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都开着,礼服和小洋裙狼狈地躺在衣柜底,简便干练的裤装不见了。而她家小姐对这幅凌乱之象熟视无睹,仍执着地
四处寻找着什么。一个紫色自然纹的小牛皮包挎在她纤细的右手臂上,银搭扣在阳光中反射着令人目盲的炫目光泽。她
知道那个包被进行过精密的空间和重力魔法处理,能够装下这一屋子的东西,并且依旧像空包一样轻。
“维…维罗妮卡小姐!”她现在真正地感到慌乱了,“小姐您……”
“别小姐不小姐的,”维罗妮卡不耐烦地朝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跨过地上的杂物堆大步过来,“快帮我想想,雷以前
还在时送过我一套世界地理图册,后来我放哪儿了?”
“您…您难道想离家出走?”她不敢相信维罗妮卡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她早已惊恐地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了。
“安妮,”而她尊敬的小姐居然不紧不慢地又向前了一步,“说实在的,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能称为家么?”
安妮知道,她家小姐的秉性绝不止是外人所见的自信与骄傲而已。事实上,维罗妮卡非常坚强,最难得的是有她自己的
想法,敢于忤逆占主流的多数意见,而且有将这些想法付诸行动的勇气。她一直最为欣赏的便是这点。这种刚毅的坚决
神情,她不止一次在维罗妮卡幽深的艳丽五官间看到过。但是如果这次她的主人真打算按她猜想的做……也未免太疯狂
了些。
“您…您怎么把黑逆十字拿掉了?!”四处张望之后,她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个最无关紧要的结论,“现在还在二小姐的
丧期,要是被夫人和三小姐看到,她们会不高兴的!”
黑逆十字是魔法师一种象征致哀的符号。按传统习俗,死者的亲人要在肩上佩带满四个月亮周期,表示哀悼。到了如今
的时代,时间已经改为两个西历月了。
安妮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以往这个时候维罗妮卡还穿着睡衣,但是现在看来她已经起床很
久,不但换了衣服,而且没有穿平日里的裙装。维罗妮卡换了双她素来不甚喜欢的长筒坡跟靴,轻捷而保暖的灰棉裤裹
住修长的双腿,上身是一件与包颜色匹配的短外套。
“戴着它有什么用?安琪琳娜不会再活过来。”维罗妮卡轻蔑地扫了一眼垃圾篓,安妮心知肚明地在那里发现了原本该
在小姐肩上的铁制十字,“我们的情形这么危急,我真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和娜塔莉娅还在这里坐以待毙,为这些无用功
费神。”
“就算是这样您也不能离开庄园啊!”她急得眼眶发热,“您出去会更危险的。在这里您家族的力量会守护您,危急的
时候难道不应该跟家人待在一起么?”
“家族的力量?守护?”维罗妮卡冷不防地干笑两声,“如果梅利弗伦这个姓氏真的能保护我们,为什么阻止不了去年
那件事,为什么安琪琳娜会死?”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木然地看着维罗妮卡再次转过身去,将一把精美的剪刀放进包里,继续蹲□在一堆书本中寻
找,时不时扔出一本长笛谱。
“安妮,有些事你不明白的,这不能怪你。”她的口吻稍许缓和下来,“我们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怎么说呢,
几个孩子之间年龄差距太大了。”
“珊德拉其实从来不管我们的琐碎事情。”她从书堆里翻出几本,看了看又嫌恶地扔到一边,“当然啦,她从小就被选
定为家族的继承人,有整个世界等着她去应付,自然管不了家长里短。而且她个性那么强硬,虽然确实很了不起,但完
全不知道做女人的本分,也难怪雷格勒斯不想娶她。”
安妮感到她家小姐话里的语气有些怪异,但她说不清那种感受,只能弯下腰默默捡起一本书递给维罗妮卡,安静地听她
继续下去。
“至于安琪就更是一头扎进她的色彩世界,管外面是阳光明媚还是风雨交加呢。”维罗妮卡满不在乎地踢开了一整箱教
科书,“娜塔成天只会胡思乱想,对着秋天的一片梧桐叶感伤。以前雷格勒斯还在的时候,他只会带我那亲爱的哥哥出
去玩。珊德拉和安琪就坐在房间里聊天,根本没我和娜塔什么事。维尔…哼,我这位哥哥,在教团那些人看来真是闪闪
发光啊。梅利弗伦家唯一的儿子,很有才华,待人也不错,倍受期待…可惜他胸无大志,多愁善感,离了雷格勒斯就没
有方向,还偏偏觉得自己担的责任多么重大,知道的多么详细。现在倒好,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但至少您还是相信您的父亲吧。”她深知这位小姐的脾气,因而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在做徒劳绝望的最后努力罢了。某
种抉择已经尘埃落定。
“很遗憾,虽然维尔根本就不务正业,但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就是爸爸从来没有安稳地坐在执政官的位置上。”她把
最后一叠书一本本检查过来,又全部扔到一边,“我有种预感,这次我们遇上的麻烦跟以往都不同。潜在的危机终于爆
发了,我想这次爸爸也无法再救我们。”
“您…真的决定要走?”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感到某个晶莹的真相从中央绽出了裂缝,扩散开去,瑰丽地粉碎成尘。
“我早就说了,在我看来,梅利弗伦的头衔并不比我本人更珍贵。”维罗妮卡终于放弃了寻找,轻叹一声扣上包的搭扣
,最后扫视了一下凌乱的房间,站起来,跨过倒塌成小山状的书堆,定定地直视她,“我知道这条路会很艰辛,但是我
无法再忍受被蒙在鼓里,等着噩梦成为现实降临到我身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所以我决定依靠自己去解决。我
必定会经过种种坎坷,承受种种疼痛,然后成长。”
“那么小姐,我……”
“对不起,安妮。”维罗妮卡又向前一步,离她很近。这一家的女孩子都很高挑,维罗妮卡比她小五岁,却已和她差不
多高了,“我的未来很危险,而且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她的唇启动之前,就尝到了微咸的味道。她分明记得她面前的这位小姐什么时候都会想到她,会给她带法国出产的木
相框来,会帮她去向娜塔莉娅小姐借适合她看的书,教她简单实用的小魔法。
她最后一次看着维罗妮卡把灿烂的金发拢在一顶灰色绒线帽子里,领口处露出细细的银链子,那是她成型中的契约,她
深知她的血统会赐予她怎样的力量。
“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一直觉得我的几个姐姐都不如你理解我。谢谢你陪伴我的所有时光。”维罗妮卡轻轻地
倚在了她肩上,“在这里劳碌一生不该是你的命运。所以,和我一样,摆脱梅利弗伦的束缚吧。”
她的唇落在她□在外的锁骨上,凉凉的,却非同寻常地安静。安妮感到什么东西倏得闪了一下,这次是真的一去不复返
了。
她悲哀地发现,烙印的解除竟然丝毫不能给她带来解脱。
“再见,安妮。”维罗妮卡抬起头,笑了笑,转身离开,几缕微卷的金发在空中绚丽地飞扬。但是她的视线模糊了,只
能看到几个闪光的金点,上下抖动着越来越小。
“你自由了。”
维罗妮卡一路飞快地下了楼,尽可能不撞上任何人。还是清晨,空气里有英格兰十二月冷漠的寒意。
她母亲最近因为安琪琳娜的事一直精神不佳,卧床休养,应该不会在寒冷的清晨出来。
那么就对了,现在她不需要任何人打搅。
她径直往娜塔莉娅的小院跑去,呼出的气体凝成一股股朦胧的白雾。
天气很冷,地面上甚至结了一层薄霜。她戴着手套仍觉得指尖发麻,于是呵了口气。她朝四周张望,那些血色蔷薇依然
如火如荼地盛放,在生命规则前傲然地展示着自己残酷的资本,天寒地冻中显得尤为虚幻。
幸而娜塔莉娅没有让她等太久。她进入会客厅后产生了一种念头,即使在今天,娜塔莉娅也起得比她更早。
娜塔莉娅的侍女出去了,她是用魔法给她开的门。维罗妮卡看了看壁炉前那张厚垫软椅,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娜塔莉娅
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
由于梅利弗伦祖先留下的守护力量,房间里总是维持着恰当的温度,壁炉也是装饰作用。娜塔莉娅裹在一套墨绿色的冬
式长裙里,肩上搭着毛披肩。她的神情依旧是安静温柔的,却在此时此刻显出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来。
“你去看妈妈了?”最后维罗妮卡放弃了等待,艰难地开口,“她还好吧?”
“她睡着,我没有进去打扰。”娜塔莉娅淡淡地说,递给她一杯热奶茶,“最近妈妈身体确实不太好,你还是别去惹她
生气了。”
“难道我只会让她不高兴么?”她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
“我没有这样说。”娜塔莉娅依然平静,合上手中的诗集,抬起眼平视她,“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能让我们摆脱困境的地方。”她昂起头,与大她三岁的姐姐目光碰撞,“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和
我一起去?”
“妈妈已经严肃地警告过我们了,”娜塔莉娅把书放在了一旁的雕花木架子上,“现在哪里也不能去,都不安全。这个
你总该知道吧?还有,你肩上的黑逆十字呢?”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以刀锋般的语气夺回了对话的控制权,“这些不是关键。我们需要解决这些事,而不是哀悼
这个的同时坐等着哀悼下一个。”
“你怎么能这样说!”娜塔莉娅的表情凌厉起来,只是她五官的轮廓较浅,不如她妹妹那么显着,“那是你亲姐姐!”
“我说了,现在这不是关键。我们要找出阻止悲剧的方法,不然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不是我们。”她摆了摆手,意外地
十分平静,“妈妈和你都要我等,但是我觉得我们这样等下去毫无意义。”
“你根本不是想要解决问题,”娜塔莉娅忽然恶狠狠地说,口气似乎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只是想表现自己罢了。
”
“那也好过刻意把自己框在一个死角里强装懂事。我不像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她霍地站起来,“我只是想给
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和我一起去亲手拯救我们珍视的人。既然你坚持墨守成规,那么作茧自缚,自欺欺人的后果自负,
我可不准备被你拖累。”
“等一下,你的契约还……”
娜塔莉娅愣愣地看着她以极其利落的动作转身冲出门,鞋跟经过之处地板发出铿锵的抗议声。她像是被浇醒了,那个比
她小了三岁的妹妹渐渐在她记忆里化成了一片灼白的影子,在清晨恍惚的辉光里闪耀着坍缩褪色。
33.Du Gamla Du Fria
冬季的厄勒海峡会有一段时间的封冻期,厚实而晶莹的大块浮冰一路从哥本哈根延伸到瑞典的马尔默,上面可以让载货
汽车安然无恙地通过。每年这个时候,日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人民就会携家带口走这条天然陆桥到对面互相拜访,又能
精确无疑地撞上各类坐不起船的小商贩活跃的大好时机。两国的炮台一致对向同一片水蓝色的青空,鸣炮向对方致意。
而对于我们而言,这同样是个不错的时候,因为我们可以乘车北上,进入瑞典境内,要比乘船快一些。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跟在雷格勒斯身后半步,下车后跟着他来到在马尔默下榻的旅馆。我都知道我们此行的任务十分艰难
危险,他却像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走陆路节省下的时间消磨掉一般,路上始终游兴十足。
尽管被那种卓越的信心感染,我还是忍不住为我们即将面临的未来暗暗担忧。毕竟没有人真正知道唤醒Key意味着什么。
如果可能,我完全不想在最寒冷的季节深入欧洲最荒凉的极北之地,尽管那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的圣洁土地。但是我更
不可能让雷格勒斯独自面对他家族刻骨的秘密。离了他,我本也就无处可去。
因为担心其他的执行者找上门来,我们一致同意要尽快完成这件事,决定在一月中旬出发。在浮云城堡作最后准备的那
些时日里,我时常有一种错觉,自己此次离开以后就将再也不会回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安。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口吻轻松地和我聊天,排解我的忧虑。他便是有这样的魔力,我渐渐地竟
也放松下来。在浮云城堡的最后半个月里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翻阅数量庞大,无穷无尽的资料,试图大海捞针地在其
中寻找些有用的信息。午饭以后面对彼此坐着商量探讨,最后往往以聊起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愉悦话题告终,一起开怀大
笑,等待暮日沉下地平线。晚上弹一会儿琴后便就寝休息,有时□。
虽然我们在一起时常常忽略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我还是尽可能问清了自己能想得起来的全部细节。那段时间我们下午聊
天的场合迁移到了浮云城堡的庭院,盛冬时节白蔷薇不管不顾地侵占了视觉可达的所有角落,藤蔓甚至爬上了冬天休眠
的枞树,狠狠扎进树皮表面苍劲的纹路里去,在高处炫耀白色的战利品。
庭院里有一些被蔷薇环抱的石桌石椅,因为魔法的保护始终光洁如新,但看得出雕工已是将近一个世纪前的风格。它们
的作用应当不外乎供家族成员消遣。
浮云城堡里有许多东西,都需要通过记载和风格来判断时代。
而我发现,冬天这些桌椅并不像通常的石头那样刺骨冰冷。丹佛一族的先辈对后人的保护之面面俱到和寄托的希望之深
切,可见一斑。
雷格勒斯却说,他们只会一代代把复兴的希望寄托给后人罢了,祖父指望父亲,父亲指望儿子,一直企盼下去,看着希
望一点点熄灭。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启动机关的位置了吧。”一月寒风萧瑟的下午,我们这两位不令人满意的后辈坐在庭院里聊天
时,我终于有机会开口,“目前为止我除了它在北方以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办法描述那个东西的详细位置。”他不紧不慢地给我倒了一杯奶茶,那是在这种时节里最恰当的饮料,“那是丹
佛一族的核心和基石,作为极其重要的机密,被加上了魔法保护,不能口传。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份档案记载着它,它是
依靠历代丹佛族长的记忆传承来世代相传的。”
“确实很神奇。”我小心地搅拌着瓷杯里的液体,奶茶很浓,几乎映不出人影来。我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已经被接纳为
这个家族的成员,却对家族的过往,现在和将来一无所知。
“其实你不需要知道很多这类事情。”然而我再一次被看穿,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眼角含了微笑,“如果事情顺利
,那么不久以后丹佛家族的历史就终结了。”
“别这么说啊,你不会有事的。”尽管明白他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下意识心悸了一下,“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