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月牙弯(二)
时值仲冬,十一月,小雪飘飞。
在不点灯的屋子里,易箪竹问袁三,“我将水梓给你,你走吧。”
袁三愣了一下,歪了脑袋道:“公子欠袁三的可不止一个水梓。”
水梓啪嗒跪倒在易箪竹面前,急声道:“水梓要一辈子跟着公子服侍公子,请公子不要赶水梓走。”说着,呜呜呜哭
了起来。
外头风雪飘扬,刮进了屋子里,寒风无孔不入。易箪竹下意识抖了抖。一件衣衫盖在他的肩头,易箪竹转头去看,袁
三持剑跪在地上。
他眼睛亮得像要吃了自己,“公子,袁三说过,只要公子死了,袁三就用这把剑了结自己。”
易箪竹闭上了眼睛,心里有什么在一块块塌陷。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座北平城。
一个雨雪夜,一华服男子站在门口,怔怔望着屋子里的人。
“箪竹,你还在躲什么?”易向阳抱着易箪竹,声音有些梗咽。对于立于万人之上的男子而言,这样三番四次的追逐
的确难得,也的确折腾人。
易箪竹软软靠上易向阳的肩,心里那个地方开始土崩瓦解。
他是在躲什么?还是在坚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可只是这样靠着,这样肌肤相亲,却觉得温暖,觉得足够了。
当夜,易向阳就接易箪竹回了君佐府,秋露居,立刻又热闹了起来。
易箪竹将连城诀交到易向阳手里的时候,易向阳愣了下,即刻了然。
易向阳握着手中的连城诀,望着易箪竹平和的脸时,他还是微微心酸。
——这东西当初箪竹拿了是为了救旬泽的吧?只是,现在无用了。
大殿早朝上,有人提议将那些反贼都给杀了,以绝后患。其实丢入天牢那地方就跟死刑无差了,可就是有人不放心,
活人总存在着危险。
永乐帝笑得颇有意味,“爱卿说得有理,不过,本王想听听君佐的见解。”
一下子就把麻烦丢给了易向阳。
君佐易向阳,二十岁,风范却是无人可比。
“臣有一事相求。”
“直说。”永乐帝吹了吹妖艳的丹蔻,全然不顾这是在庄严威武的大殿上。而下面的臣子们似乎也习以为常,一个个
低头不语,神色漠然。
易向阳把东西交给卫官和参尚,和参尚又交给永乐帝。
永乐帝弹弹袖摆,懒懒开口,“连城诀,本王给过一个人,本来是打算给他条活路的。君佐,尽管提出来,什么要求
本王都答应你。”
“请帝君放过舒松,这是舒大学士给他儿子的免死令牌。”
永乐帝只是把眼角弯起,十分狡诈,道:“向阳,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易向阳下朝回府,心中喜喜往秋露居赶。
然则等待他的依旧是空荡荡的屋子,和小碧咽唔的哭泣。
易向阳感到浑身无力,倒在椅子上——累的,不止是箪竹,他也感到累了。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辆马车嘀哒嘀哒向前行驶。没有人赶车,慢悠悠行进在通往君佐府的山间田道上。
风扬起了车帘,车内一男子趴睡,安详。易向阳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怎样都好,只要箪竹还在他身边就好。易向阳这样想着,却忽略了一些东西。
易箪竹醒来,睁着睡眼惺忪,问:“你是谁?”
易向阳愣在当场,瞳孔放大。
门外侍女不知,推门送茶而入。
大门吱嘎,怪声怪气。
易向阳猛然回神,呵呵笑道:“箪竹,莫要和我开这个玩笑。”他坐到床畔,扶起易箪竹的身子,柔情蜜意,“你这
一去一回的,我还真是担心,以后可别那样了。不然你非要我哭着求你留下来吗?”
易箪竹眼中清纯干净,无一杂物,道:“我是谁?”
呵——哈——易向阳仰头大笑,“箪竹,你原来这么幽默的!”
“箪竹是谁?”
“啪——”易向阳拾起一巴掌就甩在易箪竹脸上,又莫名盯着自己的手掌,然后盯着易箪竹的脸蛋。他呵呵呵呵笑个
不停。
“箪竹!”只那么一瞬,易向阳一把紧紧将抚着脸蛋不明所以的男子拥进了怀里,深情喊着,“箪竹,箪竹,箪竹…
…告诉我这只是你的坏心眼,只是你对我因为没有阻止你杀旬泽的惩罚,只是你气我当时没能及时将你从冰雪宫殿救
出的惩罚,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易箪竹,是我的箪竹。”
靠在易向阳胸口,易箪竹无措地听着这个男子的心跳。
你是谁?我是谁?谁是谁?
易箪竹再次失忆,然这次不是选择性失忆,而是如初生婴儿那般,将自己二十一年的岁月全数忘记。
当医师得出这样的诊断结果后,秋露居里死寂一片。
任何人都不敢靠近这个时候的易向阳,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各个悲哀地转过了头。
命运往往喜欢作弄人,并以此为乐。
易向阳瞧着易箪竹,瞧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眼角泛红,但还是强忍着说:“好好好,我们从头来,没关系,箪竹
,我们从头再来。”
开春后,君佐府内处处,鸟语花香。
最近,易箪竹一直做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遗世独立风华绝代,问:“不后悔吗?”
易箪竹看到自己站在那人的下风口,答:“绝不后悔。”
那人跳下乱石,脚步轻挪,脚不着地,走到易箪竹面前,抚着他的脸蛋,道:“第一次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第二次
依旧是他人百般委托,第三次却是你自投罗网。易箪竹,我云子夜办事一向有规则,有得必有失,因果轮回。这后果
,你真要一人承担。”
“只能一人承担。”
那人笑,笑声空灵,“万物之始,天地开化。我便让你重新来过,酸甜苦辣生老病死,让欠你的人补还给你,让你欠
的人一辈子欠着。”
骤起的风,将那人的身影吹得弥散,而易箪竹却站在场外看着自己缓缓倒下。
他,无能为力。
每每这个时候,梦断了,人也就醒了。
然后抬头就会发现易向阳安和的睡脸,易箪竹会莫名的揪心,难道这就是亏欠的报应?
有次,易箪竹心血来潮问易向阳,“我以前可有欠你什么没还的?”
易向阳眼神温柔,牵过易箪竹的手,贴着胸口,道:“欠了好多。”
“你一样一样说说看,或许有什么是我可以还的。”
“欠太多了,还不起。”
易箪竹有些气闷,道:“你不说,我自然是还不起了。”
易向阳举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又放回胸口,“箪竹,你欠我的就让它欠着,我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来还。
”
易箪竹眨眼,觉得易向阳这人实在奇怪——自己欠他的不用还,他欠自己的却要赔上一辈子来还。“向阳,你这人…
…好生令人不懂。”
易箪竹不懂,易向阳不在乎,只是用柔情万千包容着他。
易箪竹人不记得了,但一些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他时常拉着易向阳跑到秋露居院子的那颗老桂树下,抬头仰望树梢,
指着最顶上的那枝枝干道:“似曾相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易向阳心生涟漪。他把易箪竹的手握得更紧,“箪竹,月是枝头斜,竹是月下魂。”
易箪竹似懂非懂瞧着易向阳,骂:“傻子。”甩手,跑到一边自个儿玩去了。
这个时候,易向阳都会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叹——这样也不错。
“箪竹,秋深露更重,待向阳花开。”
易箪竹回头,眉眼乱飞,虽然仍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却会翘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