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枫坐在桌子旁,对玲儿说:“你留下来,别走。”
玲儿站在一旁,看木槿枫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杯子,一杯一杯不停地喝,每次都是一饮而尽。
两人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喝着,一个人看着,安静得可怕。
终于玲儿还是看不下去,上去想要抢下木槿枫的酒杯:“木公子,你不能喝这么多酒,会伤身体的!”
“身体?”木槿枫嗤笑,“在乎身体干什么?就是这身体,让我一直不能离开这里!”
木槿枫说着推开玲儿阻拦的胳膊,把杯子狠狠砸碎在地上,站起身来,将壶中剩下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完,然后将酒壶
朝墙上猛地扔过去,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玲儿被吓到了,傻傻地坐在地上,她从没见过木公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木槿枫砸完东西,似乎也用完了力气,腿一软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在这里,我几乎都要忘了我是谁了。”
玲儿感到了木槿枫话里的悲哀,她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木槿枫,想要扶他起来:“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是木槿枫木公
子啊。”
“玲儿,那你知道,木槿枫是什么人吗?”
玲儿语塞,答不出来。
木槿枫握住玲儿想要扶起她的手,拉着她,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下:“我告诉你,木槿枫四岁开始学棋,六岁开始与人
对弈,十二岁入京,与众皇子一起研习棋艺,得到皇上称赞,十四岁战遍宫内棋手,无人能敌,之后数年,行走各地
与各位隐士高手对弈,磨练棋艺,最终鲜有败绩,二十岁时与父亲连战十日,终于继承棋坛圣手的称号,此后接受各
种挑战,从未失手。”
“木家以善奕闻于世,一代一代皆以棋坛圣手传承,清名美誉已有百年,全靠每一辈子弟以超凡棋艺扞卫,只要活着
,就不会停止下棋。”
木槿枫松开握着玲儿的手,慢慢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缩在墙角,仓皇悲哀。
“木槿枫没有棋,就不是木槿枫了。”
玲儿听着听着,哭了出来,她一直以为木公子只是因为病而忧愁,现在终于知道了,对于视棋为生命的他来说,过着
现在的生活,心里到底有多苦多痛。
“木公子,你就再忍忍吧,等你好了,就能从这出去,就能下棋了。”玲儿哭着说,“其实玲儿每天都在求神仙,求
他们让公子的病早点好。他们听到玲儿的愿望,很快就会帮玲儿实现的。”
“傻姑娘,没用的。”木槿枫看着玲儿的眼神,痛苦而迷惘:“让我得病的,不是老天,是魏芷。”
玲儿愣住了,她不能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不,不会的!少爷绝不会害公子的!”
木槿枫看着玲儿震惊的表情,说:“我知道,在你心里他是好人,我听他说过,你是他救回来的。但是我为什么要骗
你呢?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看看你每天给我送来的药,里面到底有没有毒。”
“不会的!少爷他不会害公子的,他喜欢公子啊!”
玲儿拼命摇着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喊出了什么,立刻捂住了嘴。
木槿枫被玲儿的话惊呆了,他没想到玲儿居然会知道他与魏芷的事情。
但他随即明白了玲儿定是看到过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思索片刻,说:“玲儿,你年纪尚小,而且失去过以前记忆,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会明白。”
“玲儿明白的!少爷平时对公子那么好,把公子当成最重要的人,有什么好的都给公子送来,这不是喜欢是什么呢?
”
“这个世上,两个男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这是不对的。”木槿枫幽幽地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叫喜欢。
两个男人在一起,只是为了征服和羞辱。魏芷对我下毒,把我留作禁脔,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以前
他处处低我一等,现在终于有机会把我踩在脚底下,所以就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下棋,不让我出去,想要消磨我的
意志,让我向他彻底屈服。他对我好,也是假的,是骗我屈服的另一种手段而已。”
玲儿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玲儿,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会想让他高兴吗?”
“会啊,看着他高兴,我就会觉得自己也很开心。”玲儿想了想,小声回答。
“你看我,现在每天痛苦的恨不得想死。你说你的少爷,是不是在喜欢我呢?”
木槿枫说完以后,再也没有言语。玲儿坐在地上,一个人默默流泪。
她不能相信少爷是这样的人,可是看着木公子今晚的样子,她的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会是这样?
过了好久,玲儿终于停止了哭泣,将已经醉酒迷迷糊糊睡着的木公子扶到床上躺下,再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
玲儿关上房门,原本应该在熟睡的木槿枫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第十五章(下)
怎么会是喜欢呢?
魏芷喜欢自己这句话,魏承说过,玲儿说过,其实就连魏芷自己,也说过。
木槿枫一直不记得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他为什么会得病,为什么会昏迷,每次他想回想这些的时候都会头痛欲裂。魏
芷也从不告诉他这些,说是怕影响他养病的心情。
刚醒来的时候,木槿枫是真的为魏芷救他性命、对他的细心照顾而感动,可是渐渐地他感到不对劲,魏芷说因为他的
病,不让他走出院子,不让他见人,也不让他碰棋,想要回家,也被魏芷阻止,说是家中无人,还拿出一封父亲的手
书,说是他与母亲去京城,把自己托给魏芷照顾。
一开始木槿枫还对魏芷的这些说辞将信将疑,但是这样的生活越来越像是囚禁一样。木槿枫心中起疑,但是表面上还
是一如既往,那么多的家书,只收到过一封回信,让他更加确定远在京城的父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而且魏芷恐
怕也没有将信全部送给父母,借此限制自己。
木槿枫的病一直没有起色,魏芷送来的药也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视魏芷为至交好友,倾心相交,是在想不通魏芷
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对自己。直到有一日魏芷酒醉,深夜闯入他的房间,将他紧紧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看着魏芷那双
满是疯狂和欲望的眼睛,终于明白了魏芷做这些的原因。
那一夜,木槿枫仿佛如坠地狱,身体里像是有一把刀在不停地搅动,将他和魏芷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生生割断,鲜血淋
漓。
那些痛到最后都已麻木,木槿枫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叫喊声,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在这个人面前示弱,直到自
己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他还是不肯松口。
直到昏迷前,他最后的感觉,是魏芷一点点舔舐自己流血的嘴唇。
第二天醒来后,魏芷正坐在床边,像以前一样温柔地看着自己。
木槿枫忽然之间觉得,也许昨天他真的是醉了,只要他请求,说不定自己会原谅他。
但是魏芷没有这么做,他开口,平静地说:“我没有后悔,也不会道歉。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对木槿枫而言,天塌地陷,莫过于这一刻。
两人之间十几年的友情,原来全是一个谎言。
自己全心付出的朋友,原来一直对自己存着这样肮脏的心思!
木槿枫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刚在冰水里泡过一样,气血凝滞,几乎不能流动。
他气得瑟瑟发抖,愤然对魏芷说:“这一次,算是抵偿了这次我欠你的救命之恩,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割袍断义,形
同陌路!”
魏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槿枫,两人之间冰冷的对峙让空气也几乎静止。
木槿枫看到魏芷眼神中往日的那些感情倏然间悉数消散,徒留怆然。
“我喜欢你这件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接受?”
木槿枫闭口不言。
魏芷最后还是起身离开,对他说:“那就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吧。我答应以后绝不会碰你,你也好好养病,不要多想
,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去。”
那天以后,魏芷对木槿枫一如从前,但是木槿枫对魏芷不理不睬,不说一句话,像是陌生人一般。那种深深地愤怒和
背叛感,让木槿枫根本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魏芷,而当魏承出现在他面前,证明了他喝的药中一直有毒的时候,被他
深埋在心底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魏芷为了留住他竟然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套上了一层喜欢的外衣,在
外人看来,就显得那么冠冕堂皇情深意重。
言语的枷锁太过沉重,让木槿枫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魏芷视他为玩物,日日锁他在这方寸之间,处处欺瞒,
只是想让他承欢于他、雌伏于下而已。
如此屈辱,怎堪忍受!
魏芷夜夜都会与木槿枫同床共眠,虽没有再做过逾越之举,但是木槿枫却如鲠在喉,夜夜难眠。
木槿枫要想出去,必须要和魏承合作,作为交易他必须从魏芷手里拿到魏承想找的东西。所以木槿枫决定假意屈从魏
芷,让他放松戒心后,再伺机而动,窥探线索。
木槿枫慢慢地开始和魏芷说话,也不再拒绝魏芷。魏芷以为木槿枫是被自己敢动,这期待已久的一刻,让他没有丝毫
怀疑。两人渐渐变得就像是真正相爱的人一样,每日欢笑对饮,同塌而眠。可是其中的真意到底有多少,恐怕只有两
人自己才知道。
就算是真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喜欢,木槿枫根本不需要。
第十六章
黎州城,魏府,七月初八
魏芷一早醒来,就从安沁那里接到口信,说是孙云华邀请魏芷去丽春苑一叙。
听玲儿说昨晚木槿枫一个人喝了不少,醉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魏芷不想吵醒他,所以一直坐在椅子上,想着青羽给
他传来的命令。本来就没有睡好,现在听到孙云华居然还让自己去丽春苑,立刻觉得头更疼了。
这个孙少爷,怎么一大早就去青楼。
但是商铺还被封着,魏芷明白这趟青楼还不得不去,只好认命。
临走前他嘱咐玲儿,说今日晚点去叫木槿枫,让他多睡一会儿。
听见魏芷离开,木槿枫立刻起身,过了片刻,魏承推门而入。
丢给木槿枫一套衣服和一个戴面纱的斗笠,魏承说:“快换上,我去对付那个小丫头。”
一会儿功夫魏承就回来了,木槿枫已经穿戴好,魏承说:“我们快走,这个迷香只能迷倒她一个时辰。”
说罢,魏承也带上斗笠,两人匆匆离开魏府。
魏芷到了丽春苑,向老鸨问了房间,进去之后看见孙云华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抚琴。
“孙少爷今天还真是有雅兴。”
“雅兴倒是不算,只是怕等人的时间太过无趣而已。”孙云华停下琴音,对魏芷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魏芷在孙云华面前坐下,问道:“不知孙少爷刚才弹奏的是何曲?”
“闲来无事时的无聊之作罢了,不值一提。”孙云华回答,“倒是魏公子,听家仆说,昨日魏公子找了我不少次,现
在见面了,恐怕不仅仅是想要问我这支曲子吧。”
魏芷直言道:“孙少爷,我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最近本草阁在别处的店铺有几家被官府查封,不知孙少爷与这件事
是否有关系。”
“魏公子也太看得起我了。”孙云华淡然否认,“云华身上无官无职,就是家父,也只是区区一个知府,我哪有那么
大的能耐能调动别处的官衙。再说即使我能,我又为什么要查封本草阁?我们一无仇二无怨,而且家父还很欣赏魏公
子,经常在我面前夸奖你、”
魏芷不动声色:“看来是我多心了,在这里先给孙少爷陪不是了。也请孙少爷回去转告知府大人,说多谢知府大人赞
美,魏芷愧不敢当。”
“魏公子既然有意赔罪,那就今日陪我在这里玩会儿吧。”孙云华笑着拍拍手,门外一个侍女应声而进。
孙云华指着琴说:“把这琴撤下去,叫他们几个都上来吧。”
琴撤下之后,几个人鱼贯而入,竟然清一色全是小倌。
魏芷心中暗惊,问孙云华:“孙少爷这是何意?”
“这是魏公子自己说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件事,你我都心知肚明,难道一定要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
魏芷心中似激起千淘万浪,沉思片刻后归于平静,大方承认:“孙少爷果然敏锐过人,只是不知是如何猜出来的?”
孙云华让那些小倌退下,方开口说道:“魏公子青年才俊,却一直不肯成亲,再加上我在黎州城也时日也不短,你与
那位公子的事情也听闻了不少。”
魏芷轻笑:“最重要的,应该是孙少爷与魏承交情匪浅吧。其中滋味,孙少爷恐怕也是尝到了不少。”
孙云华听后,没有生气,对魏芷的嘲讽视而不见:“我只是想劝魏公子,回头是岸,该放手的就要放手。”
魏芷不答,反问孙云华:“那你呢?”
孙云华没有回答,只是举起酒杯,魏芷明了,举樽与他共饮。
两人苦酒入喉,各怀惆怅。
可孙云华哪里知道,即使魏芷想回头,也早已没有岸了。
魏芷曾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木槿枫?为什么一定要是木槿枫?
不能回答。
魏芷曾问过自己,喜欢上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还是不能回答。
魏芷曾问过自己,这样的感情,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依旧不能回答。
送给木槿枫棋谱的那个夜晚,在木槿枫睡着了以后,魏芷一个人在河边上,坐了整整一夜。
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秘密,都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天际破晓,深蓝色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黎明旭日将大地从沉睡中唤起,连流动的河水,似乎都变得欢腾起来。
木槿枫醒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夜宿醉似乎让他的神智还没清醒。
他们所在的地方本来就距离岸边不远,木槿枫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迷迷糊糊地朝着岸边走去。
魏芷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阻止,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他体内大喊。
就这样吧,就这样,一切都能结束了!
魏芷眼看着木槿枫一步一步走到河边,眼看着木槿枫失足掉进河里,眼看木槿枫在河水里拼命挣扎,连喊救命的声音
,都发不出来。
魏芷觉得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充满他的体内。
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
木槿枫呛进了水,呼吸开始困难,他挣扎的动作渐渐变慢。
魏芷猛然站起来,发了疯一样的冲到岸边,跳进了水里。
他抱起木槿枫,艰难地游回岸边,将怀里的人推上了岸。
魏芷压迫着木槿枫,让他把肺里德水吐了出来,直到看到他又重新开始呼吸,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魏芷紧紧地抱住木槿枫,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木槿枫清醒过来,被魏芷搂得喘不上气,刚想要推开,却听见抱着他的人在低声哭泣。
那种压抑的哭声,让木槿枫不知所措,只好任由魏芷抱着自己。
从他跳下水救起木槿枫的那一刻开始,魏芷就知道,除非自己死,否则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第十七章
黎州城,木家老宅,七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