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众人纷纷应和,周玦脸上神色不变:“刘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孤芳自赏了?”
“不不不,大人为儒林之首、圣上肱骨,如何会孤芳自赏呢?”
周玦嗤笑了下:“去账房领点银子,你可以走了。”
不再领会噤若寒蝉的诸人,周玦拂袖而去。方才那个刘主事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刚刚换个答法,恐怕也不至于此。好听的话,自降世以来还不知道听了多少,偶尔听些带刺的耿直的真话,反而会奉为警世箴言记上个几十年。
周玦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看见秦泱的时候,那位新科状元郎脸红脖子粗地斥责他:“身为朝中官员,举止孟浪轻浮,成何体统!”然后两人就会就着体统仪态的问题争执不下,甚至可以吵上一个时辰。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纵使自己留宿青楼花天酒地,秦泱也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了呢。周玦原先觉得他是觉得自己冥顽不灵说教无望,干脆放弃,现在看来,自己自作多情这个毛病怕是一直没改的掉。
人若是无所求,凭什么对你和颜悦色,百般热忱?
周玦冷笑一声,手中玉杯攥得死紧。
初六那日中午,周玦正对着府中的白梅发呆,玉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二公子,宫里出事了。”
周玦一惊,抬眼看他:“怎么回事?”
“方才皇上把太子打了一顿!”玉漏上气不接下气道。
太子为史皇后所出,和周家毫无关系,周玦愣了愣:“为何?”
“听说是太子欺凌皇四子。”
周玦蹙眉:“结果呢?”
“结果后来顾大人赶过去,最后问出来是皇长子打的皇四子,然后逼着林昭仪对皇上说是太子动手。然后皇上信了,拿剑鞘把太子狠狠收拾了一顿。”别人的孩子不心疼,说到太子被打,玉漏竟是眉飞色舞,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简直就是胡闹!”周玦起身,“速速更衣,我要进宫。”
走了两步,周玦顿住:“这个时候进宫,显得太……算了,取纸笔来。”
玉漏也拿不定主意,只站在他身后看着,周玦洋洋洒洒写了半张宣纸之后,玉漏惊呼出声:“二公子,为何?”
周玦冷冷瞥他一眼,他便霎时噤声。周玦共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去往宫中周妃处的密信,把她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其中说的最重的,怕就是最末那一段话。
“汝既为皇妃,应守妇则,然竟不知餍足,阴图储位,构陷储君,实乃自求祸弃。伏惟周家,世受皇恩,永为贞臣,岂容此等奸佞不轨之事。若汝迷而不反,自陷穷域,勿怪长兄无情,整顿门庭以清圣君之侧。望汝详择利害,度势而行。”
另外一封则要惶恐许多,周玦郑重其事地给轩辕上了个请罪的折子,以管教不严自求责罚,甚至提出将皇长子送至江南普明塔院教养。
“圣上猜疑咱们么?”玉漏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玦搁下笔,轻声道:“自三皇五帝始,名门望族有几个挺过百年的?想要子孙无恙,总要小心行事。”
他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四皇子么?”
玉漏点头:“不就是王贵妃生的皇子么,成日趾高气扬的,最后还不是没当成皇帝?”
周玦苦笑:“说起来王家还与我们有些姻亲,不过后来道不同便分道扬镳了。王家极盛时,一门五侯,此刻又怎样呢?还不是一败涂地,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苍凉,还带着些说不出的厌烦:“史苏两家也是开国起就举足轻重的豪门,可陛下容不得他们,别人不了解陛下,我可是清清楚楚,他们也撑不了太久了。”
玉漏不做声地听着,忽而幽幽道:“二公子,你鬓角竟有白发了……”
第十一章:争奈世人多聚散
周玦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年少的时候曾也为了莫名情愫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可从未像如今这般愁闷。
熏笼里燃着的,是上回忘尘叟从西域捎来的苏合香,经他嘱咐又放了些迦南,说是有安神之效。香气太甜腻,锦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周玦微敞衣襟,呆呆地看着帐下流苏。
如今朝议也罢,中枢密会也罢,几乎日日都会遇到秦泱。两人一如往常般嬉笑怒骂,秦泱也仿佛若无其事。而周玦却早不能处之泰然。弹指之间,埋葬于心的缱绻眷慕死得干干净净,剩下的是愈演愈烈的猜疑。更让他介怀的是,秦泱明目张胆地托孤给他,显然并不担心身份暴露,更不怕自己揭穿,这种有恃无恐,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终究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玦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上。桃花都快开尽了,也没听到忘尘叟半点消息,他也并未谴人找他。
至于北疆的祸事……周玦重重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周玦默然站在镜前,任由玉漏为自己更衣。
“大人真是愈发俊朗了,”玉漏一边为他系上金鱼,一边奉承道,“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周玦轻笑:“天下?我连东宫第一美男子都算不上。”
玉漏瞪圆眼睛:“大人什么时候这么谦逊了?”
周玦微微一笑,猛地扇了他脑门一下:“你这奴才,倒敢埋汰起我来了?”
玉漏径自委屈,周玦摇了摇头,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昨夜轩辕大宴群臣,今日破例早朝推迟一刻。故而周玦也终于有机会在自己府上看到破晓晨光,吃顿丰盛别致的江南早膳。出门时路过小池,顺手摘了朵蕙兰别在玉佩上,倒也称得上是”纫秋兰以为佩“了。
不过他的欣然自得并未持续多久,当天朝上晴天一道响雷把众人都震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圣意难测,公认的天启朝第一宠臣竟也背上了十几条罪状锒铛入狱。与顾秉相交十余年的周玦看在眼里,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再后来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周玦连着十几个时辰都陪在太极殿,与轩辕一同部署调度。顾秉入狱第二日子时,周玦才踏着夜色乘步辇回府。
方走到中庭,周玦就顿住脚步:“月华,我房里怎么亮着?”
掌着宫灯的婢女怯怯道:“奴婢不知,不过似乎是玉漏吩咐点上的。”
周玦挑眉:“你们在门外候着吧。”说罢,便步履匆匆地进房了。
果不其然,玉漏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指了指帐子。
周玦低声问:“是……”
“之前来过的那位公子。”玉漏的声音如同蚊子哼一般。
周玦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是。”
周玦缓步走到帐外,挑开帐帘,看着在他榻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某人轻声笑了。
第二日周玦正在西厢房睡得酣熟,突然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去抓却摸到个冰凉的物事,黏腻湿滑如同鬼手一般。周玦大叫一声惊醒,发现却是忘尘叟坐在边上,手里拿着……
“那是什么东西?”周玦怒道。
忘尘叟莫名其妙地看看手里不断蠕动的东西:“蛇?”
“扔出去!”周玦脸色吓得煞白,怒喝道。
忘尘叟暧昧一笑,继续轻抚着那条砂黄斑纹的长虫:“不觉得它很漂亮么?”
周玦自认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于是默默端详片刻之后,他颤抖着声音问:“有毒吧?”
忘尘叟不以为意地点头:“这叫七寸蛇,你不关心我在哪儿抓到这个小东西的么?”
周玦早已缩在锦帐一角,手指着他:“快带着那个东西一起滚出去!”
“数日未见,周大人还是一贯的脾气暴烈啊,”忘尘叟微微慨叹着,掰开蛇口,“看,毒牙已经被我拔掉了。”
周玦微微恢复了稍许镇定:“这个毒物……”
“我途径肃州,在一片乱坟岗瞥见了它。”忘尘叟爱怜地与它对视,那蝮蛇竟瑟缩了下,蜷成一团,“它当时正缠在一块木头做的墓碑上,我觉得蹊跷,心中揣测这莫不是上天的兆示吧?我便……”
周玦脸色铁青地看着忘尘叟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早听闻江湖豪侠个个手头宽裕,诚不欺我。”
忘尘叟展开绢布:“我觉得有缘,便把墓碑上的名字拓下来,连同这个小东西一道带回来。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快马加鞭了十几天才匆匆赶到,没想到你却薄幸如此。”
周玦刚想回嘴,看到墓碑神色却凝重了起来。
“江约之墓。”简简单单,毫无赘述。
周玦抿住嘴唇,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小弟赴京应试前,祖母对我说过,她说小弟年少气盛故而心高气傲,出身世家又目下无尘,庙堂之争,还是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你们想把他留在江南,看一世风月,做一世膏粱。”忘尘叟缓缓摇头,“我们也是从他那般年纪过来的,光想着建功立业,哪里知道桑梓故土的好?”
“可惜了小弟,”周玦捏着那块绢布,眼神里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我离开洛京,前往江南道之时,曾经拜托有权操控各地细作的诸位同僚多多照拂小弟。我让他去陇右道,一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轩辕符并无意插手夺嫡一事,二就是……他轩辕符本来与我东宫素无仇怨。”
忘尘叟轻轻握住他的手:“如今这状况倒也不错,靖西王虽不站在东宫这边,但对周家到底还有些愧疚之心,我看他对周琦也不算毫无情意,起码他不会与东宫为敌。”
“江约……”周玦努力回想了一番,“这个名字我是有印象的,但偏偏记不清他的脸,也早忘了他是谁了。”
忘尘叟突然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欲言又止。
周玦出人意料地未把手抽出来,而是轻轻摩挲:“像你这么讨人嫌的人不多,长得也算有些人样。我想……我应是忘不掉的罢。”
忘尘叟轻笑道:“君子一诺,周大人日后可别忘了。”
第十二章:别君帐饮灞桥头
很多时候,周玦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忘尘叟这个人,他的匆匆来去是否只是一场场宿醉后的大梦。
五月初四,第二日是端午,也是顾秉羁押期满的日子。
他被召进太极殿,君臣二人对坐无话。
“陛下……”到底还是周玦先开口了,“您若有什么想嘱托的,抑或是想让臣为你开解的,不妨直截了当地说罢。不瞒圣上,六部的事情多得不得了,尚书左仆射这个差事并不若陛下所想那般清闲。”
魂不守舍地看着指尖,轩辕幽幽叹息:“朕不知以何面目见他。”
周玦嗤笑:“陛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自然以本来面目见他了,何况陛下这张脸,勉之已经神魂颠倒地看了十年,不差这几天。”
“本来面目?恩?”轩辕笑眯眯地看他,“朕贵为天子,忘尘叟的本来面目还未见着呢,朕的臣子们倒是一个比一个豪气飒沓,和江湖人要么称兄道弟,要么同床共……”
他话说了一半被周玦打断,“恕臣愚钝,陛下的意思臣不太懂。”
轩辕暧昧一笑:“伯鸣,你要知道,天下之事,凡凡总总,其中有多少能瞒得过朕的耳目?”他在朝中广布密探之事从不隐瞒周玦,周玦早年甚至也曾总管此事,还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弟弟也折了进去。
想到周琦,周玦心下火起,不由讥讽道:“臣与陛下自幼相交,陛下的为人,臣自然很清楚。臣只是没料到,陛下竟连勉之府上都要安插眼线,难道不怕他之后以后寒心么?”
“伯鸣啊……”轩辕坐直了身子,凤眼中锋芒狡黠,“朕并未说明是那些人见了忘尘叟的面目,你又如何知道朕所指……是勉之呢?”
周玦语塞,又听轩辕道,“忘尘叟是朕引见予勉之的,此番勉之落难,忘尘叟也出了不少力。不过他去顾府探望一事,朕也是今日方才知晓,看来伯鸣的耳目怕是比朕还灵通几分。只是……朕有些好奇,你派人盯着的,是顾勉之还是忘尘叟呢?”
他眼下深意昭然若显,周玦怫然起身:“既然陛下并无要事,臣便不奉陪了!”
“等等。”轩辕的声音幽幽传来,“朕身边除了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
周玦回身,一双桃花眼森冷:“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轩辕端详他的神情,了然地笑了:“你还未想通透,朕便不再拿此事玩笑了。方才是朕的错,是朕孟浪了。”
周玦深吸一口气,坐回胡床上。
轩辕为他斟茶,算是无声地赔罪,“朕今日起,将驻建章练兵。”
周玦挑眉:“明日是端午,也是勉之出来的日子。”
手指轻叩着几面,轩辕点头:“大军再过数日开拔,朕既决意御驾亲征,朝事便交由黄雍、赵子熙、勉之和秦子阑协同处理。”他口气散漫,视线游移向窗外春光,似乎只在欣赏美景,周玦却隐隐听出几分异样。
他很是踌躇了一番,指甲陷入手心之中带来微微的痛感。不知过了多久,他最终还是开口了:“陛下,中枢之中必有奸佞,而臣以为必在那四人之中。”
“四人?”轩辕似笑非笑。
周玦合上眼睛:“两人。”
“哦?哪两人被爱卿排除在外了?”轩辕端着杯子,仍旧云淡风轻。
见轩辕心中早已分明,周玦只得艰涩道:“赵子熙身为皇亲,颍川赵氏亦为山东豪族,与异族从未有过瓜葛,而且他自幼便在宫中行走,应是可以放心的;黄大人一生为东宫鞠躬尽瘁,年高德勋又为台阁之首,他的为人,想必不用臣多说;勉之……他与陛下荣辱与共、君臣相得,陛下应比臣更清楚。”
话亦至此无需多言,一旁侍候的安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轩辕,轩辕也看着他。
未过而立的天子从来如神佛般高高在上,眼里满是悲悯。
“朕身边缺不了你,伯鸣不如你随朕一道出征罢。”
旌旗猎猎,周玦骑在高头大马上,淡漠地看着倾城而出为将士送行的悲壮场面。一身戎装的轩辕和顾秉正恋恋不舍地依依惜别,灞桥折下的烟柳被皇帝攥得死紧。
远处官员们跪了一地,红红绿绿偶尔掺杂些紫,颜色煞是好看。
周玦闭上眼睛,轩辕的用意他不是不懂。若是出自他的本心,想也知道他一定会带顾秉出去,而他权衡再三,却选了自己……
尚书左仆射兼领军师中郎将,也不知道此行是否会经过五丈原,周玦苦笑。
表面上,论机谋诡道,在群臣之中自己即使不能折桂也已是佼佼,轩辕挑自己是理所当然。
往深处想,若是自己留了下来,若秦泱发难,自己确实没有十足把握……
有人低低唱起了阳关,整个洛京一片悲悲切切。
轩辕已然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周玦。睁开眼,远处秦泱对着自己微微颌首,但面孔却犹如陷在大雾之中,并不分明。周玦凝眸看他,兀的展颜一笑,仿佛还是那个风姿卓绝不知天高地厚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