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爷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提那件事!”
“那你去她房里做什么?”
苏老爷讷讷,“我去问问她在宫里玩得好不好。”
苏瑜一幅了然神色,很无奈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父亲道,“你如果还要我帮你,就不要再为难晗儿。你已经牺牲了姐姐,难道还想把晗儿也搭进去么?”
苏老爷不甘地嘟囔,“做皇后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得很……”
苏瑜似乎对这样的父亲气急,冷冷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将晗儿送进宫啊皇后妃子啊之类的话父亲以后不要再提。”
苏展亭一惊,厉声道,“为什么?!”
太傅府。
庄太傅坐在起居间里唉声叹气。新购的信阳毛尖换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一向嗜茶如命的他品上一口。小丫头立在一边大皱眉头,简单的头脑里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家这身份显赫圣眷正隆的家主会有什么大难题让他如此发愁。
庄大小姐好心情地晃悠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父亲,夸张地惊讶道,“哎呀~~父亲,您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说着便跑到父亲身边又是捏肩又是揉胸口。倒是把庄恬满肚子火气揉去大半。
庄恬似乎对自己如此快地原谅女儿异常不满,大声嚷道,“宓儿啊,你不但模仿为父笔迹写奏折,竟然还将满纸大逆不道之言送上圣上龙案,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知不知道若是被圣上知道,这可是杀头大罪!”说到最后,已变得无比担忧,“宓儿,你这个样子真让为父担心呢。”说完,长叹一声也不再言语。似乎说再多已是枉然。
其实伪造折子这事庄大小姐从七岁就开始干了。那时现在的皇上还不是皇上,庄太傅也还不是太傅。先帝年老昏聩,听信谗言,也不知造成多少冤假错案。正义的庄恬为此痛心疾首,无奈他只是先帝手下一名小小笔官,人微言轻,连折子都没有权力上奏。
年幼的庄小宓见父亲整日忧愁,彻夜难眠,便唆使同岁的苏瑜偷他父亲的折子——苏展亭为人八面玲珑,即使在当时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小苏瑜对美丽的庄小宓怀有别样心思,对庄小宓的话一向言听计从,折子很轻易地便被偷来。
两个七岁的孩子偷偷躲在书房里,庄小宓将父亲写在纸上的悲愤言辞誊写好,由小苏瑜藏在衣袖里带回家,再夹在父亲折子里。两个单纯的孩子本以为父亲想说的话只要能传给高高在上的皇帝便万事大吉,殊不知朝堂正值诡谲莫测。若是落在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手中,别说庄太傅,恐怕庄、苏两家如今都已是坟茔荒草齐膝深了。
那时先帝卧病在床,已有多日不上早朝。朝臣的折子也统一由皇帝身边的太监收上去再分发给诸位皇子代为批阅传看。苏展亭与其他朝臣一样,所谓上书也都是些毫无营养的敷衍之词,所以对自己前一日写好并与朝服放在一起的折子并未细看也未发现自己折子内多了些额外馈赠。
——至于那本有两个七岁孩子完成其艰辛旅程而庄太傅至今仍不知情的奏折,已不知去向。如今回头想想,庄小宓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而这次的折子与上次不同,这次是由庄小宓亲自跑到苏府交给苏展亭的。凡是对自己有益的事,苏展亭从不放过。况且如今仅仅是代传一份折子就多出一个大盟友来。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庄恬不自己上奏,反而让女儿跑来交给自己。或许庄恬有意拉拢自己?苏展亭当时做如是想。
——至于今日庄恬去御书房门外求见,却是这日朝后苏展亭突然跟自己热络起来,无意间说起代传折子的事,庄恬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到家盘问女儿才被告知实情。庄恬又惊又怒,怕惹出什么事端,又匆匆转回宫中求见皇上。但那时已有一班同僚跪在御书房外等候,庄恬向来谦逊,不愿以身份欺人,并未命人特意传报,又自知有罪,便在众人后面跪下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跪,又上了那样的折子,在当朝天子的眼里,他已与那些臣子们成了同党。
庄小宓将两只手臂搭在父亲肩上,从后面抱住父亲脖子,笃定道,“连父亲自己都看不出宓儿与父亲笔迹的差异,难道皇上还能看出来么?”庄小宓对自己父亲笔迹的模仿程度确实已到了几可以假乱真的地步。就连庄恬自己,有时也要凭着记忆来判断自己是否写过那些字,然后再定断这笔迹的主人。
“总之,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以为皇上为什么屡次容忍你?”庄恬知道女儿对皇上多有不恭,却又不舍得斥责女儿,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小宓嘟嘴,显然不高兴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皇上宠爱小璃儿么?可是父亲,小璃儿不是后宫的妃子,我们庄家不需要靠小璃儿所得的宠爱来庇佑!”
庄恬大皱眉头,似乎对女儿这种说法异常不满,严肃道,“宓儿胡说些什么?璃儿只是在宫里当差,过个几年等他长大了……”
庄小宓截口道,“云溟国皇宫里有哪一样差事是当得十二年不着家的?从出生到现在,小璃儿还从未在家连续呆上一月过,三五日便又被接走。父亲,您只想着自己的君王,难道从没有想过璃儿他是我们的孩子么?凭什么要给太后抚养?凭什么要整年整年地被困在皇上身边,就因为她是太后,就因为他是皇上么?”
庄恬重重叹息,把女儿拉到身前道,“宓儿,璃儿在宫中从未受苦。太后和皇上对他是真的好。”
“再好有亲父亲母好么?”
庄恬抚着女儿的秀发,一生过多的操劳与忧患已使他苍老。望着自己爱女的苍老双眼里尽是历尽千丈烟尘后的清明。似乎在这一刻,他并不是万民称颂的庄太傅,而只是一位父亲。这样望着似乎过了很久,庄恬才缓缓道,“宓儿,你虽关爱璃儿,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做才是璃儿最开心的么?”
庄小宓一愣,想起每次凌寒渡出现时,庄小璃亮闪闪的眼睛,整个人就像一颗快乐的水晶球般瞬间透明轻灵,也照亮其他人感染他的快乐——那时的小璃,似乎才是活的。
庄小宓跪在父亲身边,瞬间流下泪来,难过道,“都是那个人,是他故意把璃儿变成这样的。是他让璃儿离不开他……”
庄恬慈爱地抚着女儿颤抖的肩背,似乎怀着不竭的智慧与慈悲,轻叹道,“宓儿还没爱过人吧?那就试着去爱上一个人吧。那时,或许你就会懂……”
庄夫人立在廊下,瘦弱的肩上已被吹入的风雪染白。并未推门进去,朝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
番外:姽婳
莲王不轻不重踢他一脚,冷冷道,“你的眼睛是死的么?”
姽婳被踢疼,腿上一软,扑通跪下去。
自从进了莲王府,这几年来,姽婳一直被莲王亲自训导如何模仿庄小璃,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要到位,以前身上的各种伤痕也是因为他学不会而被惩罚。
姽婳天生畏怯,唯一做得勇敢的事就是在九岁那年第一次接客时,将酒泼在一个对他动手动脚的土财主脸上,然后被嬷嬷打得半死关进柴房。姽婳在一个雨夜偷偷爬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出听风馆大门,昏死在大街上……
接下来的一切,落入俗套——莲王自街上打马而过,用鞭子卷起他,然后见到他与庄小璃相似的容貌,带回府中。然后日日夜夜教导他,将他当做另一个人来疼爱,又当做原本那个人来殴打……
姽婳再次被关起来,不过这次不是柴房,而是王爷奢华的卧房。姽婳不被允许见到任何外人,一日三餐也有专人送来。
如此过了不知多少岁月,长久到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到死……
突然有一天,一个飞檐走壁的盗贼将他盗走。那时,他也是因为眼睛,刚被莲王用藤条抽得昏死过去,一切模模糊糊,只记得身体飞起来,很轻盈,暂时忘记疼痛……
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在皇宫!当朝皇帝的母亲太后娘娘正笑眯眯望着自己……
姽婳花去许多天的时间才慢慢接受自己的处境,而当他刚好接受自己的处境时,那个恶魔一样的莲王又出现了。
他直挺挺地立在习舞坊的门口,命下人进去领他。姽婳彼时正在一株梅树下练舞,被莲王关闭太久,他甚至连舞步都踏得错乱。而当他看到莲王身边的下人时,吓得甚至有一头撞在树上就此死去的冲动。
但是莲王进来了,他踩着舒舒缓缓的步子,美如天神,却有恶魔一样黑暗的心地与阎罗一样恶毒的手段,姽婳全身力气如被抽空一般,委顿在地。
莲王仿佛看透他前一刻的想法,冷笑着捏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一字一句道,“记住,你的命是本王的!你若是敢随意使用,本王会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王可是还有许多好东西没用在你这副淫~荡的身体上呢……”
自那之后,姽婳再次回到原先暗无天日的生活,伴随着自己的,除了永无止境的鞭打与蹂躏,便只有麻木了的疼痛……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庄小璃。
他之所以能够被允许迈出房间,只是因为莲王要他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学习庄小璃的一切,前提条件是不能被他察觉。
可是,庄小璃实在是个敏感机灵的孩子,姽婳即便不必太费心引起他注意,他也早已有所察觉。那天,庄小璃说屏风后有人。后来,他趁莲王去皇陵的时候,悄悄出来,却不想恰好与庄小璃碰上。
那时,他仇恨庄小璃,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故意模仿他,吓唬他,甚至在那短短的一瞬想过千万种方法杀死他,包括与他同归于尽!可是,庄小璃却突然不怕他,跟他说我叫庄小璃,我最爱吃凤尾虾,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
虽然庄小璃把与他的相遇当做秘密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但那天回来后,莲王还是有所察觉,打他打得很凶,他整整昏迷了三日,或许曾有人给他喂过水,他却一点都不记得。那时,他在介于死亡与呼吸之间,他想,如果可以用剩下的生命作为交换条件,来诅咒庄小璃下地狱,那么,他也愿意。
直到庄小璃不知如何闯进卧房,惊醒他,一声声唤他小屏风小屏风……他对他说小屏风你受伤了,我真伤心……那时他学着庄小璃的动作,小心翼翼回抱他时,在他背后突然无声地流下泪来……自九岁那年之后,第一次哭泣……
庄小璃的眼睛因从小快乐无忧而灵动纯净,而姽婳呢?
他再是将庄小璃的一切都刻录在自己身上,这双遭尽困厄的眼睛也仍旧是他原本的死水无澜,因为,眼睛容纳的是一个人的灵魂,如果一个人的眼睛变了,那他的灵魂也被完全剥夺……
姽婳仍旧灵魂不死,所以他不能完全变成庄小璃。
姽婳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第一王爷,突然嫣然一笑。在莲王来不及惊讶之前,蓦地起身吻他。
莲王全身一僵,反应过来的瞬间已挥袖将他狠狠扫出去。姽婳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在半空划出一条线,继而撞到屏风,镶金嵌玉的琉璃屏风呼呼啦啦碎了一地,姽婳倒在一地的碎片里……
莲王有洁癖。莲王从不与他接吻,碰过他的手总要洗上许多遍,用完他的身体后立即洗两遍澡。他甚至不与任何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除了那个孩子……
他温柔地亲吻他,教导他爱的意义。他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身边抑或坐在自己腿上。他用自己的杯子喂茶水给他喝,亲手拈起自己珍若性命的花朵哄他开心……
既然不能杀了庄小璃,那就杀了自己吧。
姽婳闭上眼睛细细感觉体内的血液汩汩流出,甚至在耳边能听到哗哗的声响,这就是生命的声音吗?姽婳在昏迷的最后一刻想……
可是一切死亡都只是假象,他没有死,因为莲王不允许他死。莲王收集有许许多多的药,就像他的刑具一样多。姽婳在第二天就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伤也被很好地处理过。
姽婳再次过回原先的生活。莲王要他要得更厉害,有时甚至彻夜不休,若非自己一遍遍昏死过去,姽婳想,莲王一定还会继续吧。
莲王是个寂寞的人。他的寂寞没有任何人可以弥补,只有爱,只有一个死心塌地爱他的人,才会使他安心,令他不再寂寞。姽婳想要爱他,可是他没有给他机会,他所给予他的一切疼痛将他压得密不透风,他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来爱他……
他们之间,除了血腥与淫靡似乎再无其他……
直到皇帝立后的消息传出。
那时,他并非单纯地想为庄小璃鸣不平,他还有自私的想法。他想死……想如果触怒皇帝,那么,即便莲王再有权势也无法控制他了吧。
可是,没有成功。皇帝甚至连出现都未曾出现。他在安抚他的庄小璃,唯一能够进入他眼睛的东西——庄小璃!
姽婳被他拖回去,是真真正正的拖。姽婳的身体残破,跟不上他的速度,姽婳能听到一路上宫人的抽气声,他们不敢嘲笑莲王,却能在背后指点他。姽婳彼时想,他们心中的想法一定能够不堪到令自己羞愧至死吧。
姽婳故意抵触莲王,激怒莲王,他打他,砸他,姽婳时时刻刻都在欣喜地迎接死亡,可是死神似乎总是抛弃他……
他再一次失败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体被移动,被喂进各种药物,但他却故意不去吞咽。直到他再次恢复意识。
他躺在太后的长乐宫里,听着莲王与庄小璃孩子一般的争吵,想莲王原来也有这样鲜活的一面么?他醒了却故意装作昏睡。被敏锐的皇帝察觉,却没有揭穿他。
姽婳后来想,自己真是被莲王那句话惊醒的么?
莲王说,“小璃儿,这个人是本王的,小璃儿以后可不能打他主意。”
这是第一次在莲王宣告他的所有权时,姽婳心里淌过暖流,而非寒冷。
莲王走后,他对庄小璃说,“多亏太后的疗伤圣药,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看到太后诡秘一笑,却装作毫无所觉。其实他清楚那药定然是莲王及时给他用上,不然他的眼睛早就废了。
可是,姽婳并不因此感激他。姽婳这么多年遭受的一切已足以抵消他对他所有的好。但,姽婳也不恨他,只是怜惜他,有时会与他有惺惺相惜,相依为伴的感觉。那时,他就会躲在暗处,静静望他,想就这样一直望到老去……
庄小璃病重,姽婳原先不知是这深宫的阴谋,执意要去看望庄小璃,却被莲王一把扯住,然后细细告诉他许多陈年旧事,关于庄小璃,关于太子,关于七皇子……那是第一次莲王与他心平气和说话,姽婳想不通,莲王的改变究竟源自何处。
三日后,便有人来传旨,说莲王封地锦州暴乱,莲王被革职处置,禁于明远宫。姽婳看到宣旨太监走后,莲王突然长舒一口气。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并不喜欢锦州,所以才迟迟不归;他也不喜欢权势,所以他总是花大把的时间养护花草与品茶静坐。
姽婳想,原来他们彼此都是寂寞的、安静的人。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