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一部 上)(生子)——西雨

作者:西雨  录入:11-08

细选过后,纸上之名几乎全被朱砂画过,剩下的也不合宋玄禛的心意,他们不是年纪老迈,就是难掌军心,若与他国开战,必损伤甚大。

他放下毛笔,仰后掩面,方才在道上快步而走,早已令他出了一层细汗。指尖碰到发根,数缕长发徐徐垂下。

他松开双手,一手拉出髻上金笄,一头青丝如水般倾泻下来。他把头枕在椅背上,下眼把玩手中的金笄。长睫轻眨,别有风情,宫女一见春心荡漾。

宋玄禛没察觉宫女的神色,只担心无人继任将军之位,俞胥实是历代难得一见的人才,要觅比他更有才者,实在难求。

苦思无果,宋玄禛停下手上的动作,骤觉闷热,起身脱下外袍说:「朕要沐浴更衣。」

侍者闻言领命,纷纷准备衣衫衅沐,浴池水声潺潺,白雾缕缕,一股清香随水而来。

侍者替宋玄禛褪下重重厚重繁复的衣裳,龙袍虽美,但黄袍之下的白衣反而更显适合清秀的他。

长及腰间的细发覆上白衣,亮泽的黑发更显明丽。侍者慢慢替他脱下白衣,露出白滑的肩背,长期浸泡在花香之中的身体,纵然满布细汗也传出幽幽清香。

他步入水深及腰的浴池,掬水洗脸,一仰长发。偌大的浴池显得他纤细渺小,他走到池边,两臂交叠,侧首睡在臂上。他伸指沾画池边点点水渍,晶莹剔透,倒影如镜。

两名侍者从屏风两旁进来,把备好的绣金常服挂上衣架。宋玄禛见了不禁颦眉,提手指着衣衫向侍者说:「替朕准备青色素衣,朕今天不想再穿龙袍。」

侍者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但不敢有违皇命,速速取下常服,重新备服。

他在池边闭目小憩,池水随呼吸起伏轻拍他的背项,黑发随波浮散,宛如点墨化于水中。

细风窜进窗缝,柔光透入殿中,宋玄禛露出水面的肩膀顿感微凉,他缓缓张开明眸,转身把身子沉入池中,水过红唇,身体渐渐不再觉冷。

待身子暖透,他起身步出浴池。屏风后的侍者听见动静,便手持布帕单衣而来。拭乾身子和头发过后,侍者伺候他穿上素衣,用篦栉梳理长发,半束发髻,簪白玉兰笄,腰系青玉玉佩,不华且实。

他走出殿外,挥退侍者,悠悠漫步。寿延宫外一片假山盘景,了无生气,松针静寂无声,沉静不已,不如丁香随风作响。经过重重宫门,蓬清园的风景与寿延宫大为不同,御花园丁香飘香,风渊湖清澄见底,鸟声喈喈,犹如乐韵。

宋玄禛依旧爱站在石艮桥欣赏湖色,静听风声。他伸手承接阳光的温暖,柔风掠过指尖,屈指执拳,把手放在胸前。

一记清脆落地之声猛然响起,他退步低头一看,瞥见本系腰间的玉佩半垂桥边,流苏悬桥,青玉随之滑落,落在桥下陡岩。

宋玄禛扶着石栏探身低看,心急取回玉佩,却眼见它沿岩滑落,落水在即。左右环顾,也不知该喊人来还是亲自下桥取玉。

玉佩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实是先王在太后诞下宋玄禛时赠其之物,为求儿子安心定神,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当他正想攀越石栏倾身取玉,一个身影从旁飞身而至,脚点湖面,沾起一滴水点落于湖中,泛动细细涟漪,宛若游龙。玉刚沾水,着即被人带出水面。

丁香细瓣飘落,划过那人的脸庞落在湖面,涟漪相交,别具景致。他轻踏石桥,一跃而下,挺身站在宋玄禛面前。

男子年约而立之年,约莫比宋玄禛高上一寸。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嘴唇菱角分明,有如小山并立,英气不凡。宋玄禛抬首与他对望,男子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不移分毫。除了皇亲国戚外,敢正眼看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宋玄禛皱眉上下打量他一眼,暗忖这个人的身分,见他魁梧奇伟,皮肤淡褐,且轻功不凡,敢是武官。倘若非也,怕是刺客。

他想到这里登时一愣,侧身退后两步,苫眉努目。他心知自己的武功不及此人,若对方真是刺客,恐怕独力难敌。

「请陛下察看玉佩有否撞损。」男子倏然弯身递玉,恭敬撝挹说。

宋玄禛被他的举动吓住,但他听见男子所言,顿时冷静下来,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空虚。他接过玉佩,细看后发现玉佩并无撞损,才松了口气。青玉的暖意渐渐在手上化开,一路过来慢步吹风,本来温暖的手早已冰冷。此时青玉带来对方丝丝的暖意,握在手中,渐褪手寒。

他不敢将它重系腰间,也不敢把它放进袖袋,只是一直紧紧握在手心,五指紧捏,生怕青玉再次掉落。

他把握紧玉佩的右手放在身后,转目望向眼前之人,淡说:「你怎知道朕的身分?」

男子抱拳低头回答:「微臣今早在大殿外有幸一睹陛下圣容,故认得陛下。」

宋玄禛随意点了点头,没生多疑。大殿内外尽是文武百官,一直以来,根本没能看清每张脸孔。有人为官数十载,一生无缘一睹国君容颜,至死方休,最后也没能让国君记得他姓甚名谁。

他回身看着涟漪平息的湖面,左手往后握着右手的手腕,原先紧绷的情绪渐渐放缓下来,回复一贯的淡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位居何职?」

「微臣匡顗,御平军副将。」男子抬头挺胸道。

御平军以英勇善战见称,上阵杀敌无数,更在俞胥带领之下越发神勇。军中将士绝无异心,誓死效忠圣上。无战事之时,定会紧守城都宫廷,克尽禁军之职。

宋玄禛下眼凝视湖面上的倒影,见匡顗不偏不倚地直视他,当下觉得有趣,又问:「你不怕朕?」

匡顗依然昂然正视他,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问宋玄禛:「怕什么?」

宋玄禛闻言一愣,微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泛起细细波纹,丁香的香气随之飘散洋溢。

自出生以来,从来无人不惧他的身分,也无人敢反问他任何问题,臣下总是一口「惶恐」,一口「知罪」。而先皇跟他总是有话直说,言辞不藏暗意,一问一答,父子无间。

水面的波动让他看不清匡顗的容貌,他微扬嘴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与他精致的脸容让人眩目,匡顗眨了一下眼睛,遂依旧一副冻凌嘴脸。

「既是副将……可朕从没见过你跟在俞将军身边。」宋玄禛挑了挑眉,左手轻画过石艮桥的低栏,以质疑的语气说。

匡顗顿了一下,少顷开口说:「微臣甚少进宫,除了上阵,平日在城都驻守,故陛下未曾见过臣。」

「城都驻守……」宋玄禛意味深长地悠悠说出四字,思量片晌,续说:「你曾参与哪场战事?」

「逖国上代单于阿伊济侵境一战。」

宋玄禛看向他,不发一语静待他续说下去,可等了会儿,仍未见他再开口,二人相视而望,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宋玄禛瞪了瞪眼,有点讶异问:「就只有此战?」

「是。」匡顗清楚肯定地吐出一字。宋玄禛一手抚上额头,闭目轻叹,实在有点难以置信此人竟年纪轻轻单凭一战便晋升副将一职。他的手慢慢移至太阳穴,屈指轻按,暗忖军中晋将之事未免太过儿戏,易将之后定必亲掌晋升之事。

他睨了匡顗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宋玄禛见识过他的武艺与为人,本想把他纳入晋将之选,可得知此事,降级一事也在心中盘旋。

「蓬清园乃后宫禁地,非臣下擅闯之地。朕这次不计较,你速离此地。」宋玄禛长袖一挥,负手挺胸,直视湖面,不屑再看匡顗一眼。

「臣告退。」匡顗揖拳低首,不作多看,旋身退下。

他步过丁香树下,牵起丁香的香气。在宋玄禛的印象中,匡顗只是一个虚有其表、有名无实的副将,可叹他空有一身好武功,点水纵身、落地稳扎的功夫不是易事,但凭一战奠定副将之职,恐怕朝上有人刻意拉拢。

宋玄禛看着青蓝透彻的湖面,蜻蜓点水,颤翼飞去。他向静若明镜的风渊湖沉声道:「替朕查一件事。」

身后响起一把沉稳的声音:「陛下请吩咐。」

他昂首瞧着湖面的黑影,不缓不急淡说:「彻查匡顗此人,不日回报。」

「是。」黑影瞬时消失,仿如不曾出现一样,不带动一片叶子。

清丽的脸庞猛然冷淡如霜,双目间透露出丝丝阴冷,宋玄禛一捏手中的青玉,冷笑低喃:「哼,竟敢在朝中拉关系,朕就要看看谁如此大胆。」

第三章

花之君子,兰也。花之素客,丁香也。

画中之物绝无半点冗笔,淡洁俐落,见画彷闻香。

合中一人单膝跪地,详尽细说他人之事。人之一生,云云可诉,作画人顿手愕然,挥退身前之人。

淡墨在画上晕晕散开,兰与丁香避不过水墨沾染,一同融入黑墨之中,难分难离。

匡顗,自幼无父无母,与胞弟失散多年。因体格健壮,一十二岁从军,三年后披甲上阵。我军对阿伊济侵境一战堪入困境,幸得匡顗献计,只身夜袭军营,救俘虏、烧军粮、引狼群,遂凯旋而还,故此深受军中兵将爱戴。后得俞胥赏识升为副将,自此于俞府受教,为俞胥得意门生。

宋玄禛一手扯开模糊不堪墨画,执笔以待,身旁的公公立时换上一张雪白无瑕的冰翼纸,两手向外一横,不起半点皱摺抚平在书案之上。

他挽袖掭笔,笔锋的浓墨在纸上不晕不化,在他的笔劲下不偏不倚写下两字。

搁下羊毫,他扬眉浅笑,细语:「好一个匡顗,朕就看你能否才及俞胥。」

* * *

「闻说你昨日误闯后宫,且遇陛下?」俞胥抬起茶托,用盖子掠过杯沿,轻吹白雾,淡然细嗑一口,悠然自得。

匡顗与他相隔一个小几并坐在匟床上,放下茶盏,点头说:「末将一时迷途,不虞幸见陛下,匡顗不知陛下在蓬清园赏湖。」

「嗯……老夫视你犹如亲儿,你无须在老夫面前如此谦卑。」俞胥欲放下茶盏,匡顗见状接过他的茶盏轻放。俞胥满意地点头,一捻长胡说:「你甚少进宫,巧遇陛下,也是一件好事。改日老夫再带你上殿,向陛下荐举为下任将军。」

匡顗皱眉抿唇,起身朝俞胥跪下,两手抱拳过额,俯首道:「谢俞将军多年栽培与抬举,匡顗定不负将军所望成为一代名将之后,不蒙俞府声威!」

「起来罢,老夫受不起……倘若我儿尚在人间,年纪跟你不离,老夫只是望汝思儿而已。」俞胥扶起匡顗,岁月的痕迹在他惆怅的表情下更深更长,他拍了拍匡顗的手臂,感慨一叹,坚毅的眼里彷佛泛起一层薄雾。

「唉,旧事无谓再提。难得今天无须值班,好好返家休息。我也老了,想回房歇息一下。」

匡顗搀扶俞胥,却被他扬手阻止,老人家自个儿走出屋子。看着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直挺的腰板,背负无数战友的生命,背负国家安危,背负丧儿之痛……匡顗由衷敬佩,但又不禁为之愧疚。

将军,匡顗对不起你……

* * *

朝日煦煦,君臣见。

蝉嘶嘒嘒,重午来。

早朝宣退,宋玄禛一如以往在群臣浩荡的恭送下步出大殿,侍者随他的脚步往御书房走去。天时渐热,身后的侍者早出了一身汗,但他纵然身穿厚重繁复的龙袍,也不觉半点闷热。

放下朝堂烦琐之事,宋玄禛贯彻心静自然凉之说,不急于回宫,也不劳神思考。行走时牵动的细风,有如秋日清风般凉爽。

他的脸上罕有地挂上轻松自若的笑容,半垂双目,静静感受唯其独享的凉快。离大殿后最近的无骛门是通往御书房、寿延宫及后宫的必经之道,也是宋玄禛自小离不开的地方。

华美的皇宫犹如牢笼一样,生于帝王之家,基登为王,就注定一生被囚禁于此。他不敢想像宫外的景致,也不敢奢望亲自踏遍这个天下,哪怕心里只有丁点遐想,贪欲便会从脆弱中破茧而出。

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一抹苦笑,他不自怜、不自哀,一日甘愿为王,坐拥江山,就该有身为一国之君的觉悟。

接近无骛门,闻见守门侍卫正与男子交谈,丝毫没有发现圣驾临近。谈得正乐之时,宋玄禛身后的公公怏然一咳,侍卫闻声转头瞥见,立即汦汦噤声俯首。

男子见状转身,一见圣驾,不慌不忙俯身拱手道:「微臣匡顗参见陛下。」

宋玄禛一见匡顗,登时忆起亲卫回报。他本想召匡顗入宫一见,如今他不请自来,也省下一番功夫,且不会让他自以为得蒙圣宠。

「平身。」宋玄禛一抬衣袂,瞥了守门侍卫一眼,勾起一边嘴角道:「看来匡副将深受爱戴,连尽忠职守的侍卫也被你哄开金口。不知匡副将除了到此闲聊外,究竟所为何事?」

侍卫闻言惊惶俯身,两个大汉的手脚细细颤抖,不敢抬头半分。

匡顗从袖袋取出一物,两手摊开呈上。藏青色的罗缨平放在他的手上,罗缨上有一如意结,巧手精致,色彩与宋玄禛的青玉相衬至极。

宋玄禛收回注视罗缨的目光,转目望着匡顗,待他开口说出所以。

「微臣上次发现陛下的青玉罗缨渐有敝而欲断之色,又在市集恰见这罗缨如此别致,故买下罗缨,望陛下笑纳。」

宋玄禛一听「市集」二字为之心动,却基于国君身分不能妄收臣下之礼。匡顗之举令宋玄禛不由暗忖他别有用心,彼此明明只有邂逅之缘,不该如此上心,只怕他刻意奉承换取官职。

宋玄禛心头一揪,阿谀奉承、尔虞我诈……这些把戏统统早已令他生厌。就算眼前之物为稀世之宝,也不是送给「宋玄禛」,而是赠给当今圣上。

「大胆匡顗!竟敢以罗缨为名趋权附势!?」宋玄禛未及开口拒绝,就被人昂然厉声打断。

宋曷负手上前,伸手拈起罗缨厌恶一瞥,遂打在匡顗的脸上说:「如此粗劣之物岂与陛下相配?要奉承陛下,也要看它的出自何人之手!」

匡顗默不作声,垂目视足,任由宋曷冷嘲热讽。宋玄禛身后的侍者低头私语,守门侍卫也悄悄抬头偷瞄,可惜他们都只能替匡顗暗叹倒霉。

整个皇宫上下都知道只有两人让宋玄禛奈何不了,一是太后,二是宋曷。如今匡顗惹上宋曷,就算他的谩骂有多难听,匡顗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宋玄禛更不会出言阻止。

宋曷欲抬腿践踏罗缨之际,却被宋玄禛弯身取物的动作吓住,腿悬半空。宋玄禛不理宋曷错愕震怒的表情,在匡顗面前手悬罗缨,淡说:「英雄莫问出处……」

他歪首看向宋曷,一脸天真疑问,续道:「若依皇叔之说,难道太祖皇帝的出身不配称帝?」

「这!」宋曷倾身瞠目,气急难语,宋玄禛乘势一笑,好言圆场:「朕知道皇叔绝无如此大逆不道之念,皇叔辅助两朝天子得宜,乃国之重臣,朕岂会质疑皇叔的忠诚?而且朕对皇叔的敬爱之情,皇叔又岂会不明白?」

宋玄禛别有意味一瞟宋曷腰间的虎符,遂偏首带笑,目光柔和,笑如春风。宋曷流眄促眉,历年打滚官场,岂会不懂言中之意。

他狠狠瞪着匡顗,上下打量一眼,低首磨牙,迟疑良久才禁声道:「……臣,告退。」

宋玄禛点头目送,身后一众侍者让出道路让宋曷离去,其中几个曾受气的侍者暗地窃笑,心里痛快。

宋玄禛眼见宋曷走远,长呼一口,此时才发觉自己把罗缨握得紧紧的,打开手掌一看,罗缨已略有扭曲,凌乱交叠。

他轻抚掌上罗缨,越发喜爱,虽知不能收下,但心中某处却不住叫嚣留下罗缨。

「朕欲与匡副将一谈,不如到薘清园一叙。」宋玄禛的语气不似邀请,而是确切的命令。匡顗于礼抱拳应允,随宋玄禛到水静亭去。

一行人悠悠穿过重重宫门,宋玄禛吩咐公公到御膳房准备糕点热茗,以待些儿共斟长谈。

沿路宋玄禛对罗缨顾惜不已,细心理顺流苏,拉好如意结的两旁,不时还把它举到眼前喜色细看。自宋玄禛还是太子时便开始侍候他的侍者见了,也不禁为之惊讶。他们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愉悦稚气的一面,就连生辰、狩猎、弱冠之宴,甚至继位为王,也不见他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推书 20234-11-09 :心的涟漪 中——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