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遐放下手上的栉子,垂头抬目,低声问:「陛下不许娘娘留下来吗?」
俞暄儿想起宋玄禛的样子,他们的手虽然相握不放,可是他的眼光却一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她转身握住她的小手,闭目摇头。
「有人看着他的话,他会睡不着的。」
尔遐噘起嘴巴,替她不值嘟嚷说:「呿,陛下跟娘娘同床多少遍哪?连让娘娘看一下都不行吗?」
俞暄儿的脸瞬间刷红,她抬手掩住尔遐的嘴巴,呐呐道:「你别、别胡说,这对陛下不敬。」
房门轻敲,通传的公公入殿低首通报:「俞妃娘娘,太后娘娘正移驾敬淑宫,请娘娘准备恭迎。」
主仆二人闻言,顿时连说笑的心情也全然消失。尔遐敷衍地应了公公,便慌张地替俞暄儿重新簪上步摇金钗,戴上雪晶耳坠。俞暄儿也取出丹朱点唇,来不及抹上胭脂,太后驾临的通传便声声响起。
她站在殿门前两手交叠腰间,低首以待,门一打开,便屈膝细喊:「臣妾参见母后。」
太后上前扶起她,和蔼点头笑说:「嗯……俞妃无须多礼。哀家突然来访,没打扰你吧?」
「太后驾临又岂有打扰之说?反是臣妾无礼,迟迟未向母后请安,望母后恕罪。」
「陛下龙体遗和,俞妃以陛下为重并无不妥,哀家又怎舍得怪罪于你?」她轻碰着俞暄儿的手,稍引她走到桌前坐下,淡说:「哀家欲与俞妃品茗,不知俞妃意下如何?」
俞暄儿颔首恭谨答应,太后满意一笑,朝身后的公公挑眉眨目,其会意命人奉上热茶。
片晌,公公奉上一套紫砂茶器,当他欲提茶壶为其烹茶,却被太后柔指所阻。她勾起小指上彩宝指甲套,公公便知趣退下。
轻手打开茶壶盖子,用小木勺稍盛茶叶落入壶中,经热水冲泡,壶满而不泻。她的动作柔若细水,水声伴随而响,更添几分尔雅雍容。
首泡之茶不饮,再经冲泡,稍候片时,她提壶把热茗倾入盏中。茶盏中不见半片茶叶,蜜色的香茗泛起蒙蒙白雾,在茶面轻摆旋转。
太后薰然把茶盏放在俞暄儿的面前,微笑说:「此茶名唤贵人香,味苦带甘,哀家尤爱此茶,俞妃不妨一尝。」
俞暄儿莞尔颔首,两手捧起茶盏浅尝细味。热茶滑过舌尖,苦涩随之一涌而上,她忍不住蹙眉一颤,咽下苦茶,一阵清甜缓缓从舌根泛来。
她惊奇地眨动明眸,一手轻掩小嘴,望着清澈见底的香茗。
「哀家之所以喜爱此茶,除味道特别之外,还有它个中之理。」
太后用指甲套画过盏沿,笑意之中夹杂着练达老成之色,柔和悦耳的声音如歌般细说:「多少嫔妃须历尽艰苦,听多少闲言闲语,才幸怀龙种,诞下麟儿。母凭子贵,一日封后,苦尽甘来。反之,一生无名,寂寂而逝,不留半点痕迹,正如杯中无叶。」
俞暄儿早知太后的来意,今借茶寄意,她不得不听。多年来,太后从未为子嗣一事有所催促,如今突然提起,恐怕已是最后通谍,若她仍无所出,只怕纳妃之事不远矣。
她虽知自己不能一生独占贵为国君的宋玄禛,但身为女子,些微宠爱一身的期盼之心仍在。
她喜欢孩子,也希望能替宋玄禛诞下子嗣,可纵使她身子无恙,但天意偏偏不从,她又有何办法?
俞暄儿低首淡笑,起身屈膝,两手腰间作莲,道:「臣妾受教。」
太后喝下香茗,杯中之物不剩半点。细看对坐之人,聪慧贤淑,大方得体,既不干政,也不刻意向儿子献媚,确有国母风范。
当年她为先帝诞下一子,遂再无所出。地位自然不比其他嫔妃固强,所幸宋玄禛勤奋乖巧,深得先帝喜爱,宋曷又从旁扶助,在先帝面前对他甚是加许,才让母子二人登上高位。
嫔妃之间争宠,皇子之间争权,母子俩做了多少违心之事才成为今日的太后与国君。这一切宋玄禛和俞暄儿都有看在眼内,故此他们绝不逆她之意,但彼此之间却多了隔阂之异。
「哀家该去佛堂诵经为陛下积福了,俞妃不必送了。」她立身扶着公公的前臂昂然离去,不掀半点尘沙,留下的只有热且甘苦的贵人香。
俞暄儿依旧从礼向太后摆出恭送之礼,待太后一行人远去以后,才在尔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坐上杌子。
打开茶壶的盖子一看,泡开的茶叶皱巴巴地聚在壶底,相交相叠,犹如乱葬冈内的尸体一样交错无完。
若要循自古之说所行,她宁愿化作盏中一缕青烟,也不愿背负壶中万魂。
她合上盖子,陶器相触的声音清脆响起,随之低声长叹,纤指滑过壶身,无奈轻语:「身不由己……」
第八章
密雨溟沐,天暗溽暑,日掌华灯朝议。
重臣入殿,议于寿延,帝服常衣掌政。
龙体遗和的消息在皇宫无胫而行,众臣一入寿延宫纷纷向宋玄禛送上补药,又连番慰问,宋玄禛先向众臣略说体况,再对他们毫无怨言移至寿延宫朝议深感欣慰,大臣频频回道故套无味的话,扰攘好一会儿才开始朝议。
此番朝议,若非殿前重臣无须上朝,匡顗首次位居重臣之位。他立于俞胥身后,一身装束不再粗糙,暗蓝上衣印有暗花麒麟,下裳则是玄色净摆,整身暗色的衣裳反而突显腰间亮色的佩剑,平日随意束起的马尾也梳成整齐的发髻。
听奏之时,文武要臣皆俯首而立。宋玄禛不经意瞥向匡顗,对他的存在略不习惯。移目一看俞胥,灰白交错的发丝与年月增长的皱眉告诉他俞胥年衰,一代名将终有年老之日,但自小看着威风凛凛的俞胥,都有种莫名的期盼,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如他一样披甲上阵,无怕无惧。对他退隐之事,只能轻喟可惜,想法一转,亦只好体谅他为国效力多年,该安享晚年,而且他也需要新官巩固自己的势力。
眼光再次投注在匡顗身上,那人竟与他的目光对上,二人相觑,匡顗并无回避之意,反而一按腰带,向他报以一笑。
宋玄禛对他此举没有动怒,低嗽一声,专注于朝事之中。众臣闻声以为圣上不适,稍稍抬目一观龙颜,速速把请奏之事简略作结。
俄顷,众臣再无事启奏,宋玄禛特意命俞胥与匡顗留下,遂挥袖而起。殿头官接令宣退,其馀大臣随门外侍者引路离去,殿头官也躬身退下。
本来济济一堂的寿延宫瞬时剩下三人,俞胥往左挪了一步让匡顗与他并肩。三角而立,俞胥与匡顗对视一眼,后转目投向宋玄禛,静待圣意。
宋玄禛望向俞胥腰间原系虎符的位置,现空虚无物,唤来平福,命他到御书房取出两个锦盒。
平福一出殿门,宋玄禛上前向俞胥拱手,道:「多年来谢俞将军为尧国尽心尽力,朕由衷感激。」
「陛下言重,老身受不起。」眼见国君俯首言谢,俞胥立时慌忙低身扶起宋玄禛,彼时俞暄儿嫁入皇家,俞胥身为长辈也不曾受宋玄禛一礼,如今竟在此情此况受他俯首之敬,实大为吃惊,紧张感与当年先帝提议让俞暄儿嫁予宋玄禛时不遑多让。
「若非俞将军多年辅助我朝,相信尧国未能与逖国匹敌。如今又肯应朕之意以无宦之身参与朝事直至初秋,朕至为纫佩。」
俞胥摇首,恭敬道:「卸下将军一职还能为陛下办事实为老身之福,若这条老命能换来尧国壮大和平,老身定必义不容辞。故陛下有何要求,老身定当办妥,在所不辞。」
宋玄禛绽出少年应有的笑容,和煦不虚,且今日不服衮龙,只着素色龙纹常服,乍看之下,宛如入世不深的官家公子。
「俞将军果然气魄非凡。看来朕也要好好发奋与将军看齐,翁婿总不能相差太远。」
自俞胥见过宋玄禛以来,他从未见过宋玄禛如此轻松谈笑,长处于宫廷斗争的太子早已失去天真的表情,纵然他还是孩子时,已须时刻装出大人的成熟稳重。他与女儿成婚之后,因身份悬殊,宋玄禛从未喊过俞胥一声岳丈,辈份在二人之间荡然无物,只有君臣之别置之其中。
如今宋玄禛一句「翁婿」,比起任何褒美还要让他高兴。他看着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他,重新忖量宋玄禛此人。贵为国君,可说是无可挑剔,做到亲贤远小;身为女婿,不自恃为天子目中无人,且疼爱女儿,实在难得。
俞胥安慰一笑,有生之年能遇上两朝仁政天子为其卖命,又能见女儿觅得好归宿,人生如此,又有何求?
门外稍有动静,众人望去,见平福轻轻推门而入,细碎而频密的脚步朝宋玄禛走近。他呈上锦盒本想转身退下,却被宋玄禛轻抓前臂,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要他留下。
平福俯首会意,退到宋玄禛身旁捧着盛载锦盒的托盘。他瞟见殿中的匡顗,却见匡顗一副若有所思,悲怜地看着他。平福转首低头,避开他的视线,直直看着雕饰华美的锦盒。
宋玄禛来回看了二人一眼,暗叹口气,遂拿起其中木色锦盒走至俞胥身前。他打开锦盒,里面放有一块虎型的玉佩,雕功精致,色泽圆润。
「此玉佩乃朕为俞将军特意准备,以慰劳将军多年勤政上阵,尽忠为国。」
俞胥望着玉佩,虎貌栩栩如生,张牙舞瓜,威武非常。而且那是一只完整的白虎,非虎符那样分成两半。看着这块完璧,他心中倏忽一坠,以往看到完整的虎型,就是代表一场苦战的序幕。可是今非昔比,他已卸下武装,无官一身轻,只需以鉴赏角度端视这块美玉,单纯的一块美玉。
「谢陛下赏赐。」
他揖手躬身,尔后敬然两手接过木盒。
宋玄禛一瞄匡顗,拿起另外一个金黄色绣有龙纹的锦盒,他单指抚过龙绣,推开细小精巧的金锁,取中盒中的虎符,左右分开,走到匡顗面前辞色俱厉道:「得此物者,定必立誓为尧国效忠,不得有违。虎符自此左右分离,君臣各持半牌,若左右重合,便是战事之始。朕现予你此牌,望君能为我朝效力。」
「臣遵旨。」匡顗拱手作揖,低头岸然,两手接过半块虎符。
宋玄禛把自己的虎符放回锦盒,让平福小心上锁。他看了一眼刻漏,心想俞暄儿也差不多梳妆完毕。俞胥妻子早逝,只育有一儿一女,多年前不幸丧子,俞家就只剩一点血脉,他也不再娶,终日勤于政务,难以抽空见女儿一面。
宋玄禛知道他心念女儿,故先戒除宫中忌讳,转身向俞胥说:「将军不妨到敬淑宫与俞妃一聚,想必她心挂将军多时。日后将军可以此玉佩随时进宫与俞妃共聚天伦,相信俞妃亦会高兴。」
俞胥瞪大双目,嘴角不自觉上扬,历尽沧桑的脸容掩不住喜乐之色,连声向宋玄禛道谢,便退身离去。
宋玄禛看着俞胥的背影淡然而笑,原来亲子之情可以如此深厚,能够相见,便能令为父者喜上眉梢。回想儿时,纵然多月不见,先帝也不会露出如此兴奋之情,有时甚至见了面也不看一眼。父子之间没有相视,没有私事交流,有的只有君臣之距,谈的只有朝政之事,连普通一句嘘寒问暖也说不出、办不到。
匡顗同样看向俞胥直至殿门关上,他心里同样想着家人之事。若有朝一日被人告之弟弟还在世上,而且近在咫尺,他定必比俞胥兴奋百倍,或许连道谢的话也忘了,或许连门也被冲破,只想可以再见弟弟一面,什么都不再要紧。
他握紧手心的虎符,目光不其然望向平福,自他知道平福的事,就算不断告诉自己平福不是匡瑞,他还是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
宋玄禛看见匡顗痴痴地看着平福,胸口彷佛蓦然乱了节奏,几下像是警告般的跳动让他不禁掩住胸口。平福虽然一直俯着头,但他一直把宋玄禛的动静看在眼里。他一见宋玄禛单手捧心,便举头脸露忧色,放下手上的托盘扶宋玄禛坐下。
宋玄禛在他的侍奉下坐上椅子,轻拍他的肩膀吩咐:「你先替朕命人备茶,再把虎符放回原处,朕想跟匡将军促膝长谈。」
平福听命退下,关门前还忡忡看了宋玄禛一眼,宋玄禛回以一笑,他才安心前去办事。匡顗一直注目在平福身上,宋玄禛一切看在眼里,轻声一喊,唤回他的注意。
匡顗自知失礼,低首示疚。难得流露的情感在看到宋玄禛的一刹通通收起,当他意识到要跟他二人独处,剩下的只有虚伪、冰冷。
宋玄禛坐在匟床上赐坐,匡顗颔首坐在他的邻坐,二人之间只有一几之隔,但彼此的思绪却有千万里之遥。
少顷,侍者送上热茶,为二人斟满茶盏才退下回避。
宋玄禛盯着茶面的倒映半会,抬头看见匡顗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胸口又再悸动,他想知道他为何会救自己,想知道他为何愿意让他依靠,想知道他为何不躲开,想知道他的一切……
头一次生出此种想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一个人如此好奇,如此关心他的事,这种想法让他心里一惊,总觉得不应再次让眼前之人有所接触,却偏偏不甘就此看他离去。
伸手拿起茶盏欲喝,霎时瞥见自己的倒影,烦困愁眉,那是张多么难看的脸。他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换上君王深藏不露,不苟言笑的神情,遂仰袖喝下香茗,平淡道:「闻说将军与弟失散多年,还至宫中寻弟,难道将军得闻令弟于宫中办事?」
匡顗闻言一颤,小几上的茶盏泛起细细涟漪,他攥紧拳头,指骨发白,指头充血轻颤。他暗忖宋玄禛定必从平福口中得知此事,与其令他生疑,不如自圆其说。他眨了眨眼,牵出一记温润的笑容,连两颊的酒窝也随之轻陷。
「天下之大,要寻人好比大海捞针,从军多年所寻无果,一听闻弟弟身处宫中,才一时慌乱把平福公公误认为弟……说起来,臣欠平福公公一句抱歉。」
「那么将军年少从军,就是为了在军中寻弟?」宋玄禛放下茶盏,瞠目诧异道。
匡顗看着他的表情,心想龙意难测,要是有所差池,小则贬官,大则丧命。他思量半晌,愉悦的笑容渐渐化为苦笑,低眉黯然说:「若非逖国挑起连番战乱,臣不会与弟失散,故对战事恨之入骨,望战火尽早平息,遂自荐从军。战事过后,得恩师栽培扶助,成为军中副将,在名册上看见将士之名及原籍何处,才惊醒可藉此寻弟,两事相交,恰巧一石二鸟而已。」
宋玄禛听见匡顗寻弟之事,顿然想起自己也曾有兄弟。他何等希望与他们只是失散,远离城都,而非燕啄皇孙,命丧于此。
「……禛儿,母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莫怪母后狠心……」
太后的说话倏然在脑中回响,他知道太后的苦心,也明白当时的状况,可是又有谁问过他想不想当皇帝,有没有人关心宋玄禛此人,而非宋氏嫡子?
头疼不动声色而来,宋玄禛扶额闭目蹙眉。匡顗见状,以为他识破自己的谎言,手慢慢抚上剑柄,以防他突击之时可作掩护,再看准时机一剑封喉。
敌不动,我不动。他见宋玄禛迟迟未有所动,试探轻喊一声:「陛下?」
沉实的声音绕过耳际,遂如一把利刃般刺过太阳穴,让宋玄禛吃痛低嘤。他为了不失君王之仪,强行坐直身子,淡笑而望。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犹如白纸,唇瓣有如快将凋零的红梅,眇眇美目难藏苦色。
他自斟半杯再饮,一手不自觉按上太阳穴轻揉。匡顗察言观色,当知他只是犯起头疼。
他放缓绷紧的思绪,心知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两手揖拳道:「陛下若是不适,臣也不便打扰。」
语毕,他便起身作好离去的打算,谁知宋玄禛露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像是不舍,猛然放下茶盏喊说:「且慢。」
声音在宫殿中细细回响,刹那对望的二人在错愕之中语塞无言,水点滴落刻漏的声音彷佛昭示着胸口的跳动是何等急切。
情急下不经思考喊出二字,宋玄禛甚是尴尬。他一向自认为善于在臣子面前不露神色,却连番在此人面前露出真心,如今甚至出言劝留,实在难以接受自己窘态百出。
匡顗挪步走近宋玄禛,淡说:「臣失礼了。」
宋玄禛以为他因自己的说话而自以为猜错他的意思,正欲开口解释,却转头看见匡顗渐近的身影。匡顗单膝跪在匟床上凑身为他揉按太阳穴,宋玄禛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两手一腾,身子失衡往后一倒,撞上匡顗壮实的胸膛,细细的起伏与温热的触感紧贴着他的背项。匡顗两手无暇,自然挺身接住倒下的身躯,一阵幽香随此牵起的微风送上,纤瘦的身体轻敲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