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颈癌。”妮娜替古斯塔夫说了:“伊戈尔很清楚法蒂玛不能生孩子,其实这就是他们夫妻两人分居的原因。法蒂玛当年不想要孩子,伊戈尔想要。后来法蒂玛想要了,又不能要了。现在是伊戈尔不想要,她闹着要。最近两人似乎妥协了,说好了不要——怎么伊戈尔又要要了!”
尼古拉不便评价人家家事,他紧张地看看古斯塔夫,发现古斯塔夫也正紧张地看自己;显然两人都不太方便。妮娜看着对面两人支吾着不说话,豪爽地说:“没关系,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古斯,你不是说安告诉你,伊戈尔已经和法蒂玛说好了,只要一起演出,就做切割手术。”
“我是这么听说的,”古斯塔夫看看尼古拉:“伊戈尔还寄了总谱给我,让我陪法蒂玛练习。”
“伊戈尔准备好了?”妮娜急匆匆站起来:“我得见见他。”
“不用了,我在这里。”
伊戈尔的声音由远处传来,三人一起转头,见仆人正推着伊戈尔过来,伊戈尔穿着衬衫,腿上盖着被单,一副虚弱病人的样子。妮娜气得捏起了拳头:“你们夫妻两人,一个,在轮椅上,一个,在担架上,你们是绝配,你们是绝配……”
“未必我想?”伊戈尔眉毛一立,见着疼他的姐姐了脾气自然不一样:“要不是大公救我,我就被他们活剐了。”
他转头,看见了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本能地一抖。他悠悠点点头:“哦,小古斯也来了。”
“大公……”古斯塔夫连忙唤尼古拉,以此掩饰自己的慌张。伊戈尔再次“哦”了一声,奚落他:“哦,你姑父在这里啊。”
“法蒂玛呢,”伊戈尔要“英勇”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仆人连忙制止了他;他拍拍轮椅扶手,张望道:“不是说法蒂玛来了?”
“法蒂玛在房间,”尼古拉开口道:“伊戈尔,你用不用先吃点儿东西?”
“我想先见法蒂玛。”
尼古拉看看妮娜,妮娜点点头:“也好,”她转头看看大公:“那可以麻烦大公带我们去一下法蒂玛的房间么?”
“我的荣幸。”尼古拉一边说话一边微微摇头,带着古斯塔夫走在了前面。妮娜亲自推着伊戈尔,尼古拉和古斯塔夫在前方轻声地说着什么,古斯塔夫不断回头看伊戈尔,每回头一次,伊戈尔就要瞪他一下,他吓得连忙转回头去。尼古拉站在门前,古斯塔夫立刻站去了他身后;尼古拉对伊戈尔点了点头,伊戈尔自己滚动轮椅去了门前,伸直脖子朝里面看了看。
其他三人都没有陪他进去,伊戈尔独自滚进房门,一进去就看见了床上的法蒂玛。法蒂玛闭着眼呢,听见了车轱辘声,法蒂玛不满意地睁开眼,同伊戈尔对上了视线。伊戈尔四年未见法蒂玛,看着憔悴的妻子,他突然觉得想哭。他双手捏着轮椅轮子,越捏越紧。他见法蒂玛的眼睛也越瞪越大,眼中全是哀伤与恐惧,这便忍不住了,一用力,捏着轮子想要上前……
“滚出去!”法蒂玛突然大骂道,屋外三人都吃惊地探了头进来;法蒂玛尖锐地声音刺得人耳膜穿孔,她恶狠狠地指着门口吼道:“给我刮干净胡子再进来!”
伊戈尔愣得说不出话,古斯塔夫同法蒂玛朝夕相处四年,最懂得应付震怒地法蒂玛,他立刻冒着枪林弹雨冲入房间,埋头将伊戈尔推了出来。妮娜在门口笑得蹲去了地上,尼古拉看看仪态很不万庄的妮娜,再看了下大受惊吓的伊戈尔,自己也忍不住了,他身后的维维雅笑了之后,他也跟着笑了。所有人都在门口笑,伊戈尔自己也想笑,但他拼命忍住了,然后他专门针对古斯塔夫地、独独指着古斯塔夫说:“笑什么!”
维维雅笑得东倒西歪,推着伊戈尔去浴室刮胡子。妮娜指着伊戈尔远去的走廊大笑道:“伊戈尔啊伊戈尔,你再厉害,在法蒂玛面前还不是只兔子!”
半个小时后,伊戈尔被维维雅笑吟吟地推了出来。现在伊戈尔已经彻底不像伊戈尔了,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浓眉毛大眼睛,高鼻子,丰盈地嘴唇,相貌颇为英俊,就是脸上表情不太友善。古斯塔夫和尼古拉都露出了吃惊地表情,妮娜惊呼道:“伊戈尔,你至少年轻了十五岁,现在终于有点儿王子的样子了,之前那是叫花子。”
伊戈尔没好气地抬头看看姐姐,深呼吸一口,再次进了法蒂玛的房间。其他三人全都等在门口看好戏,很久了,屋子里也没传出法蒂玛的吼叫声,妮娜低声道:“这次对了。”
伊戈尔默默看着法蒂玛,法蒂玛让他看得极为别扭。沉默良久,法蒂玛终于有些害羞地将眼珠移去了一边儿,轻声道:“看什么,变丑了,对不起。”
“没有丑。”
“我说丑了就是丑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再赶我出去。”
法蒂玛深呼吸一口:“我为了救你摔啦,医生说活不了几天了,我也就不想做手术了。”她看伊戈尔一眼,又移开目光,故作轻松道:“好啦,这次你又要说我食言了。随便。”
“什么摔了?”伊戈尔迷茫地问。
“你不知道?”法蒂玛大呼小叫:“你以为大公天天盯着你,你一出事就去救你啊?还不是我得到了消息通知了你堂兄家,你堂兄又通知公公,公公这才通知了大公。”法蒂玛坐直了身子,突地朝伊戈尔扑来,伊戈尔本能地抓住法蒂玛的双手将她扶好,法蒂玛抓着伊戈尔的双肩兴奋道:“我早告诉过你小古斯他那一家人有问题你记得不记得?我说对了吧,他们计划失败后居然将你拖下水,更过分的是,小古斯想救你,还被他哥给关了起来,不准他通知任何人;诺尔克这人以后不得好死。”
伊戈尔听得糊涂,法蒂玛逐渐靠去了他怀里,他一面死命夹着下巴看法蒂玛,一面努力整理信息。法蒂玛继续数落道:“小古斯想自己去通知人,诺尔克居然派人抓住他,将他反锁在书房。他们家根本没顾你的死活……”
“我问你怎么摔下来了!”伊戈尔怒道:“你在说什么啊?”
法蒂玛被吼得一愣,随后她也来脾气了,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她指着伊戈尔的鼻子大骂道:“你脑子是猪脑子么!古斯不能救你那还有谁能救你?还不是我吗!你知道这个诺尔克有多绝情,他竟然断了家里所有的电话线,我只好从我房间的窗子翻下去——你要知道,我可是在二楼——我翻下去时摔断了腿,可我为了救你,当时那样着急,竟然连腿断了都不知道,一口气跑了半个多小时,去街上给妮娜打电话。电话一打完我就昏倒在了电话亭……”
伊戈尔一把抱住了法蒂玛,法蒂玛一边骂一边嚎哭,她死命叙述自己有多委屈,而且每隔两三句话就要再诅咒诺尔克一次。伊戈尔死死抱着她,一直说:“好了,好了。”可是法蒂玛根本不停。她撕破了嗓子大哭,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回荡在整个走廊中;宅邸里一半的人都跑来看稀奇,尼古拉不经意回头时看见自己身后浩浩荡荡地人群,吓得以为家里出事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跑出来时只来得及穿睡衣,结果着凉了,我最怕的就是着凉,安一天到晚检查窗户就是为了不让我着凉,结果最终我还是着凉了。那现在怎么办啊,医生说我要死了,还做了手术演出呢,现在不做手术光是要孩子可能都来不及了,本来我还想多活几年,和你像以前那样巡演一阵,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早知道还不如干脆生个孩子,大不了我在生的时候死,我至少能留给你一件东西,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法蒂玛哭得说不出话来,伊戈尔又插不进话,只得一直死死抱着她。
“我要排练。”法蒂玛祈求伊戈尔:“现在来不及做手术了,但刚刚我在飞机上算了下时间,如果排练快一点的话这个月就可以公演,我们至少还能再一起首演一次你的曲子。你的小提琴协奏曲你只能交给古斯去办,但钢琴协奏曲肯定是我首演,以前是这样,至少这一次还是要这样,你以后写了给谁我管不了,但我会吃醋,我会恨你,你敢给任何人演我就恨你。你记住没有,记住没有?”
“你这样怎么弹琴?”伊戈尔不敢相信地将眼睛瞪成了鸡蛋。
“幸好我摔下去之前弹了一遍,古斯比我看得熟,他说他喜欢你这次的曲子——他敢不喜欢——我们后天开始合练,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弹熟,一个星期我能背下来,你知道我的厉害。这曲子是你写的,你就不用练了吧,背也背下了对不对,你等我练几天就可以了。你知道我,我向来不需要练习的,我是看我最近生病比较厉害所以才练练,其实你让我直接上台我也能弹——要不我们其实也可以直接上台?”
伊戈尔愣愣地问:“……你在说什么啊?”
法蒂玛再次要大怒,幸好她来不及怒,她不想自己打断自己的巡演构思。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一定会活到首演那一天,你不是和那个大公很熟么,我知道圣彼得堡的医生比瑞典医生厉害,你让他帮我联系一个医生,要内部的、他们才请得到的那种,我每天打点滴,吃药,做化疗,我就不信这样都撑不到首演。而且这里是圣彼得堡啊,我一直想在这里首演你的作品,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观众……啊我都能想象观众的表情了,你听……”
法蒂玛神往地听着,伊戈尔吓得寒毛直立,以为法蒂玛疯了。法蒂玛低语着,低语着,却又突然大叫道:“古斯!”
古斯塔夫正随时待命呢,他本能性地跨进房间,紧张道:“我在这里。”
“我和伊戈尔正商量巡演的事,你也来说说意见,毕竟你是指挥啊。”
古斯塔夫美丽地脸都要变形了,他彻底地茫然了,只剩下了扭头看伊戈尔的份。看见伊戈尔的表情之后,他只能更加绝望;伊戈尔眼中的迷茫比他还深,脸上的肌肉比他还要扭曲,伊戈尔的表情无疑是在向他寻求帮助。古斯塔夫静静地问伊戈尔:“啊……巡演?”
伊戈尔无力地看看古斯塔夫,再看回法蒂玛,怜惜道:“法蒂玛,你看着我。”
法蒂玛逐渐停下了口中话语,但还是那样兴奋。她笑嘻嘻地看着伊戈尔问:“伊戈尔,什么事?”
“你,”伊戈尔艰难地开口道:“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能演出呢?”
“我说了啊,我可以吃药做治疗,圣彼得堡有很多医生,我只是坚持十几天而已,十几天,他们总有办法吧。”
“在哪里演出,和哪个乐团合作呢?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他自己的演出又怎么办?”
“他会推掉的,为了我,”法蒂玛抬头看古斯塔夫:“是不是,小古斯?”
古斯塔夫不知该如何作答,尼古拉也进来了,站在古斯塔夫身旁,他轻声问古斯塔夫:“怎么了?”古斯塔夫摇头道:“法蒂玛想演出……怎么可能演出呢。”
“怎么不可能演出。”法蒂玛居然听见了古斯塔夫说的话,她凌厉地看了古斯塔夫一眼,这才发现古斯塔夫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她静静地打量尼古拉,尼古拉则站得笔直,温柔地看着她。法蒂玛打量了尼古拉很久,逐渐地,她不再闹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尼古拉和法蒂玛对视了很久后,尼古拉微微点了点头,法蒂玛居然已彻底冷静了,还知道回礼;她也点了点头。尼古拉又向伊戈尔点点头,拍拍古斯塔夫的肩膀,扬声道:“法蒂玛,今天你先好好休息,伊戈尔会陪着你,有什么需要告诉卡菲。我和古斯塔夫也好久没见了,下午我想带他出去走走,妮娜公主也会一起。我们晚餐时再聚,好不好?”
法蒂玛静静地点点头,尼古拉再次温柔地笑了笑,对伊戈尔说:“伊戈尔,你别吼,吼不出结果的。”
伊戈尔看着大家都走了,只觉全世界就剩了他一人,他再次祈祷佩佩从天上飞下来,但奇迹没有发生。伊戈尔为难地看着法蒂玛:“你真的能够演出?”
“你让我试试好不好?我不断耽误时间,现在就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了,这下我真的不敢再耽误了。早知道我上个月就该结束与你的赌气,多一个月时间准备,排练也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我们两人的默契还在,我一点儿也不怕登台,我就只担心登台前我突然倒下。最近我经常无缘无故昏倒,但抢救之后又能好几天没事,”法蒂玛理理自己头发:“希望我在演出前三天昏倒一次,这样我就能放心演出了。”
“什么不到一个月时间……”伊戈尔粗声粗气地顶道:“等晚上和大公吃饭时我再问问,说不定圣彼得堡有医生能治你的病——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佩佩也说过,说一些医生要高层的人联系才会出面,这些医生都是军队内部的人……”伊戈尔顿时想要站起来:“我去联系大公!”
伊戈尔真的站了起来,虽然下腹扯痛无比,虽然膝盖一股钝痛,可他站了起来。伊戈尔一瘸一拐地去了楼下,他正要找人问大公在哪里,就听见了大公和妮娜交谈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循着声音找去,只听妮娜扬声道:“您不会舍得……噢,他再一次被父亲遗弃了。”
尼古拉温润优雅地声音传来:“诺尔克的计划失败的事我也大概听说了,相信我,就算戈尔巴乔夫下台,就算这个国家选不出一位称心的首相,这里也不再会有罗曼诺夫的位置,一切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我会联系美国和法国的亲人们,了解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些人参与了这次愚昧地计划;我会命令他们停手,如果他们还听我的话。这样一来或许当局能结束对罗曼诺夫后人的清理。我不希望我任何一位亲人发生不幸,罗曼诺夫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以后的日子里,大家难道不能寻找一种全新地生活方式么?”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古斯塔夫的声音清润如少年:“难道哥哥他们也会有危险?”
伊戈尔走去门后,由门缝中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摇了摇头,为难道:“古斯,我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我甚至连谁参与了这次计划也不知道。家里人知道我一定会反对,你是知道我的立场的。”尼古拉顿了顿:“我是军人,绝不背叛自己的国家。”
“那么他也不会有事不是么,您为何要与他断绝……”
尼古拉突然警惕地看来门这边,朗声道:“谁?”
伊戈尔推门进屋,瘸着腿说:“我……”
三人大惊,尼古拉连忙走去伊戈尔旁边要扶他:“你能走路了?……你能走路了?”
“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没有,”尼古拉回头看看妮娜,妮娜和古斯塔夫均挂着心虚的表情:“……没有——有什么事?你赶紧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