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没有用皮肤接触那块石头,石头与他掌心维持着恰好的距离,被一层无形的空气托在空中。
这也不过是最初级的悬浮魔法。
然后那块石头开始变形,逐渐拉伸,从中央向两头推进,变成一根长而细的石钎,顶端十分锐利。
这依然是很普通的魔法,但是……
忽然那支石钎从他手中像出膛的子弹一般破空而来,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会被捅穿。但它只是从我耳边擦过去,然后猝然
降落在我身后一片结冰的小湖表面。
我条件反射地侧身,看到湖面上的浮冰被捅出一个大小适当的窟窿。陡然获得新鲜空气的鱼争先恐后跳起来,享受这份
死亡的礼物。
石钎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分裂成四支,每支又精准地贯穿了一条鱼,而后才稳稳地落在冰面上。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系列过程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待到他叩了一下食指,那四支石钎连着鱼一起回到他的手中,
我还未回过神。
“这也是在西藏的时候那位老人教我的,”他笑着靠近我,用不拿石钎的手环住我的肩,“当然用魔法方便了很多。冬
天在野外的高山上,还是可以现取的食物比较保险。”
“真是太神奇了。”我由衷地感叹,见他准备再叩一个手势来点火,我才终于彻底清醒。
“先处理一下。”我不由分说地把鱼从他手里夺过来,故意用一种很诚恳的口吻说,“而且你一定会把好端端的鱼烤成
焦碳。”
他无法反驳我,也只能任我去了,只是用假装无辜的委屈眼神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退到一边。我却无端喜欢上那种笑容
,正因为生活原本就点缀着甜蜜的无奈,才让我们确信自己是在真正地生活着,而非需要强装生活,才将一切想象地完
美无缺。
因为过去野炊时从来没吃过自己抓的食物,所以我非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把鱼重新插在钎子上,用魔法点起火,慢慢地烘
烤。火焰舔着鱼肥硕的身体,香味四下溢出,带来食物特有的原始慰藉。
他依旧是裹了一件黑色风衣,姿态优雅地曲腿坐在我身边。只有做饭的时候他才会安静地等在一旁,放手让我去做。
我们注视着鱼皮表面缓慢渐进的变化,一时都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安静,毫无波澜,却深邃地仿佛黑洞,要让我跌进去
,粉身碎骨。
我想起少年时代我们去教团的秘密档案室探险。以往雷格勒斯计划这些事情都很周密,在别人面前维持着优等生的标准
形象,所以我至今不知道那次父亲是怎么发现的。
当时是暑假,我们都在爱丁堡避暑,住在父亲位于爱丁堡郊区的小庄园里。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回来的路
上雷格勒斯一直握着我的手。
所以当我们的世界陡然被客厅里通明的灯光照亮,我第一反应是用手去遮,同时心里沉重地明白事情搞砸了。
雷格勒斯只是以保护的姿势把我拉到身后,然后面无表情地去面对父亲依然含着笑意的蓝色目光。
晚上好啊。父亲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同时随性地把玩着咖啡杯的杯柄。今晚的活动愉快么?
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稍许有些理解,为什么父亲能将教团那些群魔乱舞的家伙们收得服帖。这样的场合下,他的笑
容愈是明媚,愈让人觉得自己大难临头。
很抱歉,爸爸。我赶紧抢先说,并试图同雷格勒斯站在一条直线上,但被他不由分说地拉住。真的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父亲一直很忙,所以那时我是真心为打搅了他而抱歉。雷格勒斯沉着脸,一言不发。
父亲并没有回应,目光落在他身上。
对不起。于是他很合时宜地说。我不会再将维尔置于危险中了。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问我们看到了什么——当然那天我们只是下去转了一圈,并没有实质性地看到什么内容,我相信
他知道我们去了哪里。而我们似乎都默认他知道一切。
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末了父亲淡淡地说。毕竟我不想看见你们中任何人受到伤害。现在去睡吧。
雷格勒斯平静地点头向他致意,然后带着我离开。我下意识回头,却没有看清什么,便只好跌跌撞撞地跟上他。
后来,雷格勒斯成年之后便要回到本家。我十五岁那年的暑假,他获得了丹佛家族历代先人的认可后,回来向我们道别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吻母亲的手,向父亲行礼,这个一直以来都是特别懂事的孩子,姿态已是全然的不卑不亢。
晚上的家宴上他依然坐在我身边,同以往一样谈笑风生。然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席洛丝罗林的家宴。
我忽然无比想念那些无忧无虑,不用担心生命和爱情的年华,同时也切肤地懂得,如今我们暂时的安宁建立在怎样的苦
楚之上。而坐在他身边,与他分享野生鱼类的鲜美,遥望同一片风景,我又何其幸运。
并未开窍到洞悉宿命的端倪,仅仅因为这些幸福的温润美好,我便愿意握着他的手,用毕生去相信它。
35.世界华章
风雪一直肆虐。
我始终难以原谅丹佛家祖先为保守他们终极的秘密所选取的地点,但又不得不承认雷格勒斯的话有些道理,他们始终在
某些冥冥的细节中护佑着要为他们的使命划上句号的我们。我爬上这些山坡已经觉得十分艰难,即使是不断用魔法来温
暖身体,效果也不显着,而穿过茫茫的莽林时我确信自己的四肢尖端都没有知觉了。想要把全世界的衣服都裹在身上,
还是冷,除了与他十指紧扣的那只手。
但是其实我内心深处清楚,作为山路,这样的路已经算不上崎岖了。用魔法转移空间时总能在错综复杂的空间分布状况
下找到合适的落脚点,这在山上几乎是个奇迹。如果这能算是一种庇佑的话,也许就是丹佛先祖跨越数个世纪,对我们
踉踉跄跄的今日路途作出的回应吧。
我们离开梅拉伦湖的第四天,也就是一月二十八日,进入瑞典西北部与挪威接壤的山区。这里就是真正的无人地带了,
如果说梅拉伦湖的寒冷尚有清淬而高远的辽阔美感,那么山地就只余下了刻骨的沉闷和与世隔绝。
雷格勒斯并不说话,只是牵着我的手执着地踏着漫过靴管的积雪,兀自向着他的目标前进。我们一路无言,一方面是由
于在灌进一口冷风就要缓上好久的酷寒里,交谈实在算不上好的娱乐活动,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我能感知到他正受着什么
东西的指引。那是一种存在于他血脉里的东西,我不能清楚地描述它。无论他多么叛逆,多么见解独特,那都是他无法
摆脱的深重黑暗,是他名后冠以的那个词汇包含的沉重意义。
即使作为他的“夫人”,我受到那种意志的影响与他相比,也是微乎其微。在整个过程中我像是一个与此无关的看客,
以一种平行的角度看着丹佛一族的历史更替,无数悲欢被掩埋在皑皑白雪的寂静面目下,逐渐腐朽,只剩下萧索的黑色
骨骸,支撑起一方纯白天地。
我不敢想象这片针叶林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了。偶然停下歇息的时候我看到林木的根基附近安着一些很不显眼的矮木桩,
彼此间似乎曾经是用铁链连接的。如今铁链已经锈断,而木桩在如此寒冷洁净的环境下都已经腐烂地差不多了。这是斯
堪的纳维亚山脉深处,瑞典与挪威的国境线,无人看守,来去自由。
进入山区前雷格勒斯就警告过我,不能离他太远,甚至也不能常停下来,免得身体冻僵。在这种环境下,即使有通天的
魔法,独自一人也很容易丧命。我们一路用魔法来取暖,并改变光线折射的角度,防止雪盲,才算能深入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们是在瑞典还是挪威境内,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分不清方向,只能一味地跟着他前进。进入山
区后我们几乎都不说话,他只如同那些朝圣路上的信徒般,沉默地往前走。我无法像他一样无悔地坚持着自己的步伐,
事实上我觉得自己的体力已达极限。但是我不能停止,亦不能抱怨,不能让他再费心照顾我。我只是明白自己是来帮助
他,至少陪他走完全程。我难以相信这样的路一个人要怎么走。
我知道我们正在接近宿命的核心,那里有什么东西操纵着我们的轨迹,而我们就是要去向它企求,企求青春无憾,企求
生命延续,企求爱情常青。
而我们每离目的地近一步,那种遥远,涣散而深入骨髓的呼唤就对我们产生更深的影响,在他身上越来越明显,我想他
内心深处并不认同,却无法摆脱。那双锐利而清澈的黑瞳逐渐黯淡,如同九百年前熄灭的北极星。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
握紧他的手,尽力保持那只手的温度。
在高大的常绿针叶植物下,人显得极为渺小。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周围的景致,大量的深青色枝干堆积成了黑色的躯体,
盈满视野的白雪则成为这片土地的精魂,像一条白色的绢质被毯覆在大地安静的睡颜上。偶然露出的泥土冻得结实。雪
很深,行走非常困难。
就在我一边恍惚想着这样的旅程究竟有没有终点,一边试图把双腿交替当作一种习惯的时候,他忽然停下。
我几乎撞在他身上,却在适当的时候刹住了脚步。
“维尔,”他很轻地低喃着我的名字,却没有看我,而是姿态虔诚地望着前方,这种表情在他这样自我且有主见的人脸
上极为罕见,“我们到了。”
我认为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象。丛林很密,因此必须走近才能看到——不,我相信别人根本看不到—
—我站在森林自然形成的缺口处,扶着苍劲的树干,双膝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我当即想起了在浮云城堡闲暇无事时读来的那些古代北欧史诗,此刻句子在记忆中翻腾,拼命寻找倾泄的出口。
准确点说,那是一棵树。
但它不是漫山遍野的针叶乔木,它是它们的王,是万木的王,是世间万物的归息所在。它是世界之树,一棵如同冰生雪
养一般通体纯白的树。我不知道这是用怎样的魔法制作的,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是树,或者是这极北之地幻化的灵魂。
我只能望到它伸向不可思议的天际,巨大的华盖像荧幕般在天空放映,枝条上缀满宝石。它本身就是一个庭院,或者说
一座森林,因为它的每一根枝都是一棵树,各种不同的树。它的茎干上绕满纯白蔷薇,却与浮云城堡的那些不同,有金
色的蝴蝶在其中穿插飞舞。从古至今被传诵的神明列位其上,如同凡人一般嬉戏,从众神之王奥汀,战神提尔,到仔细
编织的命运三女神和无数骑着飞马的瓦尔基丽雅,都在这幕无声的默片中被逐一呈现。恩赫里亚们雄浑的歌声经久不息
地回荡,漂亮的小鸟欢快地上蹿下跳。
那一瞬我在这种极至的幻觉里顿悟生命的奥义,感觉到瞬间与永恒的无限接近,也忽然理解了丹佛一族纯粹而激越的理
想,将所有的平凡快乐慷慨地葬送在历史中,冻结在幻象里。
我强迫自己挪动脚步,再靠近一点。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之树是长在一个魔法阵的中心。魔法阵很大,我也认不出上面失
落的远古符号。它像那棵树一样泛着银白光辉。
而这纯白世界中唯一的黑色神明正闭着眼,却意外镇定地渐渐靠近世界之树。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直觉,告诉我一切的宁静美好都是海市蜃楼。我想要阻止他接近那棵树,想要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
是幻觉,没有冰雪,没有森林,没有世界之树,没有Key,没有十字蔷薇,只有我们的家,只有他和我。
于是我拖着僵硬的腿上前。
结界陡然升起。
我似乎预料到这个结果般,出奇平静地扑在结界上向里面看。
分明我背后才是广袤的世界,却仿佛是我在笼中,他在笼外,他所在的才是精神原始的乐园。但是我触不到他,只能看
着他一步步走近,在蜷曲的树根前单膝跪下。其实在如此浩瀚的场景下,人的任何姿势都微不足道。
然后他开始念咒语。从结界外听不清他念什么,但仍可以感受到那种震颤灵魂的,诗一般宏大模糊的音节。与此同时血
以违反物理规律的路径从他指尖淌下,沿着树的纹路向上蔓延,从树的主干,到分叉,再到树冠。暗红色的纤细血柱在
银色光辉中如同霓虹般虚幻,又如同树本身的鲜血般,在植物内部的管道里来回流淌。我才知道世界之树的表皮是透明
的,从外面可以清晰看到它内部的导管,此刻充盈着残忍而莫名美丽的红色,与白色的搭配刻骨铭心,如同树的骨架一
般。
那些液体承载着几十代人的灵魂开始奔腾呼啸,向它唤回失落数个世纪的誓言。顿时世界之树那似乎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开始衰竭,并渗透进血液里去。然后仿佛春华秋实的过程一般,它银白色的叶子开始枯黄,焦黑,从高空坠落在地,成
为一堆了无生气的尘埃。接着它的枝也枯了,生命不断被缠绕其中的血丝吸走。同时那些血变成了黑色,正诡异地往回
流。
我更加确信先前的直觉,开始本能地拍打结界的外壁。但是没有用。结界内侧狂风呼啸不止,外侧静谧依然。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进行了多久,只是看到那些黑色的毒血将几世纪辉煌的诅咒与代价浓缩成致命的颜色,回到将要终结
一切的最终主人体内。一切结束的时候魔法阵黯淡下去,同时结界消失。我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知觉,腿和手指
冻得僵冷,但仍尽力跑到他身边。
而他终于体力不支,跪倒下去。我赶紧扶住他,让他靠着世界之树的残骸休息。我帮他重新戴上那只为了执行仪式而脱
下的手套,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正逐渐愈合。他闭着眼,眉稍许皱起来,仍然是俊美清秀的,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
现在可以看到了,世界之树确实是一棵树,一棵被施以魔法而在世上多活了几世岁月的老树。现在赐予它长生,又禁锢
它轮回的魔法得以解除。鸟鸣声消失了,蔷薇尽数凋零,神明与英灵离开了这座英灵殿。美丽而沉重的幻象消失之时,
它终于可以像一棵树应有的那样,从根系开始腐烂,轰然倒地,余下化石般枯朽的躯干,随即遁入历史。
蔷薇圣礼中的北方之座,也是本次战争中最有力的一方,终于在这般万籁俱静的沉默天地间,挟着与生俱来的凄美,款
款降临。
而我在这一时刻来临的时候只是抱住他,注视着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仿佛过去了几万年。
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拽住我,目光如酒,我希望自己一生一世也不要忘了这个眼神。
他说,维尔,不要离开我。
我俯□,吻他蝶翼一般颤抖不已的睫毛。
我又怎会离开你。
36.Aurora
一九一三年萧寒的二月,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旅程中,艰难而静美地到来了。
由于酷寒和种种潜在的危险因素,雷格勒斯精神稍许恢复了一些以后就坚持要求尽快下山,回到文明世界。对比之前一
路上他的兴致高昂,我更加确信Key在我们的生命中发挥着某种令人不愉快的作用,它正在逐步消磨我们仅有的那些美好
信念,如同我内心深处那把安静而持久地燃烧着的火焰一般。
但是现在即使是状态不佳,我也要尽量克制,不能表现出来。我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所受的影响比我大得多。即使很
久以后我也难以想象,那种东西在自己的血管里不断剜剐是怎样的感受。而当我问起时,他只是说他需要适应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