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躬身领命,道:“自该如此。”
一个苍老豪迈的声音却道:“少主孤身一人参加武林大会,务必要小心谨慎,以赤尊峰为念,万万不可以身犯险才是。”
谢天璧低声笑道:“多谢范伯伯关心,天璧记住了。”
一时众人散去,谢天璧冲着山壁唤道:“苏小缺,出来!”
见他灰头土脸,笑问道:“怎么这般模样?”
苏小缺顾左右而言他:“你听出我的身法了?”
谢天璧看他一眼,道:“跟我过来。”
说着当先而行,此时月悬东方,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在身后,苏小缺难得的安静,亦步亦趋,却一步步踩着他脑袋的影子跟随着。
盏茶时分走到一个小小的水潭处,岸边石头都被流水冲刷得光滑如镜,水潭四周几株花树,落英缤纷,尽浮在水面,清香阵阵,令人神清气爽,正是一个极幽静的所在。
谢天璧坐在潭边一块大石上,扔给苏小缺一块布巾,“擦擦脸。”
苏小缺接过,沾着潭水洗净了脸,下巴破皮处进水刺痛,他一贯怕痛,忍不住咝咝吸气。
谢天璧拽着他坐到对面,掏出一只扁扁的玉盒,打开却是半透明的浅绿色药膏,用无名指沾了少许,苏小缺很自然地就眯着眼微微翘起下巴,谢天璧在他青肿破损处轻柔地反复涂抹,乌黑狭长的眼眸亮如寒星。
苏小缺觉得伤口一阵冰凉舒适,疼痛立消,鼻端更闻到一股隐隐熟悉的香气,猛然记起刚上白鹿山时,有人曾趁自己睡着为自己涂过这种气味的药膏,不禁惊喜道:“原来是你!”
谢天璧收回手指,低头旋上盒盖,道:“记性真好。那次我拍肿了你的后背,当时秦阿姨还没给大伙儿送伤药,我只好给你用了这寒玉蟾蜍膏。”
苏小缺笑道:“这药膏名字难听得很。”
这寒玉蟾蜍膏是赤尊绝顶的美玉和玄冰朱蟾所制,珍贵灵验无比,于内外伤都有奇效,用到苏小缺下巴跌破这等普通小伤口上,不说暴殄天物也算大材小用了,却还要被他嫌弃名字难听,当真是王八吃大麦糟蹋好东西。
谢天璧也不气恼,“名字难听些也没什么要紧。”
把玉盒塞到苏小缺手中,“给你。”
苏小缺毫不客气,欢然接过,谢天璧见他眼神灵动,想是悲痛稍解,方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小缺黯然道:“说了你也不明白,唉。”
一口气叹得百转千回,水流残月独上西楼卧,红鸳白鹭伤情泪痕多,就差来几个惜春楼的小娘皮弹着琵琶打着檀板给伴奏一段了。
谢天璧从鼻子里笑一声,“不就是飞凤门那厉姑娘吗?早料到了。”
苏小缺大吃一惊,“你怎么猜到的?”
“在白鹿山上就数你贪玩,她当时年纪小,有人陪着玩儿还不好?自然跟你亲近,现下大了,却要找个稳重妥帖的人托付终身才是。”
苏小缺很不是滋味,“那我算什么?”
谢天璧淡淡道:“你算玩伴儿,以后她见了你,无非就是苏师弟,或者苏兄弟相称。”
苏小缺想到那句凉彻心肺的“苏师弟”,不由得伤心欲绝,道:“难道我就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谢天璧沉吟片刻,不吭声。
苏小缺恼羞成怒,怒从心头起,痛极转恶,恶向胆边生,一掌劈向水面,“老子倒要看看那个罗如山有什么值得托付的本事!”
若是唐一野听了这话,定会讲上一堆道理,劝他不可妄动,谢天璧听了,却道:“罗如山是飞凤门的大弟子,据闻轻功甚好,一对判官笔专打全身大穴,更有一招无影腿,无声无息,你动手时需得有所防备。”
苏小缺与他谈了良久,郁结顿解,当下懒洋洋地笑道:“无影腿,哼哼,到时废掉这乌龟王八蛋一条腿,看他怎么起飞脚踢人。”
此时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峰下遥遥传来荆楚的声音:“小缺……”
谢天璧微笑道:“丐帮的人寻你来了,你这就去吧。”
苏小缺答应了,起身欲行,却见谢天璧仍然端坐不动,心中有些牵挂不舍,道:“你一个人也要小心……”
想了想,直言道:“赤尊峰势力都在北方,你千万别以为正大光明地来参加武林大会,正道人士便不会杀你,他们跟唐一野那笨蛋可不一样。”
谢天璧一震,白鹿山七年共处的习惯便是极少谈论门派正邪,以免互相难堪,此时却听到苏小缺直陈利害,心中感动喜悦,道:“我知道。”
见他慢慢下山,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笑着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将无名指轻轻压到唇上,低声道:“你到底是懵懂无知不分正邪呢,还是对我格外关心另眼相待?”
三日后辰时,春色坞,武林大会。
十六把椅子绕着圆形石台的边缘放好,圆台中间突起一块大石,又放置着四张木椅,上面已坐了四位宗师高人。
丐帮时为天下第一帮,占据东侧最靠近石台处,几十名乞丐横七竖八的有站有坐,四散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看似乱七八糟,其实皆是按职务辈分各有序别。
坐在最前面打着呵欠的少年乞丐正是少帮主苏小缺,身后两个八袋长老一是传功一是执法,都站着跟各门派掌门见礼寒暄。
靠近石台另有少林、武当、峨嵋、灵鹫、四大世家、七大剑派等势力强大的门派,其余各派及一些江湖散人都在外圈。
白鹿山地位超卓,未派弟子门人前来参加,却由孟自在亲临怀龙山,给足了武林面子。
此刻孟自在高坐圆台中间,与少林七情方丈、武当长微道长、唐家掌门唐清宇,共同裁决判定比武结果。
别人也就罢了,唐清宇今日最是高兴。
武林大会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拳脚兵器都尽可施展,暗器毒药却不允参加比试,故唐家历代掌门次次端坐高台,却只能看别家门派各展武技,心里往往用漫天花雨七星回旋等暗器手法杀了比武众人千百次,脸上却只能一派祥和端严肃穆。
今时不同往日,唐家出了个用刀的唐一野,唐清宇老爷子热泪盈眶大手一挥,浩浩荡荡领了三十余人出蜀中奔赴怀龙山。
见唐清宇绷不住的喜色溢于言表,孟自在何等人物,当即笑道:“唐兄有子如此,真是羡煞旁人啊!”
一句话端端正正地挠在痒处,唐清宇眉舒目展,笑道:“全仗白鹿山苦心教导,兄弟这里谢过孟兄,顺带替我问候聂山主。”
唐一野隔着司马世家看到丐帮众人,忙走过来与苏小缺招呼,苏小缺却懒懒地赖在地上,只顾盯着高台上的唐清宇看,只见他人至中年,却仍是英俊不凡,更有种养尊处优的雍容气度,再忆起母亲平日憔悴支离,死时素衣白发,只觉得心头酸楚愤恨,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刚巧啐在了唐一野的鞋上。
唐一野见叫他不应,便蹲下身子,道:“怎么不理我?”
苏小缺上下打量他,只见唐一野身穿墨蓝色茧绸袍子,足蹬小牛皮黑色短靴,端的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只那口唾沫在靴面上显得格外刺眼,当下赔着笑,道:“可对不住了,叫花儿弄脏了大爷的鞋,真是该死。”
说着抱住唐一野的腿,便要用衣袖帮他擦净鞋面。
唐一野忙攥住苏小缺的手腕,急道:“你这般自轻自贱做什么?我是你师兄,是你唐大哥啊。”
苏小缺笑道:“我是乞丐,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这怀龙山不比白鹿山,再以兄弟相称,岂不是叫别人笑话你?再说我弄脏了你的鞋,理该赔不是……这怎么叫做自轻自贱了?”
唐一野正色道:“我说不过你,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兄弟看。”
苏小缺见他神色诚挚,心中略感暖意,满腔悲愤倒也消了些许,笑了笑,半晌说道:“你爹爹坐在上面,真是又威风又好看。”
第十四章
一时孟自在起身团团行了个四方揖,道:“既是七情大师抬爱,便由在下与各位英雄分说今日比武的规矩。”
他态度谦和,一说话却是声震山谷,更兼声音凝聚不散,偌大一个春色坞,几千余人,个个听得真切清楚。
孟自在指向那十六张椅子,道:“想成为今日十六位胜者之一的,请坐到椅子上。入坐之后,其余人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无人出来挑战为止。”
台下有那心思细密的便想:那先看着别人打,待他们都耗尽真气,自个儿再上去,岂不是以逸待劳的妙事?
却听孟自在笑道:“各位都是英雄豪杰,武学宗师,想必也不会等别人累垮,再上台来捡现成便宜,但凡事总有个急慢先后,为避免不公平,只要有人能连胜十位挑战者,就无需再比,那张椅子便归他啦!”
唐一野听到此处,想起当日白鹿山比试,苏小缺就这般厚着脸皮耗到最后再上场,不禁微笑,而刚才暗自琢磨的人,被孟自在一句似软实硬的话堵死所想,均有些面孔发热。
“十六位胜者决出后,再抓阄决定明日两两对阵的次序对手,如此这般,决出八位、四位、两位,而最后的胜者,将接替七情大师执掌中原武林的盟主一职。”
一听到“盟主”二字,台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嘈杂异常,有人说道:“赵大侠,你八极门的武功出类拔萃,天下鲜有对手,只怕日后便要叫您一声赵盟主啦。”
那赵大侠谦道:“盟主是断断不敢想的,这武林大会,历来是少年人的天下,只求八极门弟子能有人坐上一张椅子,已是万幸!”
孟自在亦不急着弹压这阵喧哗,待众人谈论片刻,方又笑道:“此次比试,并不设一派一人的限制,若是贵派高手众多,那这一十六张椅子尽归贵派也是佳话。”
一些人数众多的门派登时欢呼,小门派则报以冷笑。
“再有一条规矩,本次大会,旨在以武会友,切磋共进,讲究点到为止,不可故意伤人。”
孟自在转头看向另三人,笑道:“诸位还有什么提点?”
七情合掌道:“阿弥陀佛,孟檀越所言极是,不造杀孽那是最好。”
唐清宇笑道:“便是这样了,孟兄一席话面面俱到,在下佩服。”
长微道人亦颔首。
孟自在双手抬起下压,道:“各位英雄想必都已跃跃欲试,在下也不敢再罗唆讨人嫌,比试这便开始吧!”
台上龙争虎斗,台下唇枪舌剑。
历来武林各派纷争纠葛,哪能当真“以武会友”?盟主头衔人人觊觎且先不说,难得有此机会,宿仇私怨却该了结,同时再结下新的仇怨,世代相传,薪火不断。
孟自在台上看了,不禁暗赞聂十三立下白鹿山不参与江湖争斗的规矩。
唐一野已连败三人,正与昆仑刀掌门边妙真相斗,唐清宇注目战局,目不斜视,一时微笑一时骄傲一时惋惜一时着急,十分的心临其境,百般的慈父柔肠。
苏小缺目力极佳,坐在地上远远看着唐清宇每个变幻的表情,心中五味陈杂,不由得痴了。
传功长老顾六指催促道:“少帮主!你看跟你一道儿学武的师兄师姐不少都上场了,光彩得很哪!你也不去给咱丐帮露个脸儿?”
苏小缺收回目光,勉强笑道:“急什么?待我养足了精气神,抢个盟主当当,够不够长脸啊?”
顾六指诙谐,笑道:“得啦,你祸害丐帮也就是了,千万别折腾整个儿武林正道去!只要你能占这一把椅子,咱们也就知足啦!”
正说着,唐一野虚空一刀,封死了边妙真的进手刀,边妙真一切后着变化都无从施展,这一刀时间位置拿捏得天衣无缝,孟自在看了,忍不住赞道:“一野这刀羚羊挂角妙到巅毫,后生可畏啊!”
唐清宇喜动颜色,只道:“这孩子……”
转眼边妙真败落,唐一野却丝毫不见骄态,恭恭敬敬收刀行礼,长微道人道:“唐少侠刀法好,更是宽厚稳重,不说年轻一辈了,便是放眼江湖,也是极其难得的人品。”
苏小缺放眼一瞧,台上熟人倒真是不少,花满衣等人不说,连木香药都已登台,正与一个栖霞剑派的弟子过招,按厉四海的性子,原本应该最先上场的,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当下起身往后看去。他心里存了个侥幸,厉四海那晚仍戴着自己所赠的簪,想必未曾对自己忘情,只不过师门有命,不得不从,这才含泪忍怨被那个罗如山糟蹋。
大会中各门派都有旗号标志,丐帮便是两根竹竿挑着一幅各色破布拼成的旗子,上绣“丐帮”二字,字倒是锋芒角出,气势纵横,大有磊落波磔意态,正是上代帮主周乘风所书。
回身只见人山人海,斜后方挑出一面小小五色锦旗,绣着一只飞凤,想必是太湖飞凤门,但人头攒动,哪里看得到伊人芳踪?苏小缺跑到荆楚身边,足尖一点,踩上他的肩头,道:“你站好了,我刺探一下敌情,一会儿好上台比试,给咱们丐帮挣脸面。”
荆楚果然扎好马步,气沉丹田,站立不动,却罗唆道:“你小心着看,这几年江湖上打架越来越容易,去年小五子遇上铁锷剑派的人,那人非说小五子冲他冷笑,不由分说上来就扎一剑,其实哪是冷笑呢,小五子前日睡在风地里,脸睡得抽筋了而已……”
苏小缺不听他说话,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只管跳,一眼看见厉四海正站在飞凤旗下,粉紫上衣,烟紫罗裙,银环束发,髻上真真切切戴着那枚簪子,苏小缺一喜,正待过去询问,厉四海衣袖轻轻一动,却是悄悄挽住了罗如山的手,罗如山一笑,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放开手,转身几个起落,已登上石台。
荆楚只觉得肩上苏小缺筛糠似的抖,还以为他发了羊癫疯,吓了一大跳,忙抱着腿把他放下地,急问道:“怎么啦?”
却见苏小缺目露凶光满脸杀气地凝视着圆台。
荆楚大喜失色,劈龇着声音大声尖叫道:“顾长老!金长老!少帮主看起来是想上场啦!”
苏小缺不紧不慢,束紧腰带,从腰间一个竹筒中取出六片宽不过二指,长不足五寸的薄刃,只盯着台上罗如山,执法长老金五两只觉得寒意袭人,忍不住叮嘱:“丐帮素来侠义仁厚为先,千万莫要杀伤人命。”
苏小缺呼吸吐纳,伽罗真气起丹田过气府沿督脉运行一个小周天,双目宝光流转,双手晶莹如玉,丐帮众人齐齐惊叹个个欣羡,顾六指眼含热泪,哽咽道:“看到你今日这般出息,故去的老帮主不知该有多欢喜!”
殊不知苏小缺只想诛杀淫贼,以报霸妻之仇夺爱之恨,与丐帮声威、武学进境却是沾不上半点关系。
一时罗如山击败对手,正面对着飞凤门诸人抱拳微笑,却见一条人影轻烟也似直冲自己而来,忙避过,定睛一看,施礼道:“原来是苏少帮主。”
苏小缺负手看天,“老子让你十招,动手吧!”
态度嚣张无礼之极,罗如山怔了怔,忍气问道:“在下得罪过少帮主?”
苏小缺哼一声,“你抢我老婆,急得我抓心挠肝,败火药每天十斤二十斤的吃,你还问得罪没得罪过我?老小子!上来不动手,光顾着废话,有个屁用!”
他声音清朗,一字字说得清晰无比,正是要说给厉四海听,果然厉四海脸色大变,挤到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