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生+番外——旧弦

作者:旧弦  录入:12-01

静默一会,陶氏终于将门开了,面上微微有些愠色,又不好对停云说什么,只好向斯馥道:“胡闹什么,快回去睡。”

停云连忙赔不是,觉得她声音虽然无异,眼圈仿佛微红,可又不方便细看,便悄悄向屋里扫了一眼:月色明净,屋里只

一桌一椅一床,绝无歹人藏身之处,确实不是被人挟持。

两人默默无言回了房。斯馥往床里一滚,枕着自己的手仰天躺平。停云见他虽闭着双眼,嘴角微翘,分明有些笑意,只

好讪讪地掀被上床。

半晌,斯馥忽然出声:“停云兄,你说方才的哭声,会不会是困于此地的艳鬼?”

停云自觉方才大惊小怪被这少年取笑了,此时格外正色道:“陶兄真爱说笑。我不信这些。”

斯馥顿了一顿,笑道:“鬼神之说,有趣得很。停云兄不信,恐怕会错过许多好故事哦。”

停云道:“陶兄喜欢么?我也可以编一个你听。比如说:三年前,要不然五年前,曾有一个书生,带了某位花魁逃出青

楼私奔来此;书生先回家求父亲同意,苦求不得,气血攻心,一命呜呼;花魁娘子在此望穿秋水,只道负心人一去不回

,自挂东南枝去矣。你瞧,窗外那棵老松说不定便是美人命绝之处。此便是艳鬼由来。”

斯馥笑得捶床道:“停云兄不信狐鬼花妖之说,话本倒是看了不少。”

停云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编出如此俗套一个故事,见斯馥笑着看他,一双眼眸仿佛浸透烟光水色,流转动人,简直有些妖

异,不禁呆了一呆,鬼使神差道:“鬼神之说我虽不甚相信,花妖若有,我倒是愿有幸一见,也不枉半生爱菊。”

斯馥微微一笑,望着他眼睛,道:“原来停云兄搜集黄花,是因为花中自有颜如玉。”

停云自己笑笑,觉得今夜真是荒唐,道:“是是是。折腾半夜了,睡吧。”

停云这回再睡下,却是格外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开始觉得枕边人萦绕的气息清浅而微醺,竟管不住自己地贴近过去。

那味道既像躺在自家菊圃中,枝叶细细拂过,更有落英坠在额上;又似月下独酌,闻香已醉,唇齿之间甘冽馥郁之极,

几乎要含着不舍得入喉。

停云平日不觉,这时睡梦里忽然想家想得渴切,伸臂环住,不肯再放。

这日清晨天光大亮之时,停云先是觉得肩颈又酸又冷,睁眼之际,两太阳穴也隐隐作痛;朦胧中一看,发觉自己竟然躺

在地上,不禁又是恍惚又是疑惑,勉强坐起身来,环视一圈,看见陶斯馥缠着被子睡得正香,不消说自己是被蹬下来的

。停云又好气又好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桌上倒杯隔夜冷茶喝了,喉咙仍旧燥疼,想了想还是爬上床去,抽过

一点被子盖上继续睡。

待得斯馥起床,全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一脸神清气爽。他推窗伸个懒腰,探手出去摸摸那棵老松的枝叶,还没忘了

昨夜的玩笑,道:“这老树就是成精,想必美不到哪里去。掌柜真该给房间里摆盆花,就是有人深夜啼哭扰人清梦,也

好叫停云兄以为是夜半花魂。”

停云拥被坐着,揉揉额角,道:“昨夜见你姐姐那房间桌上倒有株花。不知为什么这里没有摆。”

斯馥漫不经心道:“哦,什么花?”

停云想了想,摇头道:“没看清。”

第六章:慵红闷绿

客栈的早点南北兼顾,而多半还是江淮口味。停云翻着水牌,随意要了一碗虾仁鳝丝面。

斯馥原本点的鸡汤银须面,等停云的端上来,斯馥看看那面上晶莹饱满的大虾仁,再吃自己的那碗就明显不大起劲。停

云觉得他神情变化实在有趣,给逗得玩心起了,只作未见,嚼一勺虾仁喝一勺汤,大赞鲜美,聊慰自己在地上躺了半夜

。陶氏并不抬眼,把自己一盅虾仁水龙粉轻轻推到弟弟跟前,又把他动了几筷的面拉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也不言

语。停云没料到都给她看在眼里,咳了一声,低头吃面。

饭后三人上楼,陶斯馥咬着个枣泥饼蹭在姐姐房里,看她收拾东西。

陶氏道:“一边去,芝麻都掉在床上了。”

斯馥笑嘻嘻道:“姐姐咬一口不?不太甜。”

陶氏把桌上梳子镜匣放进箱中,轻轻拍开他手,道:“自己吃。跟生人同路,天天免不了一日三餐,我都吃怕了。”

斯馥大摇其头道:“做人最大的好处也就是可以吃东西。”

陶氏道:“你从前可说,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到处溜达。”

斯馥塞下最后一口,拍拍手道:“唔唔,都是都是。”又涎脸笑道,“姐姐,马公子还是生人么?相识也有小半月了呢

。”

他准备好被陶氏斜一眼,不料她只微微一笑,手上活计不停,道:“嗯。昨夜都做了枕边人,自然不是生人。”

斯馥撇嘴道:“有什么不妥的,我总不会半夜变回原形吧。就是因为怕随便答应了又被你念,我那时还特地看你来着,

你可没意见啊。”停了停,又摇头晃脑道,“就算变回原形,停云兄多半也只会以为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夸一句

好花继续睡。”

陶氏拧他下巴道:“马公子倒是君子,你是好花么。”给斯馥轻巧地闪开了。

斯馥出来走到自己房门前,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实在并没有一枝一叶。他隐隐觉出哪里有些异样,一时没有头绪,停云

却来开了门,微笑道:“听见脚步声到门口,怎么不进来?”

斯馥道:“没什么。停云兄都收拾好了?”

停云道:“差不多了。”

斯馥向里走了几步,回头道:“诶,你嗓子有些哑了。”

晚秋天气,只着单衣在地上睡几个时辰,实在不是好玩的。白日还好,到宿州当夜停云喉咙就痛得厉害了,头也有些昏

沉。斯馥伸手探他额头,他只觉得斯馥凉快的手指极为舒服。斯馥灌了他一服发汗药,大水淋漓地睡了一夜,到底年轻

,次日也就大好了;然而毕竟有点虚,到船上居然真吐了一日,叫他那天都不大好意思看姐弟俩带笑的眼睛。

除此之外,船行半月,十分太平,并没有遇上劫道的水匪、坠河的逃妾、夜半抚琴的邻舟美人;河上除了首尾相衔的货

船,便是些扯线晾着补丁衣裳的住家船。两岸景致,却是渐渐变了,这日终于到了京城。

停云家在城南,粉墙抱定的半旧宅子,干净齐整,且比斯馥预想的还大得多。停云自己只住北院,还未放下东西,先领

两人去看南院,虽只三四间房,却有不小的一块园圃,姐弟俩很是中意。略略收拾停当,停云便把斯馥拉到北院,说是

喝酒,实在是迫不及待要请他看看自己那些菊花。

一踏入北院,斯馥不免也小小惊叹了一下:这里的菊圃极为开阔,一片融冶芳菲,异香袭人,望去只见斑斓五色,看得

出主人是有心安置出高下参差,又按不同的花期和颜色互相错落着,不使这边一时热闹,那边一时冷落。

停云离家两月,早已牵挂得紧,一眼看见早开的水晶球都已经谢完了,记得走时还未打花苞,停云抚叶惋惜一会,引斯

馥去看几步外数株白瓣檀心的木香菊,又踏上白石铺就的花径,一一指点出身畔的蟾宫桂色、太白求江、泥金狮子,稍

远处的碧琉璃与灰鸽衔珠,少年点头不语。走出不远,停云忽觉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横伸的花枝

如小手一般牵住了袍子。他笑笑蹲下来,边小心解开边道:“陶兄,这株玉蟹冰盘,是我前年南下梅里求得的。”那花

尚未开足,已有斯馥脸那么大,色白如玉,蕊若莲房,花心微微泛绿,着实可爱。

走到一处,斯馥唤停云立住,取出那两株金陵带来的十丈垂帘,两人细细伺弄,把它们种下。停云有心偷师,格外注意

斯馥掏出的家伙,却都只是寻常的花锄铁锹之类,与自家用的没甚分别。

天色暗下来,停云让老厨娘烫了一壶酒,在园子里就地摆下几道小菜。此时距初识之日,恰恰是一个月,天高风淡,星

河烂烂,一轮满月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停云举杯请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道:“啊呀陶兄,我竟然忘了令姊,初来乍到,还不让你陪她。快去请来。”

斯馥摆手道:“没事,姐姐这一路累了,说要早睡。”

停云点头,两人对饮一杯。停云伸手将一盏醋浇上一盘切作薄片的羊腿,笑道:“陶兄,这道‘旋鲊’的来历原有个名

堂。当年吴越王入朝前不久,太祖命御厨准备南食款待,御厨仓促之下,一夜之间想出了这么道菜。我南下几趟,倒从

没听说有这么一道‘南食’。你且尝一尝。”

斯馥夹了一片,慢慢嚼了,摇头道:“停云兄太不厚道,太祖哄那钱俶来京城,可没有什么好事儿等着。我初来乍到贵

府上,你居然请我吃这个,可不是下马威么。”

停云微笑道:“我哪里敢。我只盼停云兄于花艺上指点我一二,于愿足矣。”

菊的香味本来带些苦涩,近于药气,此时暗香浮动,凉风如水,斯馥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叩着桌子,道:“尽

其天然就是,我看停云兄弄得不错,不需指点了。”停了一停,眯起眼来又道,“不过有一句话: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务求名品,其实大可不必。”

停云好一怔,思量着他最后两句,愈感惊心,不觉将手中酒盅放下了。

斯馥翘起一边唇角,自斟自饮,不再言语。

第七章:一枕昙梦

陶家姐弟自此在马停云南宅住下。停云性子散淡,每日亲事花草,胜如与不投机的人费口舌;他心思又细,稍稍眼笨手

拙的放在身边反而添堵,因此连贴身小僮也不曾有。马家原只有一位厨娘,还有一个园公帮忙浇园捉虫,扫洒庭院,看

守门户。如今陶斯馥来,才算有个人朝夕说话,居然一遣空庭寂寞。

停云本来邀姐弟俩一日三餐都过来同进,陶氏十回未必肯来一回,倒是斯馥时常饭菜一上桌就笑嘻嘻地来了,停云干脆

餐餐都多摆一双筷子。有时那少年没有来,他反而微微有些失落。连斯馥也觉得不可思议,渐渐地自己待在北院倒比在

姐姐身边还久些。

这天的晚饭停云教添了一味蛤蜊煎豆腐。盘子未落桌时,已经满院喷香。停云抿了一小口酒,举箸划个十字,金黄之中

破出白嫩来;眼梢恰好刮着石青色的袍子飘飘拂拂出现在门口。

斯馥是跳进门的,及至绕过四扇竹编小屏,才改作不紧不慢地踱进来,一本正经道:“停云兄真雇的好厨子,这又是什

么?直香得抓心挠肺。”

停云抬头,满眼笑意道:“豆腐。”

陶斯馥坐下来,咦了一声道:“怎么,今日都是下酒的菜,要痛饮达旦?姐姐会杀了我。”话虽这么说,仍伸手去够那

梅花小银壶。

停云神色从容,手下却快,早取了在手里,只给斯馥斟了浅浅一杯,微笑道:“陶兄晓得我量浅,怎好意思馋我?达旦

倒是真的,痛饮就不必了。前年得人送了一个东瀛盆儿,我不爱在花盆里种菊,就随手插了一片昙花叶子,今夜看要开

了呢。”

斯馥立刻移了注意:“哦?我只听闻夏秋之际开得多,这眼看就要入冬了。”

停云点头道:“是奇怪得很,才请陶兄来一起看看。”

饭后斯馥想依前在园子里坐卧,停云说夜里凉不许,掇进一个大花盆,搁在屋角花架上。那花叶生得苍翠,亭亭有如凤

尾玉带一般,几片叶尖上垂下指头粗嫩红的花茎,梢上各衔一朵花苞,雪白的花苞上头缠着卷曲的肉粉色须须儿,欲含

欲吐。

斯馥饶有兴致地绕着圈数了一下,居然一共打了九个花骨朵,其中更有一双并蒂。又端详一会儿那瓷盆上描的画,摇头

道:“东瀛的玩意儿倒不是不好看,就是总有股死气,板滞得很;明日看我拿个宜兴盆儿过来,时家紫砂,比这个透气

。”

停云笑道:“宜兴时二郎么,我听过,还无福亲见。听说他家的花样爱的就是个风流散漫。”

斯馥摇头摆脑道:“正是。放我那儿以后也是连花一起送了人,这回空盆相送,停云兄不愿种花,种把葱也好。”

停云失笑道:“这也太糟蹋好东西,你怎不自己种。”说到葱,想起一事,不由道,“陶兄,你们缺厨子不缺?我几日

来都没见南院起过炊烟。”

斯馥含了满口茶,刚胡乱摇头,听到后半句忽然一念闪回,险得呛住,也不知真咳假咳,好一阵终于道:“停云兄有所

不知,姐姐她、她……”仓促间想不到说辞,硬着头皮道,“她自小拜个老道人为师,有事没事爱辟个谷什么的。”

停云讶异道:“如此是有法术的了?”

斯馥道:“哪有什么法术,修身养性而已。嘿嘿。”

停云见少年尴尬得满脸飞红,逗道:“辟谷之类,陶兄就不曾学得一些?”

斯馥撇嘴道:“她看不起人间烟火,可苦了我,已经够可怜的了,哪有自己饿自己的道理。”恍然大悟地看停云,“停

云兄嫌我蹭饭?”

停云笑吟吟道:“不敢!不敢!”看他皱着一双长眉,眼神委屈,样子实在逗人,忍不住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并不

知想捏一把脸还是刮一下鼻头,斯馥被姐姐捏惯了,熟极而流地一闪,呆呆瞪着他;停云的手生生顿在半空,愣了一下

,只好缩回去摸摸自己鼻子。

一时无言,两人默默对坐片刻,停云又岔开话头,三言两语接着聊下去。渐渐烧完了半支烛,便在花下并排放两张竹榻

,各铺了丝绵被子躺着,懒洋洋说几句话。谁知太过舒服,停云不觉阖了眼小睡。

斯馥听他半晌没有声响,侧头看看,一看便收不回目光:这人醒时眉眼飞扬,此时才看得出眉心有几道浅纹;额头嘴唇

皆饱满,看来也才脱去少年稚气没有多久。陶斯馥看着看着,一头又想起姐姐:当日偶遇得巧,结交得也巧,算算日子

,也不知姐姐命中姻缘落在谁家,若得眼前这一个姐夫……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却有点涩然,自己也不明白,索性枕了

手望房梁,望了一会无趣,拿袖中扇子盖在脸上。

月光慢慢由地上移到榻上,忽然传来小小一声“啵”,极细极微,静夜里却也听得见,停云骤然睁开眼惊道:“开了?

他一动弹,身下竹榻便吱吱嘎嘎地轻响,居然连旁边那张也响个不断——斯馥无声地笑倒在榻上,扇子遮着下巴抖个不

住,一双莹润清亮的眼睛斜着他笑道:“傻瓜,那是雨点落在窗下芭蕉上。”

两人抬眼时,九个花苞已然盈盈半放了。

第八章:暗牖湿檐

那昙花极盛时冰雪也似,等到第二天两人起来,早都谢尽了。花茎连花朵整个成了湿红色,软软地垂着。陶斯馥脸也不

洗,先绕了花盆一圈,看见那对并蒂花的茎吃不住力道,齐着叶梢断了,两朵一起落在地上。原本连着它们的那片叶子

上却了无痕迹。

斯馥虽然看多了花开花谢,多少有点物伤其类,蹲下身去拾了摆在膝上。停云叠了被子过来,从他膝上拿了放回花盆里

推书 20234-11-30 :深秋——三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