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一部 上)(生子)——西雨

作者:西雨  录入:11-08

平福的回答慢了几分,低声为难地说:「这……胡太医说,是太后遣他过来请脉……」

宋玄禛秀眉一挽,心知太后此时遣人过来之意。他甚是不满地坐在匟床,语带无奈说:「让他进来吧。」

未几,一个肩挂药箱,红衣黑带的男子与平福一同走进寝殿。他不如老太医一样弯身和袖而行,而是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昂然步入殿中。

他走到宋玄禛面前抱拳弯身,如细雪般绵绵的声音在静寂的寝殿澄澈响起。

「微臣胡宜顼参见陛下。」

宋玄禛慵懒地稍扬衣袖,敷衍道:「平身。胡太医速诊速回,朕要就寝了。」

「是。」胡宜顼坐上平福替他端上的杌子,从药箱取出手枕,请宋玄禛伸出右手。

他静心诊脉,殿内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宋玄禛打量这年轻的男子,文质彬彬,少年老成,毫不畏畏缩缩,是宫中难得的人才。

当年年仅十八的他自荐参加太医院殿试,尽显足以令资历深厚的太医惊叹无语的医方考取功名。进入太医院后,因其胸览五车,仅仅一年便坐上御前太医之位,深得太后喜爱。

撇除太后,宋玄禛其实对他也甚是看重。身为年轻的君王,自当收纳一群年少贤能之士,现时朝中重臣仍是先皇所用之人,只怕他们跟俞胥一样告老归乡,自己身边再无贤士。

「请陛下让微臣一看舌头。」胡宜顼的话让宋玄禛回诏神来,手指依旧按在他的腕上,凝神盯着他的嘴巴说。

宋玄禛合作地张嘴吐舌,直至胡宜顼点头,才合上嘴巴。

胡宜顼拧紧双眉,食指在他腕上轻跳一下,问:「陛下最近有否吃过难以消滞之物?」

宋玄禛心虚地眨了眨眼,手腕不自觉稍稍一抽,胡宜顼闻动立时明了,叹气摇首。他不追问,转而敛手走到宋玄禛身旁,低声说了句「失礼了」,便两手轻捏他的肩膀。

「啊!」肩上酸痛的感觉不由让宋玄禛惊呼一声。他欲抬手挥去胡宜顼的双手,却手臂举到半空时,就被酸痛硬生生阻止。

胡宜顼一手覆上他的前臂,缓缓按下,遂轻柔地替他按摩肩膀道:「陛下为天下大事忧心,常夜改奏摺,自会肌肉坚紧,手足疼痛。若适当按摩,能纾解酸痛。」

珠帘瑽瑢,俞暄儿穿好一身淡红牡丹衣裳,束好发髻,步摇轻摆,尔雅缓步。她听闻胡宜顼的解释,淡笑点头。

「陛下今午吃了粽子,请胡太医吩咐御膳房煮些消滞健脾的汤水让陛下解腻。」

胡宜顼微微屈膝点头示礼,认同说:「娘娘所言甚是,臣自当吩咐御膳房烹煮清淡的菜色,且请陛下每日服用汤药。」

「要是太后吩咐的汤药,朕不喝。」

胡宜顼停下两手的动作,俞暄儿走到宋玄禛面前,劝说:「母后知陛下体寒,宜服滋补汤药。老人家一番好意,陛下莫要拒绝。」

宋玄禛挪身挣开胡宜顼的手,斜目瞟看,言中有话道:「爱妃若是知道药名,相信也会断言拒绝。」

俞暄儿不解看向胡宜顼,后者一手执袖放于腰前,低点回答:「是沐凤鸾。」

宋玄禛撇首叹息,俞暄儿顿时赧颜,三人各视他处,相对无言。

沐凤鸾是历朝皇帝常用之药,多数用于洞房之夜,或是妃嫔入宫久无所出之时。药性强烈,服用者会暂失理智,只求纵欲交欢,欲火烧心。

宋玄禛拍腿起身,负手上前几步,转见一瞥胡宜顼。

「要如何应对太后……应该无须朕告诉你吧。朕累了,退下吧。」他一甩手,胡宜顼知趣提起药箱,拱手退下。

胡宜顼与平福一同退下,殿门才刚关上,本来坚定挺立的宋玄禛倏然往后一倾。

「陛下!」俞暄儿及时从后扶稳,才不至于昏厥倒地。

多日以来,他为俞胥退隐一事劳心劳神,朝中大小二事都待他覆奏,连私事也有太后与宋曷在上为子嗣一事施压,种种让他既忧又烦。劳则气耗,再加上体属湿寒,自然气血不足,头晕气虚。

宋玄禛扶额站稳,双手微颤,眼神散涣欲睡。他硬是撑起身子,尽量不把重量压在俞暄儿身上,挪前一步,沉声说:「朕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朕想休息一下。」

「臣妾扶陛下上床休息。」宋玄禛点头回应,俞暄儿搀扶他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眼见他眉目紧蹙,便在床头木盒取出丁香膏涂其胸口。花香阵阵四溢,宋玄禛皱头渐舒,惚惚睡去。

胡宜顼走出寝殿,偌大的殿前有一个花园,假山假石死气沉沉,松柏高耸入天,实无园乐之趣。守在殿前的侍者只有平福和数名贴身侍者,胡宜顼在其中一名侍者的恭送下走出寿延宫。

寝宫外的侍者与侍卫向他俯首,他一概无视,完全没有半点客气谦卑。

经过重重回廊,药香渐浓,他终于回到广纳奇药的太医院。

「胡太医。」他前脚刚踏进门槛,就被身后的人喊住。回身一看,一名太监和袖躬身,阴柔低说:「小人是来为太后娘娘传话的。」

破房烂榻,捉襟见肘。弟弟每日饿着肚子窝在墙角等哥哥回来,他不敢跟近邻的孩子玩,也不敢去打扰哥哥工作。他除了到书斋偷听先生讲课,平日不会步出家门半步。

他用手指在地上练字,细小的指头早被沙粒磨出细茧,但他依然坚持下去。记得曾经听先生讲过,知识可令人富足,考取功名,便能衣绵还乡,功垂竹帛。小小的脑筋一转,立志虚心向学,将来一得功名利禄,自能让兄弟二人衣食无忧,不再飘泊,哥哥不用再出卖劳力。

「我回来了,今天的工钱多了,麸子也可多买半斤!」哥哥粗糙黝黑的手举起一个布袋,脏兮兮的脸还淌着汗水,欣喜地笑得露出亮白的牙齿。

弟弟起身拍拍麈沙,搂住又黑又瘦的哥哥。他的身体不如自己细软,骨与肌肉的质感撞上他的身体。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哥哥跟自己吃得一样多,可他却比自己更瘦?

哥哥轻拍弟弟的头,笑说:「乖,哥哥先洗把脸再做饭,今天可以每人多吃一个麸子馒头。」

弟弟摇头,举起沾上些些尘沙的脸,说:「我不吃,留给哥哥明午到矿场吃。」

「傻孩子,你不吃就长不高喔。」哥哥眯眼一笑,搔乱弟弟的头发,捏了他的脸一下,便放开弟弟去洗脸做饭。

兄弟二人合力搓面团,蒸馒头,不一会,热呼呼的馒头在蒸笼引人取食。哥哥一手拿起较为深色的馒头轻吹,递给身旁的弟弟,然后再拿起一个馒头。

邻家煮食的香气扑鼻而来,时值端午,清香的竹叶味飘散满屋。他们闻香垂涎,哥哥撇首看见弟弟一脸期盼,便弯身安慰:「将来哥哥给你买很多很多粽子,每天都能吃香喷喷的白米饭。明年,明年端午哥哥就买肉粽回来,我们一起吃!」

弟弟露出天真的笑容深深颔首,兄弟二人对视一笑,大口一咬手上乾硬的馒头。

日出鸡鸣,哥哥起身梳洗。出门之前,他一看熟睡的弟弟,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才拿起工具出门。一踏出家门,就与邻家的大叔凑巧相遇,大叔夫妇对他们不错,有多馀的粮食总会分一点给他们,可是大叔家境也好不了他们多少。大婶在家里做女红卖给镇上的青楼女子,所以平日可以帮忙看顾一下弟弟,可是弟弟总是足不出户,遂甚少跟大婶打招呼。

「大叔早!」哥哥在门前扬手向大叔打招呼,大叔应了一声,大步走过来问:「诶,大叔问你,你会不会写字?」

「嗯……会一点点。」

大叔一拍手掌,勾住哥哥的脖子哈哈大笑,高声说:「大叔我听说皇上想替太子请陪读,只要识字乖巧,不论出身,年纪与太子相若,都可以进宫参加甄选!你说,这不正是为你而设么?」

哥哥在大叔怀中挣扎出来,挥手笑说:「大叔别打觑我哪,多少达宫贵人子弟争相抢这个位置,我一介粗人怎当得了陪读?哈哈,不跟你说了,我要到矿场去了。」

说罢,他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明明只是相隔了三里路,为何东方的城都跟这条小村落的差距有如天地之差。

他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摊开手掌一数。这些日子存下来的钱应该能买一串冰糖葫芦,昨日见弟弟强作坚强,他也于心不忍,决定回程时入城买一串冰糖葫芦哄弟弟高兴。

日落之时,他仓促进城买糖再用手护着冰糖葫芦奔跑回家。未到家门,就见大婶站在村口焦急引项,一见他的身影,登时上前大喊:「你弟弟不见了!今早你出门不久,他问我太子陪读的事,然后便跟着出去,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他甩开大婶跑回家里,果真不见弟弟坐在墙角,立时丢下冰糖葫芦便往城都走去。越接近城都,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他没由来地觉得弟弟有危险,爹娘与他们被强盗围困之时,那份不安的感觉与现在不遑多让。短短几里路程彷佛千里般远,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粗喘,汗水急速在额角滑下,汗流浃背,身上没有半处是乾爽的。

晚霞红红,犹如血色,红光笼罩整个城都。他直奔皇宫,守门侍卫见他来势凶凶,剑鞘一阻,把他拦在红亮厚重的宫门之前。

「皇宫重地,不得擅闯!」

精壮的侍卫有如泰山耸立,目如恶鬼,矮小的他根本推不开他们。他灵机一动,装出因着急而慌的神情,哀求道:「侍卫大哥,我是来参加甄选的,但因迷路才耽误了时辰,你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甄选早在午时结束,考生都走了,你回家吧!」

「怎么会……他还没回来啊!」他拉扯侍卫的衣衫,侍卫把他推开,他一个不稳,跌坐于地。

宫门细细打开,一个小太监吃力地捧着一个大布袋,上面染有点点血迹。布袋挡住了小太监的视线,走不到两步就被坐在地上的他跘倒。布袋的袋口本来就扎得不紧,经此一撞,里面的东西随之倾出,一件又一件破旧的衣衫跌了遍地,小太监也摔在地上。

「哎呀!你这该死的走路不看路!」小太监趴在地上边捶后腰,边破口大骂。

他瞥见小太监手上的衣服,一眼认出那是弟弟唯一的衣衫,瞬时起身一抢,瞪目颤抖。

「哪来的小乞丐连破衣裳也抢!一不小心抢了件故衣回去,我看你怕不怕半夜有鬼来找你!」

他拉住小太监的衣领,恶狠狠说:「我弟弟在哪!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快说!」

小太监满脸惊恐地拍打他的手,宫里的公公还不及这小子凶,连眼泪也快被他吓出来了。

「这、这是净身处丢出来的……凡是净身之前,原先所穿的衣服定要丢掉,至、至于能否忍痛存活下来,就不知道了。」

他放开小太监的衣襟,两手抱头,弟弟的衣衫贴在他的耳边,熟悉的味道依然残馀在衣服上。他茫然后退摇首,念念有词说:「不会的,不会的……他只是去考陪读啊……不会的!」

小太监一拭眼角快要溢出的泪,走到侍卫身后探出头来,趾高气扬说:「你说那个考陪读的应该是姓匡的吧!他说话开罪太子,被皇爷轻处宫刑。可惜他命薄,不胜疼痛死掉!尸身也被灭了。」

「我不信!你说谎!你说谎!」他扑上前欲打小太监,却被侍卫推开阻止。

「哎,抱歉抱歉。」大叔气喘喘地上前扶起他,两手把他抱在怀内,掩住他的嘴巴,续说:「侍卫大哥,小公公。这孩子一时着急才这样,别见怪啊,别见怪。」

「哼!」小太监撇首抱胸,装出大人的模样大摇大摆转身回宫。侍卫下眼一看,不满说:「大叔,自家孩子要好好管教,再死一个就没儿送终了。」

他挣开大叔掩着嘴巴的手,厉声疾呼:「我弟弟没死!他一定还在宫里!一日不见他的尸首,我一日也不相信他死了!什么太子!什么皇爷!要是我弟弟死了,我要他们陪葬!」

华胥忆昔,匡顗睁开眼睛,一颗眼泪融入汗珠一同滑下。他扔开身上的被子起身,曲膝坐在床上托额低喘。

残破的房子稍经翻新,草席的位置换成一张坚实的木床,腐朽的方桌也被他破开当柴烧了,买了一张原木方桌。添置的东西不多,只是应了他日常所需,房子的样子几乎是没有多大改变。弟弟的存在也在墙角的墙上留有痕迹,他走到墙角蹲身一抚弟弟用石头在墙上所写的字,那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匡顗、匡瑞。

「哥哥的名字好难写喔!」弟弟纯真无邪的笑脸在脑海中泛起,他低头一叹,起身走出房子。

这条小村落已十室九空,有的也只是年衰老迈不愿迁动的老人家。时势不如当年,百姓都可自给自足,不至于饿死街头,也不会像他们兄弟当年一样食不果腹。

大叔跟大婶膝下无子,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得知他要上阵打仗,忧心得睡不安,吃不下,在村子里祈求他能安然回来。匡顗经历逖国一役成了副将,凯旋归来之时,他们比自己还要高兴。匡顗为报答他们儿时照顾的恩情,便把赏赐的白银全给了他们,要他们回乡安老。

在匡顗诚意拳拳下,他们也不好推搪。起程回乡之时,两老说在乡下等他回去,叫他一有空就到乡下探望他们。

匡顗两手叉腰,垂首视地,瞥见蝼蚁啃蛀垂死的螂蛆。纵然有百足,藏毒液又如何?一旦被击溃弱点,还是敌不过卑微的蝼蚁。

薄明淡,乌云蔽日雾凄凄。

怨悔浓,悲愤填膺无戚戚。

第六章

黄袍澄澄,龙纹威武。宋玄禛站在屏风后横举两手,宫女替他穿上重重衣裳,理发束髻,插笄加冠。整装以后,宋玄禛垂下双手,泄沓浮浮。

平福上前搀扶,担心道:「陛下,今日不如休息一下吧,奴才去通知——」

「不,朕要上朝。平福,方才太医院可有送药过来?」宋玄禛打断他的话,转头望向平福。

平福点了点头,目使颐令,身后的小太监会意,走到前殿把托盘捧进来。乌黑的药汁让碗沿染上苍黄,刺鼻难闻的药味也浓浓飘散。

宋玄禛皱起眉头,一手拿起药碗,一口气仰首直下。平福拿起小碟把蜜饯递上,宋玄禛抬手轻推,搁下药碗,执起早已准备在托盘上丝帕一拭双唇便扬袖而去。

温热的感觉入腹,暖意彷佛从中化开。他抖擞精神,换上一副凛然难犯的样子走进大殿。群臣俯身高声恭迎,他坐上龙椅,临朝听政。嘴里的苦味越发浓郁,数度让他抿嘴颦眉,强忍欲吐之意。

待最后一名文官启奏,俞胥拱手上前,恭谨说:「挂印一事,老臣欲向陛下举荐一人,继任将军一职。」

宋玄禛昂首挑眉,将军一职心里早有人选,若此时不见,恐怕被人说长道短,况且由俞胥举荐的人选,必是匡顗。这次俞胥的确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又可顺他之意。

「朕正好拿不定主意,就一听将军之见。」

俞胥谦恭如实向宋玄禛,说:「匡顗是老臣唯一的门生,虽参战不多,但文韬武略,深得军心,将领亦对他心服口服。八年前与逖国一战,我军陷入困局,当时臣也认为只有退兵一途,全赖他献计奋身闯入敌阵,内外夹攻,才打败逖国,凯旋而还。」

「哦?那真是难得的人才。」宋玄禛装出初次听闻的样子,满意地点头一笑,续说:「既然是俞将军的门生,又得公正无私的俞将军举荐,朕甚是宽心。挂印一事就此定下,俞将军为朝廷效力多年,朕决定立秋为将军设宴,敬谢将军多年效忠朝廷。」

众臣闻言,又是一番恭维之辞,仁泽龙恩,听得宋玄禛顿觉心烦。止息尔后,殿头官口传圣旨宣告退朝,宋玄禛起身离去。

踏出大殿,他快步朝寝宫而去。一过无骛门,他终受不了苦涩的味道扶壁一吐,公公见了手足无措,一边指派侍者传太医,一边抚拍宋玄禛的背。

昨夜昏厥耗损,今早又上朝劳神,公私二事相逼,让他心烦不已。吐过之后,力气彷佛被瞬间抽走,脑筋麻痹的感觉随之而来。

「陛下!」公公眼看宋玄禛步履不稳,往旁倾倒,欲纵身一拉可力挽不及。宋玄禛闻声一动,本想挪步站稳,但力不从心。

听见侍者惊惶失措的声音,眼前的景物渐渐暗淡下来,宋玄禛知道自己快要倒下,可是无论如何竭力看清眼前的事物,终究无果。

推书 20234-11-09 :心的涟漪 中——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