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林家就无后了啊……”
陆容一脚踹翻了芳奚,用鞭梢指着吟壁说:“你就——认个错吧。”
吟壁把攥的那只手缓缓放在胸口处,背出了最后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
陆容愣在当下,他那日只吟出了三句,却未背出这最后一句诗来。本以为吟壁不懂,不想他却早就知道。
吟壁侧过脸,半睁着看着陆容:“陆家少爷写给小戏子赵吟壁的诗,却是千百年前玉溪生的佳作。什么韩寿魏王、什么
爱意情长……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陆容的马鞭掉在了雪地上,他扑上去,揪着吟壁的衣襟,将吟壁拽到眼前吼:“我让你别和那些下贱的戏班子里的人鬼
混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听?背着我偷跑出去,私会你那瘸子相好,连淡寡的董朝年都被你勾去了魂魄!看我不要你了,
你急着寻新主子,竟然爬上了太监的床!你倒是说说,这回讨到了哪些个从我身上得不到的好处,那太监可弄得你爽快
……”
吟壁什么也没争辩,抬头睁开眼看了看陆容,一口剑血全喷在了陆容散着檀香的纯白暗花衣襟上。
陆容一怔,看看自己身上的血,再看看已经阖上眼睛的吟壁。吟壁攒在胸口的手滑脱下来,一块银晃晃的怀表啪嗒掉在
了侵染着血污的雪地上,在寂静里自顾自地滴滴答答的响。
陆容跪在地下,抱着吟壁,冲着所有人喊:“叫大夫……叫大夫!叫大夫来!!!!”
陆家的小丫头觉得那一天很奇怪,起先是董先生红着眼睛跑进来,把要进去通报的小福子撞得趴在了地上;接着少爷风
风火火地出门,又怒气冲冲地的回来,还带着前几日据说回了乡下探亲的赵公子;赵公子不知是不是偷了少爷的什么宝
贝,被少爷在院子里打得几乎断了气儿;平日里和赵公子最不和的四太太竟然跑过去劝解,也因为这件事儿,她后来就
和赵公子这么和好了。
一连串事情热闹地填满了小丫鬟的脑袋,以至于那天晚上大清朝宣布皇帝退位、共和开始的消息传进府,都让她不怎么
感兴趣。只有老爷听了这消息,直接背过气儿去了。大夫那天忙得在府里面不停地进进出出,少爷却一直都守在赵公子
房里,连老爷那儿瞧也没去瞧一眼。
那天夜里,祥庆班的班主赵希龄,拿着亡了国后成了一张废纸的升平署批文,要去跳玉蜓桥。衙门里的官兵都没了踪影
,于是也没人去管。难为了十几个徒弟围着他,弄了大半夜才把他从桥上拽下来。
据说还有个叫做钱什么的瘸子,拎着把钢刃大刀,趁着夜色到了西街内务府曹公公的宅子,冲进去也没人敢拦,硬是把
曹公公从屋里拖出来,拖到大街上,一刀一刀砍成了肉酱。
后来民国的警察,其实还是衙役们抓了凶犯。内务府以皇上的名义找到大总统,大总统因为这件事情很生气,说是不能
违反善待清皇室的条例,于是就把那人在菜市口正法了。
不过不是砍头,而是枪毙。
所以说,还是皇上厉害,要不大总统怎么会怕他呢?可这件事儿,少爷绝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提。
“下人是应该少嚼舌头多干活”,刘妈警告小丫头,“别以为天下变了,皇帝、大总统,那就是换个说法,主子还是主
子,奴才注定是奴才!”小丫头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赶紧擦干净手,端着刚熬好的燕窝粥,送进老爷的屋里
去了。
高升因为擒拿残杀曹公公的凶犯及时,很快就破了藐视民国安定的杀人大案,被提拔做了这一带的警察大队长。于是他
便不戴那顶脏兮兮的红顶子了,而是换了个带沿儿的新帽子,非常气派。
为了庆祝升迁,他特地置办了一栋新宅子,就是原来曹公公的那套私宅,还请了戏班子唱了几天大戏。这戏班子就是祥
庆班,高队长说,都民国了,还要升平署来批准做什么,我高升说你能唱,你就能唱!
那天挑大梁压轴的,据说是张新面孔,人人都叫他赵澹然赵老板。
其实他还有个小名,叫做老五。
第十一章 白袷衣
董朝年自从手受了伤,就不再拉琴。
其实他伤的是右手,也没什么大碍。可是他却以此为理由,在城外买了个小院,一家人都搬了进去。之后京城的戏院和
会馆里,便甚少再看见他的身影了。有一天高升派了人来请他去府上献艺,说是要为了庆祝自己升迁,也被董朝年婉拒
了。高升很不高兴,就让人传话说,人可以不来,但是琴一定要到。
董朝年去屋里取了一把自己新做的京胡,用缎子包了交在来人手里说,朝年现在手废了,靠着做琴为生,高队长若是不
嫌弃,就把这礼留下吧。
高升一听说琴送来了,高兴地一蹦三丈,谁知打开一看,便骂了起来:“我要的是他手里那把传了三代的龙头琴,他给
我送来这么个玩意,不是唬我呢嘛!”
董朝年后来面对穿着皮靴怒气冲冲的警察,笑了笑说,朝年这辈子只有两件东西放在心上,一个人和一把琴,现在人没
了,这琴纵便如何也是不会再送出去的。
高升听了这话,气得拿起董朝年送他的那把新琴就要砸。可到最后,终究还是没舍得。谁不知道,董朝年手里出来东西
,都是一般人求不到的上品。
高升摆宴的那天,不光收到了董朝年的贺礼,还收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晚上他老婆坐在屋里拆盒子,拆开一个,就要捧
着摆弄半天。高升叫了刘二爷拿着只小狼毫,在厚厚的簿子上一样一样记下来。
高夫人刚放下一支如意,又拿起一个盒子,急不可待地撕开后“娘啊~~~~~~”大叫着差点尿了裤子。
盒子里掉出一只全身僵硬的黑毛大死耗子。
高队长作为警察队长,后来又升了署长,可这件案子却一直破不了。刘二爷说,肯定是赵吟壁那臭戏子干的。高队长抬
手给了刘二爷一巴掌,骂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家的人你得罪不起——少在这给我找事儿!”
陆容现在经常不在府上,或者说经常不在北京。他接手了几笔生意,还在天津办了工厂,虽然辛苦了些,但是家境比着
前清的时候,竟还要好些。
老爷现在也不拜佛了,天天看报纸。看见了说要复辟,就嚷嚷着找他的补服和顶戴;看见了原来不是爱新觉罗坐天下,
而是袁世凯,又气得跳起来大骂不止,几欲要冲出去和逆党拼命;再看见了袁世凯死了,就命下人去买鞭炮来放……
陆容说,阿玛,您就别添乱了好不好。
陆老爷终于发了火,骂道:“我添的什么乱?这是大清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是咱们旗人的天下。”
陆容说:“旗人的天下,早完了……”
老爷喊着“孽子!”拿拐棍追着陆容打,陆容一气之下便重置宅子,搬出了陆府。搬出去之前,还故意动手把他阿玛的
那些什么顶戴蟒袍之类的,全藏了起来,免得哪天又闹出什么事儿。
街面上卖酸梅汤的小贩们掂打着两个小铜碗儿造的“冰盏儿”,一上一下敲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边敲边吆喝:“喝酸
梅汤嘞,冰镇的好凉嘞!”
“两碗。”
“好嘞~~~~”
“你身子弱,别吃那太凉的东西”,陆容伸手去拦:“一碗。”
“容得我吃烟,容不得我吃这个。”
陆容一听,放软了语气:“咱们共吃一碗,还不成么?”
小贩捧着浅浅一只碗过来,陆容抬手把一枚钱扔在他的铜钵里,叮当一声响,钱沿着钵底咕噜噜地转了好几圈。
陆容接过小瓷碗,用手在碗底试了试温度,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吟壁手也不抬,就着陆容的手将那一小碟冰镇酸梅汤饮
了,一阵凉爽顺着喉咙落入心脾。
吟壁眯了眼,伸了舌尖在那碗侧上轻轻一舔,正舔着陆容的指头。
陆容把吟壁揽进怀里道:“莫撩拨,撩拨起火我怕你又好几日下不得床。”
“自从搬出了院子,你什么时候知道节制了?”
“没良心的东西,看着我挨打,没一个出来劝”,陆容假惺惺一副颇沮丧的样子说:“硬是让阿玛将我赶了出来,害得
咱俩现在如此落拓。”
“还劝呢,论你平日待人的样子,估计全家人都指望着你被打死才好呢!”吟壁吃吃地笑。
“我的好吟壁,我要是死了,也一定拉上你。”
小贩道声谢。那两人拥着,汇入了人流里。
晚上天热,陆容让人把一方顶大的春榻搬进花园,吟壁半依在上面,看着陆容斜靠着在旁边为他点烟。陆容娴熟地拿着
一支青玉的烟枪,点了盏琉璃的小灯,挖出少许烟膏来,仔仔细细弄匀了在火苗上燎点。
吟壁自从那次伤重,几乎丢了性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也不见痊愈。他身子太弱,陆容便遵从大夫的嘱咐,取了适量
烟膏来给他。一者能镇痛,二者也养神。吟壁对这东西也并不贪恋,偶尔吸食,面色便真的渐渐红润了起来。
陆容的袖子滑在肘处,手腕露在外面翻了几翻,慢慢吸了两口,那火苗猛抽几下,这烟便点好了。他侧着脸去瞧吟壁,
示意吟壁接过烟去慢慢享受。
吟壁望着他,忽然翻身跨坐在陆容的腰上,几缕黑发垂在脖颈处,俯下身吻住陆容的唇。
陆容眯着眼睛,开口放吟壁的舌尖进来纠缠,几缕青烟便顺着两人唇角处飘散出来,绕过陆容的鼻梁,绕过吟壁的眉眼
,融进夜色里去了。
吟壁吻着吻着就要往下,陆容拉着他把他拉回唇边,一面继续温柔地亲吻,一面抚着他背脊。
吟壁抬起头,问:“陆容你不想要么?”
陆容把吟壁揽进怀中,从后面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正是因为想要,才舍不得。”
吟壁抿着嘴唇,心里热融融的,嘴上却说:“舍不得?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你都敢做,怎还会舍不得?论辈分,我还是你
小舅舅呢,你夜夜里把小舅我……”
陆容忙拿手去捂他的嘴:“我的好吟壁呦,你这不是要折煞了少爷我的阳寿么。”
吟壁没吭声,抬手拽着陆容的指尖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垂眼笑了笑,枕在陆容胳膊上,安心地看着园子里的初夏景
色。一池的睡莲交颈而眠,虫声悉索,更显得静谧幽清。他不由地想,今生剩下的日子若都是这样,该有多好。
陆容忽然问:“我记得,七月里好像是你的生辰。”
吟壁点点头,小声说:“嗯,七月十五。”
“多大了?”
“十九。”
陆容将手搭在吟壁的腰上,半撩开他薄薄的亵衣,摩画着他腰眼处的红胎记,说:“这次出去办货,我一定赶在十五回
来。”
赵希龄今日接了场大戏,据说是奉新的张绍轩要来京城会友,于是这戏便定在江西会馆。戏一直唱到了午夜,也不见主
人发下话来让散场。底下来来回回许多人进出,还有点着松明的大兵,却没一个是来认真听戏的,老五闹脾气,不肯上
台,赵希龄像孙子一样哄着求着,这才勉强骗了他上去。戏班子只好对着许多空桌子椅子唱了一夜,不过让赵希龄欣慰
的是,打赏的钱倒是一两没少。
第二天,皇上突然在紫禁城里下了到上谕,上谕里说了些什么他还没弄懂,高升就带着人开始挨家挨户地让大伙挂龙旗
。好多人家寻不到,急得焦头烂额,算好戏班子的道具里还有,赵希龄乐哈哈的从箱底翻出来抖抖上面的灰,用一支断
了的长枪穿挂了起来。
吟壁这几日心神不宁地,谁做皇帝他不管,但是眼看着陆容说好了七月十五回来,可北京城却戒了严,也不知道外面的
铁路通是不通,会不会有危险。这天他正从广化寺求了一卦,和尚告诉他是个上上签,他这才安了心。回来的时候马车
刚到宅子门口,几个黄衣的警察就冲了上来,拿着链子锁了他,要他去见官。
吟壁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法,懵懵地坐在潮湿的牢房里,木门吱呀一声,赵希龄也被扔了进来。
赵希龄不比吟壁好,脸上青一片紫一片的,一只胳膊还脱了臼。
吟壁问他:“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赵希龄一口唾沫啐在吟壁胸口:“你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吟壁为难地说:“您讲什么,我全不明白。”
高升将他二人提了堂,吟壁跪在堂上,高升问他:“赵吟壁,你偷了什么拿出来吧,看在我们往日的交情上,老爷我不
对你动刑。”
吟壁冷冷地说:“现在可是民国了,高大人说话,不能红口白牙的冤枉人。”
赵希龄趴在地上喊:“冤枉啊……”
高升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道:“赵吟壁你这话可不对。皇上说了,现在是宣统九年,民国刚完蛋。陆怀俭老爷告你偷了
他的一挂朝珠,他如今要入朝,你还是快快交出来吧。”
吟壁一愣,道:“我拿他的东西做什么?”
高升说:“我哪里知道,我只管审案。你今日不拿,我便明日再审,你明日不拿,我便择日再审,什么时候你想通了,
我们什么时候结案。”
赵希龄喊:“冤枉……”
高升低头看看他,说:“赵吟壁偷的东西都放你那儿了吧?你是他师傅,不会不知道。”
赵希龄吓得趴在地上,全身发抖,指着吟壁说:“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将近四年多没来往了……”
高升没容得他说完,只说:“用刑。”
当着吟壁的面,赵希龄哭叫着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吟壁气恼不过,趴上去拦住打人的板子,对高升说:“有是没有,你
只管叫人去我住的地方搜,若是搜到了,就真是我赵吟壁偷了你们的东西。”
高升说:“也好。”
刘二爷带着人把吟壁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宝贝翻出来不少,便喜滋滋地回去复命。
高声问:“有么?”
刘二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朝珠没有,柜子底的东珠倒是有一颗。”
“哦?”高升接过珠子,拿在手里就着烛火仔仔细细地看,那珠子晶莹剔透,绝不是平常货色。他眯着眼睛说:“陆怀
俭要的不是珠子,是……儿子。”
刘二问:“您看怎么办?”
高升冷笑:“老狐狸,想把我当枪使,哼……”
刘二说:“抓不到脏,要不先把人放了,免得陆容回来不好看。”
高升摇摇头,说:“不急在这一时,叫人把消息放出去,让董朝年自己从城外将那琴给我送来。”
“哦~”刘二恍然大悟,想了想又说:“不过……押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陆老爷那儿催得紧……”
高升把那东珠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打了个喷嚏——“一股子血腥味儿”,然后眯着眼睛说:“这不有颗珠子么,这东西
一看就是前清宫里用的物件,有一颗就一定有一串,只不过还没寻到罢了,再审个几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