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臣多此一举了,真失礼。既是如此,臣也不好打扰陛下,这月饼……臣给平福公公管着,要是陛下饿了,便可随时品尝。」
平福接过匡顗重新包好的月饼,贪婪地嗅着纸缝里溢出的甜香,只管垂涎三尺地低首盯着手上的月饼。
匡顗偷瞄宋玄禛一眼,正好宋玄禛也对上他的视线。不只一次,宋玄禛一直觉得此人的心思犹如细丝,每每能知道自己心中所需所想。不论身处何地,二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然后他先转开视线。
匡顗瞥了眼书案上的奏摺,关怀道:「陛下莫要过于劳累,臣先行告退了。」
「慢。」宋玄禛伸手拽住匡顗的衣袖,他被自己此举吓得慌了,生怕平福看见二人拉扯,猛然放手挪步,却不料撞上书案,烛光一倾瞬灭。
匡顗及时捞回宋玄禛倾往书案的身子,二人在漆黑中靠近,互换鼻息。匡顗趁势轻吻宋玄禛的眼窝,继而吻上他的唇瓣。一股莲子的甜香窜入嘴唇,宋玄禛正想细细品味之时,那股甜腻和温暖已离开他的双唇。
「怎么回事?!陛下……」平福隐隐看见两个身影在月下相依,宋玄禛的明眸在银光下流转动人,可却随即被他垂睫遮蔽那美丽的灵光。
匡顗取出火摺子重新燃亮案上的烛台,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英伟的轮廓。他收起火摺子,一尽臣下之礼,向宋玄禛拱手弓身道:「臣告退了。」
话毕,便再次跃窗而出,往一片银白以外之地没身而去。
平福探头偷瞄站在原地的主子,只见他垂睫轻点水红的嘴唇。不知是否烛光昏暗,他总觉得主子的脸颊泛着旖旎的美态。
宋玄禛一抿微润的双唇,希声说:「朕想吃月饼,平福……就陪朕一起吃吧。」
平福愣愣地点头,侍候宋玄禛坐在案前,便笑着说要泡一壶好茶给主子润喉赏月,三步并两步地走出谦德殿去。
宋玄禛拿起一个月饼放近嘴边,张嘴细咬,同样的甜腻慢慢从嘴里飘散。看向匡顗纵身而去之处,他瞥见那明亮的璧月柔和地把银光映入殿中,就如他一样,悄然无声、轻柔无比地潜入他的心扉。
平福捧着热茗归来,心里正想藉此能让主子放下朝事稍作休息,可走近书案,便看见宋玄禛以臂作枕,清丽的脸庞就在月光底下沉沉睡去。
平福宽心浅笑,轻手轻脚把月饼与热茗放在宋玄禛旁边,回身拿起衣架上的披风轻轻盖在他的肩上。他吹灭两个烛台,只剩一点烛光在书案摇曳。平福如夜里低唱哄儿曲谣一样,柔声细语。
「陛下好眠。」
番外三:雪历恩仇
白雪茫茫,雪花如梅瓣般飘落。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女人的哭泣声,他站在她面前,下眼看着向自己连连磕头的女人。雪花肆意地飘进大开殿门的宫殿,冷意瞬时缠上他的手脚,就连胸口的跳动也被寒霜冰封。
「殿下!求你饶了我的皇儿!求求你,求求你!」
「母妃别求他!我宋明霁不希罕!」年及弱冠的宋明霁扶起跪在地上的泪人儿,他挺胸上前直瞪比他矮了一截的少年。对方淡然面对,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惧意。眼见少年目中无人的态度,宋明霁气得咬牙,朝他唾了一口,当即被两旁的侍卫上前拉开。少年漫不经心地抬袂一拭脸颊,眨目看向被侍卫箝制的人,眼里闪着难以明了的眼光。
宋明霁冷笑一声,遂仰天大笑,怒气彷佛从口中喷出的雾气而出。他挣开两侧的侍卫,指着少年裂眦嚼齿说:「宋玄禛!你不得好死!」
宋明霁从袖里抽出匕首,当众人以为他欲行刺太子,他却把刀锋一转,往自己的胸口刺去,殿内的人顿时愣在原地。宋明霁轻咳一声,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半垂着眼环看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宋玄禛身上。他得意地勾唇浅笑,使劲拔出胸前的匕首,炽热夺目的鲜红立时喷涌而出。他把手上的匕首扔到宋玄禛脚边,纯白色的鞋子顿时添上艳红,冰冷的地上也被画上一道道斑驳的血痕。
「今日我宋明霁血染宫殿,他朝你宋玄禛亦葬身于此!哈、哈哈……」
宋玄禛看着他的身躯慢慢滑下,直至他无力地躺在血泊之中,那骇人的笑声才得以止息,但此时却换来女人的惊呼。
「皇儿!皇儿快睁眼看看母妃啊!皇儿啊!」女人扑倒在宋明霁身上,慌乱地用手载起地上的血覆在他的伤口上,越发冰冷的身躯令她慌得没了主意,胡乱拉紧宋明霁的衣襟,又倾身上去拥住他,抖着声音说:「皇儿冷吗?母、母妃给你取暖,小时候也是这样呢……你记得吗?没事的……」
宋玄禛长叹一声,负手背过身去,对身旁的小太监说:「带他们下去吧。」
小太监被刚刚的情景吓得慌了,过了半晌才愣愣地点头。他刚离开主子身边吩咐侍卫做事,本伏在宋明霁身上的女人倏然发狠扑向宋玄禛。她捡起地上的匕首,从后往宋玄禛的背心刺去,刀锋还未碰到外衣,就被布帛撕裂的声音取替,匕首亦应声落地。
宋玄禛回首一看,只见女人满脸泪痕,半张嘴巴,朱红色的唇瓣滑出一缕血痕,半截亮银色的剑刃从她胸前破出。身着紫衣的人横手一抽,转手一抖,沾血的剑登时回复光泽,干净得宛如从未染血。
眼见女人失去支撑跌在地上,宋玄禛不堪闭目摇头,扬手说:「平福待着,让逊敏处理罢。」
「……奴才知道。」平福颤着声音退到宋玄禛身边,逊敏回鞘拱手,指示几个侍卫把地上二人抬出宫殿。
宋玄禛看着二人被抬离宫殿,地上留下一滩暗红的血迹,刺目的红。他初次体会到何谓疼,想起宋明霁温柔地陪他念书练武、策马奔驰的日子,心里一隅不禁发疼,心寒蔓延四肢,头疼不已。
他带着平福走出宫殿,望着被抬去的宋明霁母子,血珠伴随雪花落在地上,红白交叠,绚丽无比。
「孤家寡人……平福可知此话何解?」
平福眨着眼睛,悄悄抬眼看向身旁的主子,却见他依然一副淡雅的脸庞,可眼里藏不了寂寞与哀伤。他们都是年仅十四的少年,平福又岂懂宋玄禛心里的愁,不止是他,有时连比他们年长的逊敏也看不透这位太子。
漫天白雪,宋玄禛伸手载雪,雪花在掌中消逝。他抿唇执拳,垂目说:「回去吧。」
守在走道的侍者俯身恭送太子,平福欠身过后,直身转首看向宋玄禛方才所看的方向,雪地上的红瓣已被白雪覆盖,没了踪影。他抬头望天,疑问上苍为何毫不留情地灭了主子的路,天子,不正是人中之龙,该受上天眷顾之子吗?明明是一个如此善良的人,为何偏偏要为难他,要他染上满手鲜血?
白茫茫的雪花飘过宫墙,随风落在城都的屋檐上,一个与平福相若的少年同样仰首望天。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心里蓦然沉重起来,不知怎的,就是有种哀伤的感觉。
「很美吧?」乌伊赤把手上的氅裘盖在他的肩上,探头看了看窗外的雪花,续说:「日后不知何日再来尧国了,要好好记住这场雪。」
少年茫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停驻在街道幽暗的小巷。乌伊赤看向他注意的方向,思忖半会,终记得自己曾到过那条小巷。他着紧地扶住少年的肩膀问:「你是不是记得什么了?你知道那儿吗?顼,回答我。」
顼皱了皱眉,脑海里似是看见一个孩子,当他想再努力看清他的面貌,那身影却一闪即逝。他回首看向乌伊赤,忧恼说:「我想不起来。」
乌伊赤泄气地叹了一声,此次出行就是为让顼多走走看看,希望藉此可以让他记起自己的身份,回到自己的乡土,回到自己的家,他虽不想与他分开,但他更不想他的顼茫然地渡过馀生。
「乌伊赤,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顼揪住自己的前襟,但任他如何稳住心神,还是压不下莫名的心慌,心里总觉得这里有令他牵挂的东西,可想了千遍万遍,他都不知那是何物,甚至在梦中追寻,哀伤得不禁落泪。
一滴温润的水珠无声落在窗沿,乌伊赤瞥见人儿耳根通红,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正想探首看看他,就被门外的动静打住动作。
小二提着热烘烘的水壶敲了敲门,逢迎色笑地说:「小哥要不要添些热茶?」
「有劳小二哥。」乌伊赤朝小二亲切地笑了笑,引手让他进屋。
他难得被客倌如此礼待,心里万分感动,自然尽心尽力侍候他们,不免多嘴嘘寒问暖。幸好乌伊赤也有耐心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口音有点不准,有时令他有听没懂。添过茶后,他看了看站在窗前的人儿,披上氅裘的颈项白白净净的,遗憾在于有点瑕疵。他心里暗叹可惜,见屋里二人都披了氅裘,便道:「天冷啊,小的端个炭炉上来吧。」
他不等乌伊赤答应便走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忙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热腾腾的浓茶在壶里荡漾,走了几步,小二敲响隔壁的房门,以同样的态度问了同样的问题。
应门的人虽同是年轻人,但比起隔壁的异乡人高大少许,眉目间的英气更令人不自觉地严肃起来。小二瞥见屋里正在用膳的中年人,登时恭敬哈腰,谨小慎微地添茶。
当他正想退出屋子,却被桌前的中年人叫住,吩咐道:「小兄弟,帮我包走一碟云片糕。」
小二诺诺应了,不待他关门,应门的年轻人已亲自关上房门,把他隔绝在外。
中年人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热茶说:「顗,过来坐下。」
「是的,将军。」匡顗转身上前,乖乖坐在俞胥身边,挺腰而坐,骨子里的刚强好比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
俞胥摆首轻叹,究竟何事可令一个年仅十六的孩子老成如此?所幸他的心机都用在战场而非他人,若然明珠暗投,使计伤人,天下只会多了个鼠辈,与流氓狼狈为奸。看着身旁的孩子虽少年老成,但心里还是有点稚气,只是不在人前显露,强装成熟,不似宫中那孩子,连心中那丁点纯真也要抹杀殆尽,身后没有靠山,更没有可以让他休歇之地。如此想来,那孩子也该有人辅助在则,在私有暄儿照顾,在公……
「将军?」匡顗偏首挑眉,满脸狐疑地看向俞胥。
俞胥低嗽一声,拿起筷子把肉片夹到匡顗的碗里,问:「府中的兵法都看完了吗?」
匡顗定睛看着俞胥的动作,点了点头,「不懂的地方都问过袁副将了。」
「嗯……武艺方面有否自己勤加练习?」
「有,之前也有跟其他副将切磋。」匡顗眼看碗里的饭菜快要堆成小山,他也不知如何制止俞胥,只好尴尬地低唤俞胥一声,好让他回过神来,停止这宠溺的举动。
俞胥清清喉咙,抬手示意匡顗快快起筷,自己迳自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又说:「袁副将有意还乡,老夫本是不允,可他去意已决,故老夫要他把所知的都教导予你,让你接替他的位置。」
刚把饭菜送进嘴里的匡顗闻言一愣,连忙放下碗筷,说:「匡顗年纪尚轻,经历尚浅,难以率领军中兄弟!」
俞胥倏然横手一顿,手中刚斟满的茶盏并无洒出半滴茶水,匡顗看到他决然的眼神,便知任自己如何劝说下去都只是徒劳,既然将军看得起自己,也不好失礼连番推搪,只好颔首应了。
静静地用膳过后,小二拿着包好带走的云片糕上楼。俞胥本想叫府里的家丁送进皇宫,但匡顗却自愿当这趟跑腿。
他拿了云片糕,快步离开菜馆朝那个令他生恨的地方而去。刚走出菜馆不远,他感到楼上有一道视线正向他而望,抬首望去,瞥见一个披着氅裘的小公子凝视着他,而他身边正站着一个异国公子。
那异国公子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他正奇怪逖国人为何如此明目张胆进入城都,便见那人身边的公子转过身去。匡顗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在人群中没了身影。
离开了人群涌涌的大街,他再次走到令他痛失至亲之地。朱门前的侍卫打量面生的他,正想查问他的身份,他便从袖中取出俞府令牌。侍卫开门入内通传一声,一个小丫头便从门后走了出来,接过匡顗手上的东西,悄悄打开一看,确认以后又抬起圆乎乎的脸蛋看看匡顗,疑惑说:「这位哥哥好面生,看来不似将军府上的家丁?」
匡顗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拍拍丫头的头,弯身说:「我是俞将军的门生,匡顗。日后我们可能还会再见。快去把糕点送给娘娘吧。」
丫头抱紧怀里的东西,深深地点了点头,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到重重深宫之中。
匡顗看着朱门紧闭,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不见,眼里隐隐透着深浓的恨意。令他生恨的始作俑者就在这宫门之后,现在的他还不能夺门杀之。他要等,等到有朝一日可以名正言顺入宫,等到有朝一日有能亲自手刃仇人,以慰杀弟之仇!
「娘娘,尔遐回来了。」小丫头捧着刚送到御膳房检毒的云片糕回来,精致的云片糕额外用一个青花瓷小碟盛好,其他清甜通透的糕点则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上,五颜六色,好不吸引。
俞暄儿坐在梳妆台案前挽好发髻,嫣然起身看过尔遐端来的托盘,遂带受一众侍者往谦和殿走去。半路上,尔遐好像想起了什么,小跑上前,眨着精灵的双眼对俞暄儿说:「娘娘啊,今天来了个面生的哥哥,他说自己叫匡顗,是将军的门生呢!」
「匡顗?」俞暄儿歪首细忖,回想出府之前并不知府中有此之人,而且父亲本来不收门生,想来此人定是有能之才吧。她悦然一笑,走道外淅沥作响,往外看去,细雪不知何时化成银雨,连绵落下,雪白的风景顿时蒙上一层迷雾,正如其心深念之人一样,总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冷冷清清。
她不禁牵出一记苦笑,心里不由期盼有谁能替这个人分担一下政事的重担。风雨渐大,她稍稍理好衣衫往前迈步而去。
若是这场雨停下,他会否让人看清?若是这雪地融化,他会否寻回温暖?若是他不是太子……
番外四:甘甜如斯
孟秋无月星满空,水香乘风飘满园。
与君相依醉湖畔,共看牛郎织女星。
宋玄禛靠在匡顗怀里把酒细品,在水静亭中静观风渊湖、感受蓬清园的宁静,便是宋玄禛在宫中唯一的慰藉。
他饮尽杯中之物,亮白的瓷杯在星光下更显透白,左肩一沉,身后之人把下颏靠在他的肩窝,带着酒香的吐息与热气轻吐在他的项侧,低喃:「七月……今年不会寂寞了。」
「嗯?」宋玄禛偏首看向匡顗,抬手抚上他醉红的脸颊。
「十六啊……」匡顗醉眼朦胧地贴上人儿的微凉的手,搂紧他的腰身呐呐地说:「你要陪我,不准……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
「你醉了。」宋玄禛浅浅一笑,他想不到匡顗醉酒后犹如孩子般抱着自己撒娇,在心爱的人脸上轻吻一下,便唤来站在水静亭前守候的平福帮忙扶匡顗回寿延宫去。
早被宋玄禛遣走侍者的寿延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二人扶着脚步轻浮的匡顗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宫,小心翼翼地把他安顿在床上。
平福抬袖一拭额上的汗,舒心地吁了口气,说:「奴才去御膳房端解酒茶过来,那匡将军……」
「朕看着他,你快去快回。」宋玄禛坐在床沿抚上匡顗的前额,凉快的触感让匡顗依恋不已,迷蒙间想伸手拉住他的手,却因醉酒而扑空落下,撞得床板沉沉作响。
见平福欠身退下,宋玄禛便索性脱了鞋子,靠近匡顗身边让他握紧自己的手。难得被他依赖自己,宋玄禛自是悦然难掩,眼里满是柔情,纵然匡顗口齿不清地说着胡话,他也认真地听他所言。
「那个……柑,好甜……好好吃。娘……再剥一个,爹跟瑞别吃太快……别呜唔……」
匡顗嘴嚼着嚼着的,彷佛真的正在吃东西一样。宋玄禛忍不住低笑,手指点上他的嘴唇,固住他的动作。片晌果然看到匡顗皱了皱眉,撇嘴扬手,像是赶蚊子那样挥动手臂。宋玄禛一个回避不及,被匡顗挽住身子,整个人往前一倾,被他揽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