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扰——佐左鸣右

这下没法装了。程远哲顿了顿，回头淡淡的说：“啊？”

肖冬恒小跑两步赶上来，和他肩并肩走。“你近视眼了吧。”

程远哲扭头看着他，睁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

肖冬恒眯起眼睛，学着他看东西时的样子。“刚才我老远就看见你这个样子，特傻。”

程远哲张了张嘴，最后悻悻的说：“嗯……你别和姥姥姥爷说，配眼镜好像要花挺多钱的，我不想花。”

肖冬恒扬起眉：“该花的钱要花，你近视眼上学可怎么办，黑板看不清楚，你光靠耳朵啊？”

程远哲不确定的说：“使劲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到的。”

肖冬恒斜了他一眼，不过因为不能像以前那样居高临下，威慑力减了不少，在程远哲眼里看的别有意境。他心猿意马的又跑神，好一会才听见肖冬恒说：“……到时候还我。”

程远哲定定神，说：“还什么？”

肖冬恒皱起眉，抬手想打他，不过忍了忍，又说了一次：“明天我陪你去配眼镜，钱是我借你的，将来你要还我。”

程远哲不想和肖冬恒借钱，他宁可就这么瞎着也不愿意要这人的钱——纯粹的男人自尊作怂。可是一想和肖冬恒借钱还可以找机会还给他，是不是就代表，两个人将来还可以这么平平稳稳的继续下去？

程远哲怎么会放弃这种约定之类的事情。他冲肖冬恒点点头，咧开嘴巴大大的笑了一下。

两个人看见肖妈妈正站在一辆出租车外面冲他们招手。程远哲回头想让肖冬恒走快些，却不期然遇见了对方墨黑的眸子。“程远哲，你真是长大了。刚才……其实我都快认不出了。”

肖冬恒说的非常小声。程远哲一愣，随意觉的心里被什么填满了。这段时间一直缠绕他的委屈、烦躁、不安，好像瞬间就离他远去开来，身心舒畅。

程远哲扭过头去，非常别扭的回了一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肖冬恒的大学十一休息半个月，可以陪着程远哲过一整个黄金周。肖冬恒回来的第二天就偷偷带着程远哲去配了眼镜，在验光室里一测，程远哲的近视眼都三百度了，还有轻度散光。肖冬恒脸色有点不好看，看向程远哲的时候有些无奈的样子。

程远哲自己选了一副挺好看的镜架，黑色框框，戴上立马成熟不少。配好眼镜出来，程远哲想了想说：“肖冬恒，我给你打欠条。”

肖冬恒斜了他一眼，顿了顿才说：“好啊。”

十月二号，舅舅他们居然来了姥姥家过国庆。

上次在医院里不知道舅舅他们和姥爷说了什么，老头子见他们来了就是瞥了一眼，然后扭头过去继续边听广播边满屋子的练习走路。程远哲是不想面对面和舅舅接触的，但是他又没办法就这么不管不顾进屋关门。

毕竟都长大了，有些话小时候可以选择不听，舅舅他们也可以轻描淡写一句[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就把他赶走。现在不一样，程远哲虽然未成年，但已经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年龄了。

他安抚了一下姥爷，扶着他进屋坐着，然后去厨房泡了茶，给舅舅他们端过来。

“舅舅，二舅，大姨。”

其实三个亲戚里，程远哲对二舅的印象最好，因为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人也很斯文，无论一家人弄的多僵，话说得多难听，他永远都是一副随便你们的样子，似乎想争房子的不是他。

程远哲小时候觉得二舅还是很好亲近的，虽然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他现在知道二舅这是人精，不好听的都让舅舅和大姨说了，他可以坐享其成，房子和好人名声一并入手，算是很会算计吧。

姥姥的脸色从舅舅他们进家以后，变的有点阴。程远哲也没有躲回房间里去，而是大大方方拿出遥控，说：“舅舅，你们看电视吧？”

三个大人嗯了一声，程远哲就把电视打开，随便拨了个台。

这时姥姥在厨房喊他：“宝宝，过来帮我洗菜。”

程远哲把遥控放下，走到厨房探头进去：“中午吃什么啊？”

姥姥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进屋去，别跟着瞎参合。”

程远哲知道这是姥姥能给他最大的保护了。这么多年老头老太太一直在尽力让程远哲远离这些纠纷，尽全力给他一个正常的，温暖的环境让他长大。但是程远哲现在不想被保护，低头低了这么久，他很想当面和舅舅他们说，房子我不想独吞，真的。

程远哲挠了挠鼻子，轻声：“姥姥，我不想要房子，我想和舅舅他们说清楚。”

姥姥猛然抬头看着他，忍了一会才说：“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程远哲最怕老太太生气。他慌了神，赶紧说：“姥姥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姥姥手一抬，指着程远哲的房间：“你给我进去，我不准你出来就不准出来！中午饭不要吃了！”

程远哲知道这件事自己还是不可能有发言权的，老人家看的比他深的多，很多事情他其实并不懂。程远哲怕姥姥气坏了，又好言好语道了好多次歉，才亦步亦趋的回房关门。

他趴在门上使劲听，过了一会姥爷好像从房间里走出去了，然后舅舅说：“爸。”

接下来的对话程远哲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大姨不停的抱怨说姥爷他们一直不松口将来房子该怎么分配，舅舅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程远哲住在这里，房子不就等于是老四的了么。”

姥姥姥爷依然不吭声，既不说房子该如何分配，也不说程远哲的事情。舅舅他们大概也闹得烦了，这次只说了不到一个小时，连饭也没吃就离开了。

程远哲打开房门悄悄走出来，尽量平静的说：“姥姥。”

姥姥抬头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了一点疲惫。“——宝宝呀。饿了么？咱们吃饭吧。”

吃过中饭，程远哲和老头老太太打了招呼，就跑去肖冬恒家。他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包括上次舅舅在校门口点着自己的鼻子的事情，也想说。

程远哲不写日记，男生朋友之间也不可能说我家怎么怎么样，我妈妈怎么怎么样，或者我怎么怎么心烦之类的话题，太没劲了。他们只会说踢球，打游戏和女生，这样才能被大家接受。程远哲很需要一个不会嘲笑他、肯耐心听他诉说烦恼的人，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人可能是父母，或者女朋友，对于程远哲来说，只能是肖冬恒。

程远哲有时候想，他喜欢肖冬恒是不是必然。这样的成长环境，他已经习惯了依赖那个人，习惯目光跟随他走，慢慢的，就变成了喜欢。

或许比喜欢还要多一点点，那是一种近似于亲情的爱情，让人无法自拔。

到了肖冬恒家的时候，只有他自己在。

“阿姨呢？”程远哲脱了鞋，跑到客厅里在肖冬恒身边坐下。

“她同事婚礼，一大早就去了。”肖冬恒有点懒洋洋的说，扭头看了看程远哲。“你刚起床？”

程远哲眯起眼睛，笑的特好看：“哪有。刚才舅舅来了。”

肖冬恒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轻轻说：“哦。”

程远哲家里的事他也不是不知道，以前还遇见过好几次。小时候舅舅他们觉着当着肖冬恒这个外人不好说的太厉害，后来看的多了，也就无所顾忌，在外面吼的要多大声有多大声，还拍过桌子。程远哲没上学那会被吓哭过，肖冬恒自己也害怕得不得了，可是还是很勇敢的哄着程远哲。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的心情，现在肖冬恒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来闹了？”

程远哲拿过遥控胡乱拨了几下，轻松的说：“都闹了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怎么的，也没再觉得难受什么的。”

肖冬恒的脸色这才舒展开了一点，他嘴角一抿：“脸皮越来越厚。”

程远哲又笑，挠挠头，发现自己刚才满肚子的委屈又说不出来了。只要呆在肖冬恒身边，那些负面的情绪就会自动消失掉，一些说了就会掉眼泪的话，现在想想好像也无关紧要了。

只要呆在他的身边，什么都没关系的。

两个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话，肖冬恒起身去厨房拿水果。程远哲闲的无聊，随手拿起肖冬恒的手机，想打开玩。

肖冬恒拿了两个橘子，眼睛扫在苹果上转一圈，问：“程远哲你还是不肯吃苹果吗？”

那边没回答，肖冬恒不耐烦的又问：“程远哲——”

他扭头，看见程远哲拿着他的手机，一脸平静的望着厨房这边。

“待机画面上的这个女的，是谁呀？”

程远哲说的很安静，语气和平时无异，非常温和。

肖冬恒有一瞬间是慌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慌乱，但是却无法抑制那种心虚的感觉。

他没有犹豫多久。肖冬恒的第一反应是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程远哲，让他安心。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年少，两个成年人的对话，诚实是基本。

“……我同学。”

程远哲盯着肖冬恒看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是女朋友吗？”

肖冬恒看着他的脖子弯下来，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他垂下眼睛：“不是。她不喜欢我。”

程远哲浅浅的笑了一下，又轻声说：“你喜欢她。”

这种确定的句子，已经不需要多此一举用疑问的语气来说了。

肖冬恒没有否认，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程远哲。

好像过了很久，程远哲才抬起头来。他看着肖冬恒，眼泪就快要没出来了。

“你果然还是，会喜欢上别人的。”

11

肖冬恒从程远哲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他玩了。

肖冬恒的爸爸以前就不是很顾家，总是大段大段的不回来，偶尔回家，也是阴着脸，和妈妈吵架。

肖冬恒对他爸爸的印象不是很深。他家里和程远哲姥姥家是十多年的老邻居，以前肖家父母吵架的时候，姥姥还过去劝过架，肖妈妈出差时姥姥也总是帮忙把肖冬恒带回家喂着，但是他那时候还在吃奶，不记得的。

两家人的孩子都有一个并不完整的家庭，说相依为命有些过，但是总是有些惺惺相惜。妈妈从小就和肖冬恒说，宝宝这么小就离开父母，你要好好疼他，不要欺负他。

好好疼他。肖冬恒牢牢记着这四个字，这十几年来几乎是惯性的对着程远哲好。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离婚对于那个时候的肖冬恒来说，意味着他以后填写家庭状况调查表的时候，只能写妈妈这一栏，意味着要面对大家好奇又同情的目光，意味着，从此以后生命里少了一个人来爱他。

肖冬恒虽然已经厌倦了妈妈爸爸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但是当爸爸真的离开以后，他觉得心里被挖空了一块。

或许对于名存实亡的婚姻来说，分开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肖冬恒那个时候还太小，他宁愿爸爸妈妈就这么拖着，哪怕每天都吵架，他也是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跑到姥姥家，抱着小小的程远哲大哭了一场。程远哲陪着他哭，然后给肖冬恒擦眼泪，说：“冬恒哥哥，我一直陪着你。”

肖冬恒是把程远哲当做亲弟弟来看的。他不能看程远哲受一点委屈，在自己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是程远哲真真切切的让自己找到了一些归属感。虽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小，但是有些话，听过了就没有办法忘记。

而现在，程远哲却在哭，因为肖冬恒。

程远哲的眼泪没有掉出来，他拼命的笑，想把眼泪吞回去。肖冬恒觉的有只大手突然捏住了他的胃，让他快要吐出来。

“——程远哲。”

“冬……冬恒哥哥，你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程远哲说了个开头，眼泪终于决提。他赶紧用袖子给擦掉，然后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努力的笑。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的，哈哈，没事，就是突然一下子的，有点……难受……”

他的尾音轻轻颤着，眼泪又流了出来。程远哲站起身，手足无措的低头找拖鞋。“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哈，还有一堆作业呢……”

肖冬恒走回客厅，觉的眼睛不可抑制的发热。“程远哲，你冷静一下。”

程远哲低着头，眼泪砸在地板上。他也不抬头，就是一直笑。“没事，冬恒哥哥，真没事……你这么好，一定会有好女生喜欢你的哈……”

肖冬恒拉住他，焦躁的说：“程远哲！”

两个人面对面站住，程远哲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嘴角慢慢平了下来。

“程远哲，你别这样。”肖冬恒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无力的重复这句话。

程远哲深呼吸一下，尽力抑制停不下来的眼泪。“冬恒哥哥，我要回家了……”

肖冬恒摇摇头，想说话，却又没办法出声。

两个人僵了一会，程远哲终于抬起头，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他不停的用袖子去擦，说话哽咽而又压抑。

“你为什么要拉住我呢？我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也不想做同性恋，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一直都是你弟弟……”

肖冬恒垂下眼睛，轻声说：“……对不起。”

程远哲呜咽了一声：“我不想要对不起……真的，我只是难受，说不上来……我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是看着你我就说不出来的……冬恒哥哥，我只是想在你身边，我真的只是喜——”

“程远哲！！”肖冬恒打断他，然后慢慢说：“别再说，你喜欢我之类的话了，行么。”

程远哲的嘴巴微微张开，还保持着刚刚说话的样子。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一行行，接连不断。

肖冬恒深吸一口气，轻声：“我不喜欢你，我只把你当弟弟看。你受了委屈可以告诉我，生气了可以告诉我，但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不要再对我说了。”

程远哲抽噎了一下，眼睛里最后一点光彩也没有了。他的身子有点抖，过了好久才低低的说：“……我受了委屈，我想和你说，可是你在哪呢……——舅舅……舅舅来学校找我……要我搬出去……他们想要房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都嫌我是拖累……”

肖冬恒低着头，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

程远哲很想放声大哭，想告诉眼前这个人，自己有多委屈。他想要肖冬恒对他说，宝宝，我一直都陪着你。

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是不是真的做到，程远哲都不在乎的。

他想要的，只是害怕的时候，可以得到肖冬恒这一句慰藉。程远哲渴望听到这句话太久太久了，他在最难过的时候想过，只要肖冬恒对他说这句话，最后哪怕要自己抓着这几个字活到老，他也认了。

程远哲的袖子口已经都是湿的，用来抹眼睛也不管用了。他现在也分不清这样哭，是压抑太久而发泄出来，还是想得到肖冬恒的同情。他喜欢这个人，无法抑制的喜欢，所以就算肖冬恒的安慰只是搪塞，他也想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