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伊戈尔,法蒂玛。”尼古拉敲门后进入偏厅,等着夫妻两人合奏完毕后唤道:“可以打扰你们夫妻二人一下么?”
法蒂玛甜甜地笑了笑,伊戈尔拖着还有些瘸的腿走过来:“什么事?”
“亚里克森出门办事去了,”尼古拉竟然露出了丝调皮的眼神,压低声音说:“你陪我去市区走走好不好?”
伊戈尔大笑道:“元帅大人,街上那么危险!”
尼古拉笑着朝门外走:“那是亚里克森太紧张,你的脚能走路么?”
“不好看,丢了您的脸。”
尼古拉拍拍伊戈尔的背,两人开心地去了门外。尼古拉亲自开车,一路上伊戈尔一直在扯他那些音乐的东西,全是著名作曲家和演奏家的轶事,尼古拉笑得前仰后合,方向盘都握不稳了。两人将车停在最繁华地商业街附近,这条街繁华即便改朝换代了也还开门营业,商人赚钱自古不耽误;尼古拉一下车就笑着说:“伊戈尔,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第一个?您就没朋友了?没朋友可高兴不起来。”
“是啊,有朋友了烦恼就多了;经常想着为对方好,可最后反是他也不好,我也不好。”
伊戈尔潇洒地笑道:“最近和某个人相处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人类啊,爱的是那些快乐的人,不是那种牺牲自己只为了让对方快乐的人。您不开心,爱您的那一大堆人都不开心,您这个牺牲结果还不如不牺牲。”伊戈尔咧咧嘴角,笑嘻嘻看了眼尼古拉:“失礼了。”
尼古拉拍拍自己脑门,自嘲地笑笑,说:“你和你哥哥阿图尔也说这些?”
“阿图尔?不行我们要打架,我和伊芙相处得更好。”
“伊芙王子是一位高尚地人。”
伊戈尔大笑:“——我该怎么叫你?”
“叫尼古拉。”尼古拉看看四周:“难道要叫大公?”
“好,尼古拉——您对高尚的定义明显与我哥不同,您的高尚不是他能高尚得到的。”
“怎么,我和他有这么大差别?”尼古拉正色道:“你和他的一些……事……我也听说过,我尊重你们个人的选择。我和伊芙年龄相差无几,常年书信往来更是使我们成为了朋友,他是一位尊贵而优雅地人,亦是一位出色地艺术家。能成为他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伊戈尔斜眼看了看尼古拉,有意默不作声。过了阵,尼古拉试探道:“那些事……那种事是怎样一种感觉?”
伊戈尔很深沉地思索了会儿,摸着下巴说:“我总结不出来,但若直接套用我哥的话,我怕我又不敢。”
“你已经叫我尼古拉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尼古拉亲切地笑道:“我们是同辈,现在,还都是王子,”尼古拉四处看:“你看,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直接说。”
“人生有一些欲望像拉屎,不拉就不舒服。还有一些欲望像拉稀,那是憋都憋不住。”
尼古拉停步站在了大街正中央,伊戈尔拍拍大腿两侧,歪歪头说:“冒犯了。”
尼古拉鼓着腮帮子朝前迈步,再也没有提起这方面话题。两人路过一间艺术品店,说是艺术品,其实也只是一些精致地小玩意,梳妆镜啊绣花围巾之类,尼古拉和伊戈尔却同时在橱窗前停下了脚步。伊戈尔先进去,尼古拉跟着进去,可两人看的是同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面具,走在威尼斯的话上到处都是。老板上前拿出了橱窗内的面具,说是最近有人当给当铺但没有赎回,于是当铺卖给了自己,介于上面的镶金全是真金,老板自希望买个不错的价钱。尼古拉想要买,但他发现伊戈尔也想买,所以立刻收回了正往裤兜里伸的手。伊戈尔买下了这具面具,回头笑着对尼古拉说:“我认识一个人,喜欢这些东西。不是我要戴”
尼古拉可惜地捏了捏拳头,他看看伊戈尔,伊戈尔马上将面具递给他,随他看。他摸了摸面具上的纹路,赞道:“希望您那位朋友能够喜欢。”
“上帝保佑。”伊戈尔接过面具让老板包起,跟着尼古拉出了店铺。两人轻松地走在大街上,尼古拉吹着夏天的风,感激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在大街上了,逛街更是少有,以前曾陪蕾拉逛过几次,当时很是不理解她为何会喜欢走一日而不买任何东西,现在我却经常回忆那段时光。”他丢给街边乞丐一些散钱,问伊戈尔:“伊戈尔,你每天夜里都去哪里了?”
伊戈尔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左右张望,故作轻松地说:“见个朋友,最近几部协奏曲都找他帮忙。”
尼古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询问道:“我国的音乐家?”
“没有国籍的艺术家。”
尼古拉观察伊戈尔的表情,逐渐露出了怀疑地神态;他追问道:“红颜知己?”
伊戈尔大笑两声,却又来个急刹车住了嘴。他侧头看看尼古拉:“人总有几个嘛。”
尼古拉皱着眉头笑了:“法蒂玛知道了可不好。”
“所以还请尼古拉帮个忙。”
“好吧。”尼古拉开心地点点头,大概这辈子他就这一次机会能哥们儿一回。逐渐地,两人由音乐家聊去了自己的伴侣,尼古拉对伊戈尔说:“我与蕾拉订婚当日蕾拉曾尝试离开,”尼古拉四处看看:“她说她做错选择了。”
伊戈尔耸耸肩膀:“那您怎么找她回来?”
尼古拉腼腆地笑笑:“一直找还是能找到,毕竟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康斯坦汀。”
伊戈尔一把揽住尼古拉的肩膀,沉痛道:“补票是吧?!——我们一样。”
“……是么?”尼古拉惊奇地看比他稍稍高一点点的伊戈尔。
“有一天,我正在练琴,家里人突然告诉我说波利斯耶维奇家小姐在门口。”伊戈尔抬抬眉毛,摊开双手,住了口,意思是之后你猜也猜得到。
“那位婴儿……”
伊戈尔眯着眼看远方,他扬着下巴、抿着嘴角说:“生下来后没多久就夭折了。”
“我很抱歉。”尼古拉拍拍伊戈尔的肩膀。伊戈尔继续像刚才那样看着远方,一眼也没看尼古拉,口中说:“我是A型血,法蒂玛是A型血,小孩,是AB型血。”
尼古拉愣了半晌,再次道:“伊戈尔,我真的很抱歉。”
“我还是想救活她,毕竟是法蒂玛的孩子。但心脏有问题,医生说是法蒂玛怀孕时用药不慎所制,我也不懂。”
“可是那不是你的……”尼古拉发觉了自己的无礼,连忙住了嘴。
“难道你要我杀了她?丢在暖箱里不让医生处理?”
“那个可怜地孩子为什么没有活下来?”尼古拉自言自语喃喃道:“她应该坚强活下来。”
“她没有。”
尼古拉沉默片刻,再次拍拍伊戈尔的肩膀。伊戈尔转身朝车走,他揣着手走得极是洒脱,口中大声道:“说不定她现在在天上和您的孩子恋爱呢,回家吧,亚里克森要回家了。”
两人刚坐进车内,车引擎盖上就被丢了一颗炸弹。尼古拉连忙将还未关上车门的伊戈尔推出了车,自己随后翻滚着出了车外。街上的行人仿若习惯了般,无比镇定地立刻找地方躲了起来,整个街头顿时空空荡荡。尼古拉借着车门遮掩,摸出手枪打中了几名不断开枪的黑衣人士的腿,他由车后面去了伊戈尔所在的门后,半蹲着身子,他带着伊戈尔缩进入了一间服装店,由后门逃去了别处。伊戈尔的左手臂被爆破的碎片划伤了,血流了一手臂,尼古拉担心地检查着,伊戈尔只关心自己的手指,不断问:“手指有没有事?”
身后巷子尽头突然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伊戈尔正对他们,他反应比思维还快,一把将尼古拉压去了自己身下。他挥臂把面前能挡的东西都刨去了两人面前,尼古拉不断在他身子下乱拱,想要钻出来,可他压得极死,他一心一意保护尼古拉,他根本没有给尼古拉爬出来的机会。尼古拉求他:“伊戈尔你起来,就算你挡我,这种距离,子弹是两个人一起穿过。”伊戈尔不信,一边认真地用各种垃圾建筑自己的屏蔽,一边自信满满地说:“子弹打不穿我。”
“伊戈尔,你给我让开!”尼古拉用尽全身力气将伊戈尔顶翻了,涨红了脸道:“我答应您父亲要保护你!而且我年长,你怎么老是不听我的话!”
“年长有什么了不起!”伊戈尔一把抓住尼古拉,两人一起朝后抱头逃窜:“我哥从不拿年龄压我!这只能说明您没有自信!”
“我为什么没有自信?”尼古拉一边跑一边辩解:“我为我的家族而荣,更以我的士兵为荣,身为俄国人我以祖国为荣,我认识你,小提琴家莱尔琴科,我也为此感到光荣,我为成为你的朋友而荣……”
“你怎么不为你自己而荣?”伊戈尔皱着眉头奚落他:“你在枪林弹雨里面还喊口号啊?”
“我不是喊口号,我在说真心话。”尼古拉和伊戈尔一起冲去了大广场,广场上来往行人众多,尼古拉听见了亚里克森喊他的声音,连忙带着伊戈尔循声而去。可一位行人撞了伊戈尔一下,那副面具从伊戈尔怀中掉落,伊戈尔立刻回头拣。尼古拉百忙中弯腰替他拣起了面具,两人缩入亚里克森开来的车中,亚里克森开车将两人送回了家。一路上亚里克森一直不说话,尼古拉和伊戈尔知道自己犯错了,也不敢吭声。下车后两人先送伊戈尔去包扎手臂,等伊戈尔进去了,亚里克森这才回头对尼古拉说话。他说:“您要放弃一切,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我不会接到军部线人的通知,不会开着装有防弹玻璃的车来接您,更不知道该把您接去哪里。”亚里克森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冰冷,他说:“您竟然想要放弃权利以求安宁;您怎么不想想您的性格,您的出生,您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如果您追求的是安宁,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选择平凡,而要等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才想用寻求安宁做为当逃兵的借口。”
尼古拉则说:“我不知道我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在只需再鼓足劲朝上跨一步的时候累了。曾经平凡于我只意味着虚度光阴,可当困难膨胀到不可设想的地步时,我的心突然放弃了体验生活,而选择了麻木。亚里克森,我承认我怕了,我不想与新政府为敌,我更不想除掉前政府的残党,和他手下那好几万士兵。我曾以为自己生来是做浴血奋战地将军,可现在的我对血只感到厌倦,我对战争和权力已经失去了激情。请你让我做回一名普通人,让我享受一下平凡地家庭生活。请你让我实现梦想,做一名父亲。”
“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与您一份性格的同时,也就给与了一份命运。您并不会因为摆脱现在的苦而得到乐,您的快乐永远不会存在于您得不到的那份生活当中。您的牺牲已经牺牲了,您得到的也已经得到。一些轻松永远不会属于您,一些痛苦也永远不会离您而去,您正处于人生最艰难地那扇大门的门口,您或为推开这扇门而死,或为离开这扇门而活,您会在死亡中永生,或者活着等死。”亚里克森喘息着,眼睛红了,身子发抖了,可声音还是那样冰凉:“无论您选择哪一条路,我都会誓死追随您。可是,我请求您千万不要选择那条最宽的路,那里人太多,我怕我与您走散了。”
尼古拉由怀中掏出那副面具,他慢慢拆开染上了些血迹的、发黄地包装纸,慢慢用手指抚摸面具上的纹路,勾勒面具的轮廓。身后的亚里克森说:“元帅,我有些困了,请允许我前去厕所洗一把脸。”
空荡荡地书房中,尼古拉将面具比上了自己的脸庞。他透过面具看书房,由于面具眼睛孔那里的些许遮掩,书房竟然有也有了些许地不一样。他透过一副面具看世界,最后,他转向书房角落里的镜子,闭上眼,对准镜子了,再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他竟认不出自己了。他还看见了镜子里映出的、站在他身后的伊戈尔,伊戈尔吃惊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慌忙拿下面具,局促道:“我随意试试……包装纸上染了血迹,已经不能用了——你手臂怎么样?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尼古拉苦笑着摇摇头:“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是谁。”
伊戈尔还惊愕地看着尼古拉的脸,他吓坏了,连甩好几次头,道:“您像一个人。”
“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尼古拉,别客气。”伊戈尔接过尼古拉递来的面具,却又突然缩回手,笑道:“您再戴一下?——真的很像我认识的人。佩勒格林纳家的佩佩,不知道您听没听过。”
尼古拉立在原地,没了声响。伊戈尔拿过对方僵硬地手指中间夹着的面具,转身朝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面具其实就是送给他的,他喜欢收集花里胡哨地、娘娘腔地东西……”伊戈尔再次注视尼古拉的神态举止,啧啧道:“——别说你们两个真的有点像,哈,只懂得让别人开心,不会自己开心;嘿嘿,让我伊戈尔来逗你们开心得了。”大概伊戈尔自己也没料到为何会同尼古拉扯上这个话题,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有些尴尬地结巴了几下,磕磕碰碰张了几次口,没说出个连贯句子。很快地,他的脸居然就开始发烧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先去法蒂玛房间了,您休息一下,”然后伊戈尔回头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暗杀这种事我碰到很多次,没有哪次是人家保护我,除了佩佩,你是第一个。”
“伊戈尔!”尼古拉喊住已经消失在门口的伊戈尔:“你不怕被暗杀么?”
“那没办法,我做我的事,他做他的事。”
“那你从没想过不做你的事?”
伊戈尔向后仰身探回一颗脑袋,皱着眉奇怪地问:“不做我做的事?那你让我做什么?做人家做的事?——我只会拉小提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只会拉小提琴。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军人。”尼古拉苦笑着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伊戈尔仰腰仰得呼吸不畅——他又不是佩佩——他连忙伸直腰,拖着瘸腿离开了。
第七十一章
“法蒂玛怎么样?”
“睡了,医生给了安眠药,今天一整天不能练习。”
尼古拉点点头:“我也出门了,去会会‘朋友’。”
“安全么?”伊戈尔同尼古拉亲密地肩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身高相差无几,面容上一位精致考究如油画一位浓眉大眼如雕塑,气质上一个儒雅尊贵一个粗犷桀骜,穿着上一位着豪华而保守地军装礼服,一位穿风流倜傥地、松松垮垮褶皱颇多地粗线毛衣……家中女仆们自是左右躲着观望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