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响,在安静的手术室里尤其刺耳。让路过的几个护士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包括殷韶安在内,都第一次看到瞿然阴沉铁青的脸色,与往日的沉静和蔼大相径庭。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甚至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因为莫名的愤怒微微颤抖着,一双逼视着众警察的眼睛里,灼人的怒火几欲喷
薄而出。
低气压,眼看着一场风暴就要爆发!
“医生?”一声微弱的女声突然嗫喏着响起,除了紧张和害怕,夹杂其中更多的是对眼前一切未知的疑惑与试探。
是手术床上的女伤患。
“你醒了?伤口会不会疼?”床旁边一名年纪与她相仿的护士轻声询问。
“不会,我没事……”女伤患对护士的方向露出感激的微笑,继而吃力地半撑起身体,摸索着伸出手,“请问,那位可以
为我做手术的医生在哪里?”
“我在这里。请问你有什么事?”瞿然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脱离出来,快步来到女伤患的病床前握住她伸出的手,神情里
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和温柔。
“我……我其实一直很清醒,所以,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听出握着自己的手的男医生似乎很年轻,女伤患稍稍有
点紧张:“……医生,我愿意接受手术。”
瞿然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女伤患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接受手术,帮助警方指认凶犯。”
“太好了!”王振伟闻言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来到手术床前,俯下身:“我代表警方和全体受害者感谢你!!!”
女伤患原本苍白的脸上因为这句话浮起一抹浅淡的红晕,没说话,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瞿然不理会王振伟的欣喜若狂,依旧拉着女孩的手柔声问。
“医生,请问你有亲人吗?”
女伤患突然的一句问话让瞿然哽了一下。“当然有。”
“我从小没有父母,只有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兄妹一直相依为命。最近家里巷口的路灯坏了,哥哥怕我回家的路上
遇到危险,总是拖着疲劳工作了一整天的身体来接我下班。结果,今天——就在离我下班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突然发
生了爆炸案……”说到这里,女孩的声音透出了无限的凄楚,“来医院的路上,我得知哥哥已经在这场事故里丧生了。”
停顿了一下,她强忍着悲痛继续说:“既然我是凶手唯一的目击者,那我一定要指认出他。这也算为哥哥报仇雪恨!!!
”
她的双眼因为受伤早已经流不出泪,但这席话字字泣血,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尤其瞿然,竟然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才转回身对背后肃立的人们说:“请帮我找到她哥哥的尸体,亲人的眼球比较适合移植。还有,帮我
准备手术室,以及一切手术用品。”
领命的人纷纷开始动作。瞿然对手术床上的女伤患说:“我去洗个脸,回来就为你做手术。你要想好,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医生,谢谢你!”女伤患展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被护士推走了。
瞿然迈开步子,向洗脸台的方向走。他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都耗费了大量的力气。
当经过陆天扬的眼前时,被轻轻拉住了手臂,关切的询问被压到最低的音量说出来,反而有浓的化不开的温柔。陆天扬问
:“瞿然,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勉强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却在对方的注视下消逝遁形。瞿然低了头,似乎像在请求:“学长,等一下请你一
同进手术室。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放心,我一直在你身边。”看到瞿然如此脆弱的模样,陆天扬几乎忍不住要伸开双臂拥抱对方在怀里。但众目睽睽之下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给予支持的力量。
走进手术室之前,瞿然对王振伟说:“请你把犯罪嫌疑人都押解到手术室外。因为即便手术成功,伤者的视力也只能维持
十分钟左右。”
看到王振伟郑重点头,他不再说话,转身关起了手术室的房门。
一直到红灯熄灭,女伤患被推出手术室,借助短暂恢复的视力准确无误地指认出爆炸案的凶手,都没有见到瞿然走出来。
最后警察押解走了犯人,当场释放了其他嫌疑人。
女伤患提出要求希望护士帮她取出自己钱夹里与哥哥的合照,再看最后一眼。
那张照片被她捧在手里,照片上的兄妹衣着朴实,笑容却很明媚。
看着看着,女孩闭起了眼睛,眼角处,有晶莹的泪水滑落。
再张开时,刚才指认凶犯时那明亮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茫然。
在场人无不黯然落泪。
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十分钟,留在手术室里的瞿然,却感觉已经过了十年。
听到门外护士推着伤患病床的滑轮声逐渐远去,他才拉开门缓步走出来。一张俊俏的脸,此刻竟是死灰一片。
他出了手术室,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疾步往外赶,似乎要逃离这个满是消毒水和血腥气味混合的空间。
“瞿医生——”刚刚也在手术室里参与手术的余温想上前拦住他,却被陆天扬拉住了。“让他去吧,他需要静一下”
陆天扬的声音却也带着沙哑:“手术不能减轻,反而徒增患者的痛苦,这对瞿然来说,是他永远不愿意面对的事。”
瞿然这一次却没有选择一个人,似乎是害怕那种安静似乎会把自己压垮。
他走出医院,漫无目的走在午夜已过的街上,来到一处灯红酒绿的场所,抬眼看看招牌,竟是“锦星”。
自己怎么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既然来了,就索性进去看看。这样想着,就推门而入。
“欢迎光——”门口迎宾的门童,看到今晚的来客竟是昔日店内大名鼎鼎的“头牌”,一句招呼竟死死卡在喉间,目瞪口
呆。
瞿然不理会他人的惊讶,和吧台内的老板娘打过一声招呼,就兀自坐在高脚椅上一杯接一杯猛灌杜松子酒。
看出他刻意买醉的老板娘竟破天荒授意店内的保安驱散了一个接一个被微醺的瞿然所展露出的妖娆美艳吸引而至的不速之
客。
或许是酒入愁肠,店内闪烁迷离的灯光,很快就让瞿然的视野模糊一片。耳边,滤去了嘈杂的音乐人声,无比清晰地在回
响着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坚定的话语:为哥哥报仇雪恨!!!为哥哥报仇雪恨!!!为哥哥报仇雪恨!!!……
一整瓶的杜松子酒很快见底,瞿然想站起身,无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磕绊间,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把他揽进怀里,伴随着飘香的幽静莲叶气味响起的声音说:“胃不好还喝成这样,你真是
没有一个身为医生的自觉啊。”
瞿然在那温暖宽厚的怀抱中转过身,一张熟悉的脸庞轮廓在周围模糊的背景中慢慢凸显出来。
他笑起来,连周围空气都被他的笑染上甜腻娇美的香气。
他撒娇般伸出手指轻点来人英挺的鼻尖——“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被抱下车子走进家门的时候,瞿然吐了。污物沾到了抱着他的那人衣料高贵的外套上。
他不管不顾挣开了那人的手臂,摇摇晃晃走向浴室,胡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回头扬眉而笑:“我要洗澡!……嗯,再顺
便把你的衣服给洗掉。”
“呵呵~我那衣服,是Armani最新的限量版,看你要怎么洗?”那人叉腰立在浴室门前,语气里满是对小孩子一般浓浓的
宠溺。
瞿然应声笑了,笑声像窗棂外被微风拂过的风铃般悦耳。
偌大的房间内,只开了一盏的壁灯。在昏黄的光线下,透过温热的水流,他看见浴室门前那倚着门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不
清。
第二十五章:颠茄①
一夜梦境纷乱,天亮无痕。瞿然被窗外婉转的鸟鸣唤醒。
睁开眼看,明媚的日光映着窗外枝头的新绿,在白窗纱上投影着错落的光斑。
望了一会雪亮的天花板,再四下环顾打量房间,觉得一切在陌生中又透着熟悉感。
空气里,飘荡着浅淡的莲叶幽香。
想起来了,似乎自己上一次的宿醉也是在这个房间醒来的。
把脸埋进松软的被子,瞿然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带着自嘲。
——自己好像童话里的爱丽丝,总是莫名其妙闯进这样的仙境里。
床边,放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浴袍。折叠得平整服帖,看来是为自己准备的。
翻身下床,披起浴袍,去浴室洗漱。镜子里的人皮肤光洁,细腻,没见任何欢爱过后的痕迹。除了头还被残余的酒精弄得
有一点昏沉,其他并无大碍。
瞿然沿着华丽的红木楼梯走下楼,发现整个别墅内一片静谧。就连上次年迈的老人也不见踪影。
客厅里的一切摆设与上次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敞开着,吹进的晨风令人神清气爽。
瞿然信步走到露台上,发现露台四周摆满了漂亮的金属花架。一盆一盆不知名的植物被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上面,或深或浅
的绿叶间零星点缀着颜色不一的大小花朵,每一株都蓬勃葱茏,看起来是有人每天悉心照料着。
看着生机蓬勃的植物,瞿然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于是便又走近一些,仔细观察起一盆一盆形态各异的花花草草。
视线最先触及的是近处一株木本植物,生着翠绿羽状复叶,顶端的幼枝却是红色的,叶片间开满了一串一串白色的小花,
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叶片下一串串红色的果实,似一颗颗光亮的小红珠。
它的右边,一个大木槽里,栽种着一大片鲜艳的花,多为鲜艳红色,少数红色的花瓣上有黑色斑点。纤细的茎上生满细密
绒毛,微风吹过,纤细的花茎随风摇曳带动顶端的花朵,显得风姿绰约,美不胜收。
再看花架的左侧,有一个陶土烧制的浅盆,里面的绿色植物也整株生有灰白色短柔毛,高挑的花茎上成串排列着一朵朵吊
钟一样的花,有深红色、白色、粉色,色彩缤纷,煞是好看。
紧挨着陶土盆,栽种着一盆植株矮小的花。虽然矮小,但形态优雅,惹人喜爱。尤其那一簇簇蓝色或紫蓝色的花,酷似一
只只振翅的燕子,非常别致。
在花架的最下端,有一株蓬勃的灌木,卵形的叶片浓翠,一朵朵硕大的漏斗形的花白色或微带淡黄绿色,开得正盛。
看了多时,瞿然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终日忙碌,从没时间投身感受自然,面对着满园的花草,竟没有一个叫得出名字。
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悻悻。
刚要转身回去,一不小心,被一株植物的枝条勾住了衣襟。瞿然皱起眉,将被勾住的衣角小心地解下来,又看了看这株四
处开枝散叶“攀附调情”的植物。这植物乍看下是一株高大灌木,但仔细观察就发现它的枝条柔软,原来是草本。尖细的
叶片呈暗绿色,在小枝的分叉处,开着许多紫堇色或淡绿色的小花,形状细小圆润,看上去可爱极了。
瞿然盯着这些花朵,越看越觉得喜欢,喜欢到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下。
“不要碰那个,会看到幽灵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将瞿然刚刚触摸到花朵的手定在原处。
带着略微的吃惊,瞿然转回头,只见殷韶安和罗小依夫妻二人站在自己身后。
殷韶安的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意,他身后的罗小依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复杂。
“哦?”瞿然扬了扬眉,浮起笑容,侧目自己刚才触摸的植物,“董事长不要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吓唬。这只是一株植物,
难不成碰到真的会看到幽灵?”
“呵呵~”殷韶安笑起来,招手示意瞿然回到客厅落座,一边说:“那是颠茄。欧洲古老传说中女巫常用的药草。”
看瞿然故意露出吃惊害怕的表情,知道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殷韶安只是好脾气地继续微笑,回头将手里的一小
盆盆栽交给妻子:“你把这个送去给忠伯,让他移种在花园里养一养,再找个大小适合的盆移植回房间里。”
罗小依接过来,抬眼看了看斜倚在沙发上只穿着一件单薄浴袍的瞿然,咬咬唇走了出去。
目送罗小依走出门去,瞿然在沙发上悠然架起腿,盯着殷韶安灿然笑道:“董事长,这回你该交底给我,你三番两次把我
带回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没想到,一句话竟引得殷韶安哈哈大笑。
“瞿然,你认为你酒醉时将你带到这里的人是我?”
“不是你是谁?”瞿然挑眉,“我就算醉得再深,也不会完全没有意识。你的样子,我总认得出。”
“哦?你那么肯定?”殷韶安稳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与瞿然对视。
他没有忽略掉瞿然神情里瞬间闪过的疑惑。
“这种事,总还可以确定。”疑惑转瞬即逝,瞿然的语气笃定:“和你打交道也算有一段时间了。我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
“哦?”殷韶安笑得不动声色,停顿了一下,他突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和我生得一摸一样的孪生弟弟呢?”
“董事长,我刚才就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哄骗我总要有个限度。”瞿然神色淡然,一双眼没离开对方的面孔半寸。
“我没有哄你。我真的有个孪生弟弟。他叫殷韶华,是个散漫的自由撰稿人。”殷韶安摊手,样子显得很无辜。
瞿然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你看看这个——”
瞿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不远处的矮几上望去。矮几上摆放着一只青花花瓶和一只檀木相框。
因为距离很近,以瞿然的眼力自然看得很清楚——相框里的一张照片上,年少的殷韶安站在某个庭院一角,身边有另一个
少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两张一摸一样的脸。
瞿然吃惊非小,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将相框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照片的年代似乎有些久远,边角处微微泛了黄。但是,照片里的人面目的细节依旧清晰可辨。是殷韶安没错。
但究竟哪一个是他,却分不清楚。
这兄弟俩实在太像,仔细分辨,还是难分伯仲。
瞿然依旧止不住惊愕,下意识回望沙发上的殷韶安。
“左边的那个是我,右边的是韶华。”轻易就看穿瞿然疑惑的原因,殷韶安笑着解释,走上前,从瞿然手里接过相框。
“那小子与我外貌实在太像,可惜性格上却大相径庭。他从小最喜欢自由,受不得约束。于是,心安理得将集团庞大的事
务都丢给我处理,他一个人逍遥快活,年终照旧有大把红利可分。是不是很没天理?”殷韶安虽然语出抱怨,可口气却充
满对弟弟的宠爱。
“不过,我们确实长得很像。小时候,有时候连爸妈都分不清楚。倒霉的那个,生病时总是被连灌两遍苦药,再不然,犯
错时,被打两次屁股。呵呵~”说到这里,殷韶安忍不住笑起来,面容温柔沉静,不知道深入了回忆的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