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已让寒舍上下惶恐万分,感戴不已。家父之前已亲来请罪,小弟这里再次给您陪礼了。」
两人相对呵呵笑,侯雪城却觉得十分无趣,懒得听他们咬文嚼字。他站起来,擦过华紫轩的身躯,走向前推开窗子,看着
窗外的花园。
那些花朵争妍斗奇,瑰丽无方,可见华府女眷花了多大心力照护。但在侯雪城眼里,再美也还没有朱靖半分好看。
朱靖真漂亮,看着自己的眼睛总是漾着笑意,比天山漾着寒波的天池还清澈。
但朱靖说花朵是漂亮的,想必应该是对的。所以侯雪城一向有空就专心领略朱靖所说的美感问题,可惜从来都是毫无所获
,没有半分心得可言,侯雪城对此感到有些抑郁。
朱靖温暖的眼神照拂着侯雪城的背影,然后对着华紫轩微笑,语意恳切。
「姑不论贵府收容之德,令妹在我兄弟重伤急迫之时,仗义援手,予以相助,此恩德实乃无以相报。日后贵府若有在下可
尽力之处,还望兄台不吝言明。在下必倾力以报,以效犬马。」
其实,此话正中华紫轩的心意。
他府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外敌环伺,若有官府的人在此镇守,又是皇帝身边的宠臣,他若将此事传扬出去,江湖中人始
终会忌惮三分。
他无意利用这两兄弟,也没打算传扬,但事实上,朱靖的存在与说法,让他纾解了极大部分的压力。
他感激地一笑,一切不言中,眼睛随着朱靖的视线,也看向侯雪城。「侯兄言重了。
「愚弟倒是认为,令弟很是了不起,明明身无武功,您此次南下奉今上密谕办案,遭贼人击伤,他为了不让您的仇家找上
门,竟然隐姓埋名,以千金之躯,执钣斧之役,实乃高义,在下很是钦佩。」
侯雪城这才知道朱靖在华府中的说词,忍不住回首看了华紫轩一眼。
他戴着面具,其实脸色好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但他衣领半开,漂亮的脖颈上有着明显的红印,那优美线条的锁骨上,仍
布满薄汗,晶莹剔透,华紫轩视线不自主地被紧紧吸引着,忍不住伸手想触摸。
「这屋后头是花园,虫蚁多了些,你被咬得有些严重,我回头命人拿些上好的膏药来……」
伸出的手「啪」的一声被重重地击开,华紫轩蓦然惊跳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华紫轩抬起头来,感觉到对方冷视自己的眼眸竟有着凌厉的杀意。这种恐怖而深沉有如地狱的压力,不是一般寻常的杀气
,是那种多年在生死关头打滚、背负了无数条人命,像猛兽肆虐的杀气。
一瞬间,华紫轩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没有退缩,脸上仍然保持着自在的微笑。「侯兄弟既然大好了
,食欲想必大开,有没有想吃什么?在下让人弄来给兄弟开开胃。」
侯雪城「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朱靖用袖口替他擦去脖颈间的薄汗,顺势替他拢好衣领,凝视侯雪城半晌,实在觉得无限爱惜。
「这次出来没带厨子老赵,没有合你胃口的点心,我让人去镇上替你选些精致的口味,你将就吃着,回去以后,我让老赵
给你弄最丰富的点心,你说好不好?」
每当朱靖对他用那样柔和的语气,侯雪城就没了气势。他有时候觉得,朱靖似乎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尤其每次戴着这面
具,朱靖好像下意识真当他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看待。
他有些没好气,「不必,我对点心没那么大兴趣,你身上伤还没好,去床上歇息……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最后的一句话,很显然是对着华紫轩说的。
华紫轩真是万分尴尬,但他此次前来实在负有任务,他正想说什么,侯雪城已经察觉到。
「门外是谁?」
朱靖早就已经发觉只是不好意思揭穿,华紫轩正想解释,侯雪城已经自顾自走去拉开房门。
门外站立的女子,正是在路边将他们带回庄院的华大小姐。
华昀霞低着头,被察觉自己的行踪,让她连耳根都红了。
自从知道侯雪城昏迷以后,实在日日担忧、无法放心,但她一个女子走入男人内室,却是十分不合时宜的。
何况她虽是江湖世家,却也是大家闺秀。之前在朱靖昏迷时进入侯雪城屋子,是因为她有感觉,这骄傲的男子不是拘于世
俗礼数之人,而自己也就能够自在。但她却无法如此看待朱靖,只能竟日守在屋外,不断徘徊。
此时她努力对侯雪城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公子,你身子还好吗?」
侯雪城看了她一眼,眼睛就紧盯着少女手中紧抱着的包袱。「那是什么?」
华昀霞身为华府大小姐,一向被教育的大方得体,以端秀聪颖而远近驰名。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侯雪城,总是不晓得该如
何应对。她抱着手中的包袱,期期艾艾地道:「这是……」
这时,华紫轩将她手中的包袱接过,拍拍自己妹子的肩膀,走入房中,将包袱放在桌上,缓缓解开。
那是一笼点心,正冒着热腾腾的烟雾。
掀开盖子,里头放了十二个精致的点心,都由绿色的荷叶包裹着,发出极其吸引人的香气来。
「舍妹知道侯兄弟喜欢吃点心,所以每天都亲自做了,等公子醒来便可以吃食……」
那样的心意连朱靖都懂得了,凝视在门外局促着站立的华昀霞,眼神十分复杂。
侯雪城却只看了点心一眼。
很冷淡的一眼。
让厨子老赵替他做点心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他也愿意让任何人包办他的吃食,即使手艺再好也一样。华昀霞的点心做的的
确深投他所好,但华昀霞不是厨子,即使是好意,也是居心。而居心……一次就已经嫌多。
他闪开华紫轩向他递来点心的手,拉着朱靖,让他躺上床。「你休息吧,伤势不轻呢。」
朱靖正想说什么,隔着围墙花园,墙外传来小贩的叫声。「牡丹酥——好吃的牡丹酥——快来买哦,牡丹酥——」
叫卖声传来,侯雪城蓦然直起腰,连眼睛都闪亮起来。
「是上次老赵做的那个皇朝牡丹酥吗?想不到这里乡间也有得卖,不晓得口味如何。」
华紫轩身形一闪不见,再出现时,手中已经提着热腾腾的纸包,里头正是牡丹酥。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紫的、青的
、橙的,竟然有七色之多。他拿了一个,笑着递上前,侯雪城却抬起五只手指,远远止住了他。
侯雪城不明白,为何大家都当他和个小孩没两样,自己虽然戴着少年的面具,但再怎样也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怎么这里
个个都拿自己当小孩哄?
虽然这面具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但那种冷飕飕的眼神,仍然让华紫轩背脊忍不住发汗。
侯雪城看着他,脸上没半点表情。
华紫轩怔怔地看着他举起的手掌,握着牡丹酥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神色黯然地道:「只要是舍妹做的,或我买的,你就
不肯吃吗?我们对你没有恶意,你看不出吗?」
门外,华昀霞低垂着粉颈,早已泫然欲泣。
「你们若对我有恶意,不会活到如今。」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冷淡。「我有说不吃吗?」
华紫轩惊讶地抬起头。
侯雪城伸出的手仍然没有放下,仍然比出五个手指,语气依旧是凛然而骄傲。「我要五个黄色的,替我多洒点花生粉。」
第八章
月悬中天,穿云拨霭,冷寂间华如清流,四下辉映。
天际银辉如泻,侯雪城一袭白衣,晕彩透过树影,如水色撒落在他的衣上,衬着那张俊秀的脸孔,显得风神秀雅,飘逸无
匹。
他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正等待什么。
蓦然间,他神色微动,抬起头来,语声却是和缓的。「道长既然来了,便现身吧。我等你三天了。」
随着他的语声,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道士由林间闲步而出,这人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相貌平
实,可说是毫不起眼,没半点武林高手的气派威势,他双手拢着袖口。
「侯施主,咱们有十三年不见了。」
这道士语气很是亲近,神态也颇有些随便,但侯雪城面色却是凝重的。在道士还未曾走近,他便缓缓站起身,然后才回答
:「十三年,和十三天,有什么分别?道长没变,我也没变。」
道士一怔,不禁失笑。「是,侯施主倒是真的没变,还是这个老样儿,那时候你还只十二、三岁,也已经是这个冷峻的样
儿了。
「只是……侯施主一向不理世事,怎会用武当太极谕请了贫道来?是让贫道替你办华家的事?」
侯雪城点头。「你徒子徒孙都替你查清楚了,我就不多说。隐湖派欠你一个情,你也欠傲神宫一个情,两相抵消,这谕令
就算还给了你。」
太极老人也不多说。「好。」当下便应允下来。
他在侯雪城身边的石椅上落坐,伸手便搭上侯雪城的腕脉。侯雪城也不避开,只是看了看老人袖上的一块污迹,然后挪移
开身躯。
太极老人只当不见。「侯施主,你的情况……很不好啊,听你呼吸说话便知,你气脉有损,丹田空荡,太阴脉从足入腹,
寒气时上,贫道下头的门人也查到你正有难才会滞留此地。何不用那谕令,让贫道替你处理掉那些麻烦事?」
侯雪城淡淡地道:「我自己的麻烦,不需要别人替我解决。」
太极老人看着这年轻人傲岸的脸孔叹息一声。「侯施主,你执掌傲神宫已久,我两人在武林的辈分地位可说是一般无二。
但若只论年纪,贫道与老宫主乃是数十年至交。」
他看了看侯雪城的脸色,继续说道:「贫道一向当你和自己亲子侄没两样,现在他早我一步仙去,你若有个闪失,要贫道
怎么去泉下面对你师父?」
侯雪城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吧?」
太极老人深深吸口气,总算他修养深厚,道行高超,才没一掌劈死这不识相的小子。「外头镇上,寒难州布下天罗地网,
就为了抓你,你眼下身无缚鸡之力,要如何应付这些豺狼虎豹?」
侯雪城并没有反驳他,过了很久,才说:「道长,你是看我自幼长大的,我也不必瞒你。我的确可以借你之力离开这里,
但是该解决的终究没法解决。九皇爷那里,非我亲自处理不可……」
他停了一下,「但在处理前,我眷恋点时间,和朱靖相处的时间……
「你知道吗?我和他……从没那样快活过。像个平凡的人一样,他不是王爷,我不是天山侯雪城,只是普通的两个男子。
」
寒风吹来,侯雪城瑟缩了一下,忽然一笑。「要下雨啦。」
太极老人却不理会,皱着眉头,「你和朱靖,究竟什么关系?你该知道你不可对任何人动情。如今你功力尽失,还不回头
吗?」
侯雪城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之色。「什么叫做感情,我至今仍不明白。但是我从没改变,一向从心所欲。至于后果如何
……道长,你认为我会关心吗?」
太极老人只是摇头。「你为了他……唉,朱靖对你好吗?」
侯雪城轻轻地将袖口拉上。「他对我好或不好,又有何干呢?我只求能对他好。而如今,我这残废之身,却再帮不了他了
。
「这些日子,我不断地想,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呢?失去武功的侯雪城,要如何定位自己……不是别人定位我,而是我如
何定位自己呢?」
太极老人默然。「你失去武功,还是侯雪城,骨子里的强硬,是改不了的。难道还能把自己定位成个男宠吗?」
侯雪城点头。「不错,我是侯雪城,这永不会改变。我对自己有自信,我也有足够的坚强,但这都帮不了朱靖。所以当一
切完结以后,我会去追寻自己除了武功之外的能力,对我自己重新定位,而在此之前……」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看着林外若隐若现的光亮,那是朱靖在屋中的灯火。
「我想留住一点记忆,从以前到现在,朱靖身为王爷的那些责任、地位总在我之上,这也无妨。在这里,他却不必因为他
是王爷而有许多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稍微贪恋了。」
太极老人看着这个男子,心中有着说不清的担忧。「你我都不是世俗之人,但是你改变太多,对你不是好事。朱靖对你而
言,是祸而不是福啊,雪城你明白吗?」
「祸福岂能以他人来定论?」侯雪城嗤了一声,「道长,你说我改变太多,你错了,我自始自终都没变过。变的人,是你
。是你的看法,你对我的观感。难道对你而言,我若不爱朱靖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侯雪城吗?我是怎样的人,难道由他人
来定夺吗?」
说着他微微一笑。那样一向冷漠无感情的眼神,瞬间炽热起来,竟有着说不出的辉煌灿烂。就像是……要燃烧尽一切的厉
烈。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朱靖,我会有一种情绪充塞着胸口。我喜欢看着他,所以贪恋……不过,那样的辰光,我并不
期待长久,这些日子已经足够,我很开心。我也愿他开心。」
太极老人沉沉地叹息着,终于放弃说服眼前的男子。「除了华府之事,你让我办以外,真的不要我帮忙其它?」
侯雪城微微瞇了瞇眼,神色是冷漠的,他缓缓站起身,暗示交谈结束。「道长,你毕竟是武当耆老,我拿谕令给你,你便
办谕令交代之事。我和朱靖之间,不要任何人插手……不然,你明白我的手段。」
回到房内,朱靖仍然在睡觉,侯雪城蹲坐在床沿看着他。
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就像是着了火般,日思夜想都是他。师父说自己的爱是错的,太极老人也这么说。知道的人,都
这么讲论。但又怎么样呢?
侯雪城伸出手,碰触朱靖已经微微长出胡渣的脸庞。这人的坚毅一向深藏不露,有时正直得让侯雪城憎厌,但没办法不去
喜爱他。
没有所谓的「错爱」。爱与不爱,岂非都是自己的事?觉得值得,也就够了。我觉得幸福过,这样的感觉,不是虚假。
若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若能深刻地定位自己的存在,什么叫做「爱错」呢?欺骗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侯雪城抬起头,
静静地凝视窗外。
错的是人,还是爱?否定的是自己,还是情人?侯雪城不能明白,世人的爱情,为何包含着值不值得,爱可以分值得与否
的吗?若真能分,朱靖是否值得呢?
侯雪城温和地看着床上沉睡的爱人。我爱他一刻,他便值得,我爱他永远,他仍一样值得。不在于他,只在于自己。但没
人明白这道理吧?如此浅显的道理,但大家的思绪却是如此复杂……
朱靖在他的抚摩下睁开眼睛,望着侯雪城一笑,疏懒而狷狂。那样的笑容,彷佛第一次见面朱靖对他的笑。时日流逝,大
家都成长了,朱靖没变,自己也没变。而变的到底是什么呢?
「雪城。」
朱靖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颊侧。「即使明知道外头有追兵,我仍觉得幸福到极点。这几日,这一刻,我真永不会忘记
,我不是靖王爷,你不是天山雪。我……不必时刻担忧你为我拼命……」
侯雪城不习惯自己的手让人这样紧握,便抽回手。「我虽不是天山雪,却还是侯雪城,这点不会变的。」
「我爱的,也只是侯雪城这个人而已。不论你如何变,我都一样。」朱靖看到侯雪城解衣,知道他要睡,便起身替他宽袍
解扣。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