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七天过去,夏天每日在按察使司和布政司翻看各种可能跟官银有关的卷宗和饷银出入记录,一直也没有去见梁泊雨。可房正杳无音讯,沈宪不在,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夏天渐渐有些按耐不住了。
这天天色还早,夏天比往常提前了一些回到官驿。他把负责看守梁泊雨的人叫到屋里,像每天一样地开始询问。
「梁大人今天有什么动静?」
「没有。」
「没说想要出去吗?」
「没有,出恭的时候都有人跟着,他什么也不说。」
「饭都按时送了吗?」
「送了。」
「他吃了吗?」
「都吃光了。」
「他的腿走路还瘸着吗?」
「几乎不了。」
「嗯,我知道了。」
进来的人出去了,夏天把两只手按到脸上搓了搓:真是要命啊!除了腿伤的情况,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问答。原来这人除了脸皮厚,弯弯肠子多,脾气还挺犟。怎么办呢?我是继续跟他杠着还是去找他直接问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这么一直关着他也不是个事儿啊。
吃过晚饭,夏天来到官驿的后院,看看四周没人便悄悄躲到了离茅房不远的一个马厩后面。
差不多过了有半个时辰,夏天忍受着马粪和屎尿的气味儿,在目睹了几个匆忙而来、悠然而去的身影之后,终于看见了由两个人紧紧跟随着来上厕所的梁泊雨。看着两个守卫一个跟着他进了木栏,一个守在了门外,夏天不禁在心里感叹:历史果然是有循环的,这衰人怎么不管何时何地都有这种「优厚」待遇呢?!
夏天瞅准了茅房门口的守卫看向别处的空当儿,从马厩后的另一边蹿出去,装成一副已经忍到了极限的样子冲到他的跟前。
「大……大人!」那守卫吓了一跳,不明白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夏大人是怎么一下子从地里冒出来的。
夏天点点头,两步跨进了茅房。站在入口附近的守卫先回过头来,「大人。」
梁泊雨居然没动,撒尿的声音也依然顺畅。夏天有些恼火,皱着眉头找个位置站好,撩起衣袍的前襟塞进腰带里。守卫看看情形不对,知趣地及时退了出去。接着外面传来了两人离开的脚步声。
夏天尿到一半的时候,梁泊雨完成任务整理好衣服转过了身。
抬头发现梁泊雨在看着自己笑,夏天抑制住想要把尿淋到他脸上的冲动,「笑什么笑?」
「想见我的话,为什么不去房里找我?还是你比较喜欢这里?」
「几天不见,你脸倒是分瓣儿长了。谁想见你?」
梁泊雨的嘴咧得更开了,「不想见我?那看见门口有人守着你干嘛还要进来?」
「我尿急!」夏天挤出最后几滴。
梁泊雨的目光溜到下方,「没看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从茅房走出来,穿过后院走到正楼。梁泊雨抬脚就要往楼上走。
「你干什么去?!」夏天突然喊了一声。
梁泊雨愣住,「回房啊。」
「你去完茅厕不洗手的吗?」
「哦,忘了。」梁泊雨很不在意地跟过来。
「吃饭怎么不见你忘?」
「不吃饭会饿。」
「你……」夏天发现自己又被他绕进去了,干脆闭了嘴不再理他。
洗完手上楼到了应该往两个方向去的地方,夏天加快速度往自己的房间走过去,满以为梁泊雨会叫住他,可是都快到房间门口了,身后还是没有动静。难道他就这么回去了?夏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梁泊雨正面带微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回头。
夏天这个悔:我还真是贱,为什么要回头啊?!一跺脚回了到房间,梁泊雨很快跟进来,还关上了门。
「谁让你进来的?」
「你打算一直这么跟我别扭下去吗?」
「你连句对不起也不会说吗?」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不说我不会原谅你。」
「我没错不需要你原谅。」
夏天用力闭了下眼睛抿紧嘴唇,深吸口气压下马上就要窜出来的怒火,「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无所谓。」梁泊雨调整脚步转向门口,「反正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真定了。」
「你说什么?!」
第六十三章
「我说咱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梁泊雨说完就打开房门,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夏天紧跟其后追到外面,「回来!你给我说清楚啊!」
梁泊雨不理他,径直回房。
夏天跟进去关上门,「你说清楚,什么叫『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终于肯进来了?」梁泊雨扭身坐下。
「回答我的问题。」夏天一手支住桌面,弯腰逼近了梁泊雨。
梁泊雨把手肘撑到桌上,手掌托住脸颊,「难道你想一直留在真定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一直留在这里,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不要所有的事都是我最后一个知道。」
「嗯——我的想法么?」梁泊雨放下两根手指搭到人中上,「我的想法很简单。你说皇上调回耿炳文的同时会做什么呢?」
「再任命一个新将军。」
「你知道燕王为什么一路势如破竹,到了真定却要停下来吗?」
「不是因为耿炳文坚守不出吗?」
「那你知道燕王为什么迟迟没有攻城吗?」
夏天皱着眉头想了想,「难道是……因为耿炳文。」
「知道耿炳文为什么被封长兴侯吗?」
夏天有些急了,「想急死我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就不能一下子说完嘛?」
梁泊雨放下手拉出一把椅子,「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呢?」
「妈生爹给的,改不了了。」夏天坐下来。
「呵,也是。」梁泊雨低头笑笑,「不吊你胃口了。其实很简单,是因为一个地方。当年朱元璋还没有称帝的时候,耿炳文和自己的父亲随他跟一个叫张士诚的交战。然后耿炳文的父亲战死,耿炳文接替他父亲的官职打败了张士诚,开始驻守长兴州。后来整整十年,张士诚数十次攻城想要夺回长兴,却始终没能成功。这样等到朱元璋当了皇帝就给耿炳文封了长兴侯。」
「十年?」
「是啊,要打一个守一座城能守十年的人,燕王哪敢轻易动兵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就是知道啊。」梁泊雨有些得意。
夏天眯了下眼睛,「那个张士诚是什么人?」
「呃……」梁泊雨挠挠头,「好像原本是什么农民起义军将领,后来降了元,再后来又称过王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嗯……好吧,其实耿炳文的事我是在有一次燕王跟道衍说起他的时候听到的。」
夏天看着梁泊雨没装好,被当场揭穿的样子有点想笑,「你的意思是说只要耿炳文一离开真定,燕王就会立刻攻城吗?」
「是啊,真定是直取金陵的要地。」
「而且你认为燕军一定能够取胜?」
「嗯,跟了燕王几个月我才明白,他就是为战场、为夺帝位而生的,他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梁泊雨的眼里居然有些崇拜的光芒在闪烁。
听了这话,夏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高兴,「你又没见过建文帝,你怎么知道朱允炆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梁泊雨挑挑眉毛,「怎么?你觉得他是?」
「他……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个仁君,跟着上了两个月的朝,听他跟朝臣们商量的那些政令和他说的一些要实施的改革,我觉得他还是治世有方的。」
「那又怎么样,想治太平盛世,首先要能保四方平安吧?他现在敌不过燕王,将来就很可能会输给虎视眈眈随时准备重夺天下的蒙古元军。江山,他早晚会丢。历史不是没有原因的。」
夏天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才忧心忡忡地说:「可燕王要是真破了城,说到底我还是建文帝派来的人。」
「之前他没杀你,以后也不会。」
「你别说得那么肯定。」
梁泊雨笑笑没接话。
「你又想好什么坏招儿了吧?」夏天斜眼看梁泊雨。
「嗞!」梁泊雨嘴一歪,「我有那么坏吗?再说你就是来查案子的,又不是来打燕军的,你不是也说燕王不想得罪锦衣卫嘛。」
「坏不坏你自己心里清楚。」夏天站了起来,「不知道皇上会再派什么人来,燕王能不能攻进城还不一定呢。具体该怎么办,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
说完夏天转身就朝门口走。
梁泊雨拉住他的袖子,「你干什么去?」
「回屋啊,干什么去。」
梁泊雨跟着站起来,「别回去了。」
「我说了你不承认错误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原不原谅我跟你留不留下有什么关系吗?」
「你……」夏天抬头瞪着梁泊雨,「你要不要……不对,我看你压根儿就没长脸。」
「等等!」见夏天还要走,梁泊雨干脆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我永远都不承认你永远都不让我再碰你了?」
「你松手。」
「你这样不对,不怕我去找别人吗?」
「随便。」
梁泊雨一低头,想要去亲夏天的后颈。可没成想夏天早有防备,就在梁泊雨刚刚接触到他皮肤的一刹那,夏天身体突然一偏,躲过了梁泊雨的嘴唇不说,还就势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夏天再转身一蹲,梁泊雨顺着他的肩膀就被摔倒在地了。然后夏天一手叉腰看着躺在地上的梁泊雨,「你以为自己打了几个月的仗就是我的对手了?我现在可没有脚伤。」
梁泊雨躺在地上不动,愣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他把两只手枕到脑袋下面翘起了二郎腿,「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吗?」
夏天抬起一只手来勾勾食指,「来啊,那试试吧。你输了让我上你。」
「那我赢了呢?」
「你说呢?」
梁泊雨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安全第一,「算了,你回去吧。本大人对强奸和被强奸都没兴趣。」
「哼!」夏天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夏天不再限制梁泊雨在官驿内的行动,早晚也跟他一起吃饭。
夏天依旧会去布政司和按察使司,不过这回他不单单是翻看资料了,而是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整理到一起,分批送回了官驿。
至于原因,除了他也认为燕王能够破城成功,到时候他恐怕不得不跟梁泊雨离开真定。还有就是随着这些天搜集到的线索越来越多,夏天发现真定被挪用的官银大部分都流向了一个地方——北平。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再去一次北平。
另外房正还是全无半点音讯,夏天心急如焚日甚一日,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房正出事了。不过自从宋之义的事让梁泊雨知道并被他利用了之后,夏天在他面前都会刻意地避免提到任何跟官银有关的事,所以梁泊雨一直不知道有房正这么个人和夏天想去北平。
这天早晨,夏天像往常一样乘车去往布政司。他正想着沈宪离开真定有十五天了,忽然听见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响。拉车的马惊了,嘶鸣着开始向前奔跑。好在唐小三驾车技术不错,他很快控制住马车停到了路边。
「小三儿!出什么事了?」夏天重新在车里坐正。
「大人。」唐小三从车外探进头来,「那边跑过来好多当兵的。」
夏天打开车窗看了一眼,把官牌掏出来递给唐小三,「去,问问怎么回事。」
唐小三很快就回来了,「大人!不好了,燕军攻城了!」
「啊?!」
「刚才那声响就是燕军的火炮。」
夏天飞快地想了一下,「快!回官驿!」
夏天冲进屋的时候梁泊雨正栽歪在床上翻书。
「燕军攻城了!」夏天冲到梁泊雨面前。
「我听见了。」梁泊雨不紧不慢地说。
「为什么会提前啊?」
「提前?燕王本来也没说过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哪里来的提前差后呢?」梁泊雨坐了起来。
「你不是说他会在耿炳文离开之后攻城吗?」
「那是我推测的,他又不知道耿炳文快被皇上叫回金陵了。大概是粮草不足,不能再等了。」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等着呗。这真定城可不是一两天就能攻下来的,皇上的圣旨很快会到,到时候一乱,燕军也就进来了。」
「你还真沉得住气啊?」
「不沉住气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也出不了城,帮不上忙。我看你还是趁着这几天城里暂时守得住,赶紧把你天天跑的那两个地方里该拿的东西都拿过来。要不然等我的人一来,可没工夫等着你现去收拾。」
「你怎么知道我往回拿东西了?」
「我长着眼呢,见你的人大包小裹地往回拎了好几次了。」
夏天看着梁泊雨:这人太聪明有的时候真讨厌啊!
「行,那你继续躺着吧。我去布政司了。」
夏天走了,梁泊雨站起来走到窗边朝北看了一阵:快打进来吧,再出不了官驿,我就要憋疯了。
一个白天过去,夏天派人出去问了几次,说是燕军攻城没什么进展。时间紧迫,要整理的东西还有不少,一直忙到天将擦黑,夏天才又坐上马车,准备返回官驿。可出了布政司没走多大功夫,唐小三一声「驭——」,马车突然停住了。
「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不要命啦?!」唐小三很生气地大声喊。
夏天撩开车帘,「怎么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喂!你别过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到夏天面前,是个十来岁的小乞丐,手里拿了个饼在啃,「你是夏文敬吗?」
「大人的名讳是你能乱叫的吗?!」唐小三非常恼火,伸手就要去拉他。
夏天挡住唐小三的手,「我是,你有事儿吗?」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
夏天把官牌拿出来递到他的面前,「这个上面有写。」
小乞丐很认真地看了半天,然后冲着夏天一咧嘴,「我不认字。」
「喏,你看。」夏天指着官牌上的「夏文敬」三个字,「这个就是我的名字。『文』字这么简单,你总认得吧?」
小乞丐皱起眉头,明显还是不认得,不过他很快点了点头,「好吧,我相信你了。给你。」他把一个被攥得脏兮兮的纸卷扔到了夏天腿上,「这是刚才站在那边的人让我给你的。」
「啊?哪边?什么人?」夏天抬头朝四周看了一圈儿,因为燕军攻城,街上看起来空荡荡的,根本就没几个人影。
「那边。」小乞丐一指,自己也转头看了过去,「咦?刚才还在呢。」
「是什么人啊?」夏天伸手轻轻搭住小乞丐的肩膀。
「我不认得,他就是让我把那个交给这个马车里叫夏文敬的人。」
「嗯……那他什么样子?」
「是个老头。」
「老头儿?什么样的老头?」
「嗯……天快黑了,他头上的斗笠很低,我没看清。」
「斗笠?」
「嗯,好奇怪呢?太阳都下山了,他还戴着斗笠。」
夏天的脑海里闪过了那天在南门外撞上的目光。
「东西已经给你了。我走了。」小乞丐擦了把鼻子,转身要走。
「等一下!」夏天喊住他。
「还有事?」他停住了。
夏天转向唐小三,「有钱吗?」
唐小三掏出一张宝钞,夏天拿过来塞到小乞丐手里,「你拿着吧。谢谢你。」
小乞丐眼睛一亮,连忙改口,「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欢天喜地地跑远了嘴里还在嚷嚷,「两张!两张!我今天得了两张……」
「这小孩儿!」唐小三嘟囔了一句,挥挥鞭子让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夏天把车帘放下,捡起腿上的纸卷小心翼翼地打开,借着帘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上看见了莫名其妙的四个字:火灾速逃。
第六十四章
一张纸条被夏天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几遍:没错,就四个字。到底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