,尽管还有着重重疑虑与不甘,安宁仍旧被夏御霆信誓旦旦的保证所打动。
“你应该也知道,我已答应母亲,半年后会随她离开C市。如果你想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在这半年内努力吧,好好
活着,然后,给我答案。”留下这么一番话,安宁又看了夏御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夏御霆没有阻止他的离去,只是转过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徐徐打开的门后。
来到走廊上,安宁斜过眼,发现成意阑正站在一旁,惊疑不定地审视着他,仿佛在研究某种未知的生物。
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厌恶,安宁转过身,面对着他,忽然唇角上挑,诡谲地微笑起来。
“忠犬,看够了吗?好好守着你家主人吧,他的日子或许不多了。”
成意阑的瞳孔猛地收缩,上前一步,飞快掐住安宁的脖子,沉声说道:“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安宁。”
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安宁缓缓抬起手,握住成意阑的手腕,然后在某一点上骤然加大力道,接着,一声细微的“咔嚓”
声便传进了两人的耳,剧痛瞬间自腕上占据了成意阑的整个感官,令他不得不松开了手。
“对我不敬,这就是惩罚,以后,不要再轻易招惹我,我安宁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碰触的,懂了吗?成意阑。”高
傲到不可一世的语调,安宁看向成意阑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地面上爬行的蝼蚁,完全的不屑一顾。
在夏御霆那里所隐忍下的莫名怒气与怨愤终于在成意阑这里寻找到了突破口,安宁也懒得再跟他装下去,还原了夏睿霖
的真实性情,骄纵任性,桀骜难驯,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
重生了两年,他已经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气,也已经习惯了假装,有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我。少年安
宁的柔顺善良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灵魂远去,仍旧在这身体内残留了一星半点,所以在面对沈裴和沈忆萱时,他才会变
得那般温和妥帖。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与夏御霆相处时才会那样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无常。只有成意阑,是例外,安宁前生对这个
人就无甚好感,若不是看在对方是夏御霆亲自领进家门的份上,他早就将这条忠犬有多远丢多远了。
在夏睿霖的内心深处,有着那么一块小阴暗,只与夏御霆相关。任何企图接近自己哥哥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清
除,就像夏御霆绝对不允许有他人触碰自己的弟弟一般。这两人皆是独占欲强到令人胆寒的类型,所以在当时,几乎所
有熟知夏家的人都明白,唯有这条底线,绝对不能跨越,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成意阑于这当口触犯了禁忌,安宁自然不会放过。
看着对方露出惊恐万状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与其给予身理上的打击,安宁更乐于从心理
上让人害怕,让人畏惧,这样的折磨,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长久与难耐,因为他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所以他更想让
这个当初给了自己致命一枪的人也尝尝相同的滋味。
“你到底是谁?”成意阑握着自己受伤的手腕,感觉这反击的方式和力道是如此熟悉。
许久以前,他曾在夏御霆的授意之下教导过某人防身术,每每与之对战,都会被对方用最狠绝的招式还击,好像跟他有
深仇大恨一般。
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他永远不会忘记,就如同现今站在他面前的安宁一样,充满着骄傲,蔑视,以及……深深的厌恶
。
轻笑出声,安宁不待成意阑继续深思,就犹如鬼魅般欺上前,贴近他耳边,悄声低语:“听说过地狱吗?成意阑,那是
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也是你以后的归宿。”
说完,他诡秘地笑着,迅速从成意阑身前撤离,掉转脚步,自走廊上彻底消失。
成意阑呆呆看着他走远,忽然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企图否认刚刚听到的那番如幻觉般的耳语。
他知道他会有报应,只是没想到,这报应居然会以这样悚然的形式出现,令他措手不及。
Chapter.49
从医院出来,安宁仍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想回公司继续去面对那一堆麻烦的琐事,于是让司机开车在C市转了大半天,才
在路过【沉寐】的门口时停了下来。
夜色渐浓,【沉寐】门前华灯初上,白天的静谧重归喧嚣,夜夜笙歌的红男绿女们笑闹着迈进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开
始新一轮的狂欢。
安宁随着众人一起走入,在吧台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抬眼,就对上了齐枫讶异的目光。
“安宁?好久不见。这阵子你去哪了?一声不吭就消失,要不是陆凛前段时间跟我说你换了份工作,我都想要去报警了
。”
这回,轮到安宁愕然地瞪大了眼: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陆凛竟连半点口风
都没透露给他?难不成是夏御霆事先吩咐的?
想想外界关于夏御霆此次车祸的报道,似乎也全都没有提及自己,那么,齐枫在无人告知的情况下没能了解到详细情况
,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那个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想尽办法要将我隔绝在未知的危险之外,护我周全……
思及此,安宁的心蓦地急跳了一下,就像是撞到了一堵绵软却厚实的墙上,没有太多的痛楚,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
涩与苦闷。
“怎么,心情不好?”齐枫察言观色,试探性地问道。
安宁回过神,朝他弯了弯嘴角,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疲乏:“也不算,只是有些累了。”
“那看样子,该给你提提神了。”齐枫笑着回应,转身低头忙活了一阵,然后将一杯浅绿色的鸡尾酒送到了安宁面前,
“这杯我请你,当做久别重逢的礼物吧。”
安宁看着面前如同翡翠般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高脚杯,好奇地眨了眨眼:“这是……”
“我自创的,喝喝看。”齐枫仍旧保持着不变的温和笑容,轻声劝道。
安宁拿起酒杯,就着店里的灯光又仔细看了看那通透的液体,稍稍晃了晃杯身,然后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微甜的果酸味道,没有太多酒精的浓烈气味,只有满满的清凉薄荷香,霎时弥漫在了他舌尖的每个味蕾上,令他混沌不
堪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这酒……”安宁惊奇地望向齐枫,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我将它命名为‘梦醒’。”齐枫笑着解释,“当你身陷在难以解脱的痛苦中时,就需要有这样一杯酒,让你从噩梦中
清醒过来,重新获得生机。”
“‘梦醒’吗……”安宁沉吟着,回想起自己重生之后的这几年,何尝不像是大梦一场,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
做着本不该由自己来做的事,见到本不该再见的人,纠结在本不该继续纠结的情感挣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