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我不会逃的……我就只是进去洗个澡……洗完之后你可以继续把我绑起来……」
「你真的不会逃跑吗?」
「你就守在门口,我还能跑去哪儿?」
萧至皓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他到浴室巡了一圈之后,又走到房门口上好双重锁,他用他的手跟眼再三确认这个狭小的领域确实毫无一丝空隙之后,才回来解开绳索顺道扯掉苏向槐手上刚刚跟他奋战很久的外套。
被松绑的双手在交互触摸的时候指尖还不停地颤抖着,苏向槐一脸馀悸犹存,手腕上明显的伤痕是让绳索给勒出来的,被擦破的表皮已经渗出微微的血水。
「赶快进去洗吧?水都快冷了。」萧至皓站在浴室门口催促声不断,俨然魔王把关似的紧迫盯人让苏向槐不得不拖着虚浮的脚步下床,畏惧地低着头穿过他的视线。
从以前就这样,只要稍有不顺心就会对他拳打脚踢,所以他从反抗到逆来顺受,总以为只要去迎合他的喜好就可以获得宝贵的平静。可是他的暴力倾向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次意外让他终于有机会脱离他的「管束」。
苏向槐一进浴室就把门反锁,尽管此举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会激起对方另一波怒气,但是在当时那种气氛之下,他迫切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觉得有安全感的空间。
所幸萧至皓还没有专制到这个地步,他贴着门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然后又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掀下马桶盖缩起双腿,累,是真的觉得累,而且是身心交瘁的那种累。
苏向槐捂住脸压抑着哀号,他知道他要什么,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再任他予取予求。过了十几年囚犯一般的日子,他比其他人都还要贪图自由的美好,所以这一次不管他想怎么报复自己,他都不会再回去了。
第十章
砰砰砰——
被强烈拍打的门震得苏向槐一颗心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他连忙把换下来的衣物用手裹好,看似自然地丢在浴巾架上,然后换上民宿为客人准备的日式浴袍开门走了出去。
「洗这么久?还以为你洗到昏倒了。」
「被绑太久身体有点酸痛,所以在浴缸泡了一下……」苏向槐摊开浴巾包住头发,一边搓乾一边避开了萧至皓满是打量的视线。
「阿皓,你有干净的衣服可以借我吗?我的穿了两天,刚也不小心弄湿了……」
「都在角落那个黑色的行李袋里面,看你要穿什么自己去拿。」
「喔好……谢谢。」
萧至皓没离开,始终靠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梳妆台上的吹风机,才正准备推开开关,左手便在半空中被擒住。
「手腕……受伤了……好像绑得太用力了……」
冷不防逼近的气息让苏向槐浑身僵硬,他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对方的指尖在鲜血已经凝结的肌肤上擦抚而过。
「我等一下去跟柜台拿药膏跟纱布,伤口得包扎起来。」
「不用了。」发现他越靠越近,苏向槐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直接推开吹风机的开关吹将起来,他不需要任何治疗,因为那根本没有意义。
萧至皓的乐趣在于伤害一个人之后又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要是在接受他的好意之后又不小心流露出反抗的意图,接下来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小槐你变了。」
「诶?」
萧至皓坐在床尾仰望着苏向槐,凝望的眼底怀揣着不明的情感。「小槐变得坚强了,以前无论我说什么,小槐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可是现在会拒绝我了。」
苏向槐装没听见,继续吹着头发。
他从镜子里头不经意瞥见萧至皓脸上放松的线条,那股满足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阿皓,你是提前假释吗?」
「对啊,你替我感到开心吗?」
开心?利用疼痛的形式来表达吗?那天晚上他拿球棒把自己敲昏之后,再醒过来,人便已经躺在宜兰民宿的床上。
被监禁的这几天除了他以外没其他人进来过,想必是事先拿钱打点过了。说到钱,他在银行的存款应该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吧?
「你怎会知道我台北的住址?」吹好头发之后,他将电线缠回吹风机机身,倚坐在梳妆台前。
「院长告诉我的。」萧至皓双手撑床眼梢微吊,一脸兴味盎然。「不信?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阿皓……你找我要做什么?」
「关了几年很想你,想看看你,所以就来了,可是你好像一点都不欢迎我。」
「我、我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能用比较温和的手段……」垂下去的头被抬了起来,蓦然欺近跟前的萧至皓,口气温柔得教苏向槐寒毛竖起。
「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我坐牢的时候你来探望过我吗?我出狱的时候你来迎接过我吗?亏我一出来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想不出来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小槐,我对你从没变过,反倒是你,变得让人很伤心——」
被捏起的下颚让苏向槐被迫再次复习了他的容貌,尽管中间失联了几年,那双乖戾的眼神也未曾改变过微笑的弧度,当深埋的恐惧倾巢而出,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过没关系,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把你教好的。不听话的人就要接受处罚,还记得我们的游戏规则吗?」
改由握住颈项的大手松动了回忆的封印,苏向槐缩起肩膀不自觉颤抖起来,他就快要无法呼吸了。
当时,似乎只是不经意说了句「我不是你的玩具」。
当时,少年的手掌似乎也没现在这么大。
那双非得合握才能够包覆住颈项的手,在压倒他之后没再松过,他高仰着头,拼命挥舞的手指抓伤了对方的脸以及所有裸露于外的皮肤。
「我没有把你当玩具……」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对着那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摇了下头,然后疯狂扭动起来。
没有、没有……我不是你的玩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不出口也没有机会呐喊出来的求救一一化为呜咽,他推打着少年不动如山的身体,尽管用尽了力气,少年眼底的冷酷与愤怒依然随着指尖的力道持续攀升,他越掐越深,逼近的胸膛让他看见了少年眼底的血丝。
「小槐,不要有这种委屈的想法……我们要相依为命下去,永远在一起——」
几经压抑的愤怒彷佛要将四周的空气冻结似的让他痛苦地运作呼吸,他的脸因呼吸困难而呈现出不自然的色泽。
「小槐,说你不会离开我,说你不会跟我妈一样抛弃我——」
他腾空踢着脚试图移动分毫,可是扼住脖子的手指像是掐进了气管让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会死的……这一次会被弄死的——
「阿皓?阿皓你在干什么!?快点放开小槐——」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不见,执着,为的只是得到一个承诺,少年紧握的双手爆出了青筋,刚好经过教室的社工妈妈听见里头有骚动,把门拉开一看差点没昏厥。
「快来人啊!出事了——」社工妈妈边喊人边跑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失去理智的少年架起来,起先还扭打了一会儿,最后在帮手赶来之后,终于获救的他佝着背瘫在地上止不住咳嗽。
事发当晚,有医生来院里帮他验伤,隔天,又有几个面生的人来找他问话,然后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少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都已经六年了。
「小槐……」
苏向槐背对着梳妆台双手握住桌缘,哪怕身后只有一丝空隙他也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梳妆台就这么小,小到萧至皓的气息不断渗透进来,让扩张的毛细孔充分感受到那份颤栗。
「伤害你的行为我不会再做了,只要你乖乖的,我绝对不会再打你了。」他伸手抚上他嘴角的瘀青,满是心疼的口吻让苏向槐害怕地避开了他的碰触。
「来找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会去找份正当工作重头再来,我们又可以一起生活了,你有没有很期待啊?」
「阿皓,其实我……」
「嗯?有人敲门,你不要出声我去看看。」
苏向槐被松开之后整个人瘫靠在梳妆台上,见他隔着门缝跟外头的人小声交谈,很显然是不想让人瞧见里头的状况。
在台北的人应该已经发现他失踪了吧?如果有去报警,透过ATM提款记录应该很快可以查到这里来吧?当然,如果民宿经营者的立场也值得他赌上一把的话,暂时再敷衍一下萧至皓也无所谓,单是替将来的逃脱做准备,至少这个身体不能再受伤了。
沈仲宇在核对过地址后驱车来到彰化慈声育幼院,他没抱着在此地找到人的希望,只是觉得应该来看一看。
引擎才刚熄火,门口似乎已有一名老妇人在等候,他摘下太阳眼镜,礼貌性地点头示意,「您好,我是沈仲宇,中午左右有跟贵院通过电话——」
「我猜也是你,你来得好快,台北到彰化不近吧?路上辛苦了,我是慈声的院长吴美丽,外头太阳大,还是请先进来吧?」
「谢谢。」沈仲宇在走廊换了室内拖鞋,尾随院长来到客厅。
「请用。」吴美丽端上冰凉的麦茶,沈仲宇没动,看着她在面前坐下。
「院长不好意思,来得很冒昧,希望没有造成您的困扰。」
「没有没有,只要是客人我们都很欢迎,特别是院生的朋友。沈先生,小槐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他临时有事,所以我就自己先过来了。」
「小槐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自己一个人生活还顺利吗?」
「还算不错吧。」在这之前确实是顺利到无可挑剔。沈仲宇勉强噙起唇角,没让吴美丽察觉他的黯然。
「是吗?那就好……他虽然每个月都会给院里寄钱,可是好久没回来了,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不急不徐的口气随着窗外洒进的夕阳薄暮流泻进来,沈仲宇抬头望见那样一张笼罩着慈爱光辉的脸庞,更深刻体认到自己所处的黑暗。
「院长……今日突然南下,其实是有个人想请您认一下。」沈仲宇从西装暗袋抽出相片平放在桌上,用手指着其中一个上吊眼的小男孩。
「阿皓?」
「阿皓?他的全名是?」
「萧至皓。至是冬至的至,皓是左白又告,怎么了吗?」
「没什么,院长最近有见过他吗?」
「呃、沈先生,请问阿皓又做了什么吗?」
那个又字让沈仲宇皱了眉头,他靠回椅背双手交握,吴美丽见他沉默,不由得忧心忡忡道:
「沈先生……阿皓这孩子的个性向来就比较冲动,如果他在外头闯了什么祸,请务必告诉我——」
「没有,您别紧张,我跟他并不认识。」
「沈先生,这相片……是小槐给你的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想到小槐还留着。」
听出话语底下的不胜唏嘘,沈仲宇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关系很好吗?」
「好是好,唔……这该怎么说呢?他们关系好也是正常,阿皓比小槐早一年进到育幼院,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从小就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
「哦?」
「嗯……阿皓对小槐一直都很照顾,小槐也蛮依赖他的……其实不需要我说明您应该也想像得到,育幼院的环境说来单纯其实也算复杂,毕竟收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孩童,总难免会有几个行为偏差的孩子特别喜欢欺负人,像小槐在这方面就比较弱势,但是阿皓就不一样了,他是受到伤害就会立刻反击,而且保护欲很强的孩子,他帮了小槐很多,也让小槐慢慢在团体中找回自己的定位……」
沈仲宇凭着那一字一句自行建立画面,竟也忍不住心疼起来,「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哥哥啊,那后来为什么会分开呢?」
「嗯,孩子长大了,也无法一直留在育幼院啊。」
「据我所知,向槐在国中毕业之后就离开彰化独自北上求学……通常像他们这种家庭背景特殊,感情又好到这种地步的小孩,自己的人生计划里头一定多少会有对方的参与吧?可是我们、也就是我们这群向槐在台北认识的朋友,我们完全不晓得有阿皓这个人的存在——还有件事更不瞒您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向槐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事。」
「是吗?」吴美丽捧着玻璃杯,眼神始终没跟沈仲宇对上。
「照理说,对向槐有养育之恩的育幼院等同于『家』的存在,但他为什么宁可在外流浪也不愿意踏进家门一步?院长,您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没讲?」
「沈先生,小槐的事还是得让小槐自己告诉你,你找我问,我也不好说。」
「好,那我们只聊这个阿皓。」
「阿皓?阿皓怎么了吗?」
沈仲宇收起照片,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院长,打从我们提到阿皓开始,您不是觉得他怎么了就是认为他又干了什么坏事,这个阿皓,对育幼院来说是个麻烦人物吗?」
「也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既然都过去了就没有再提起的必要……沈先生,若换做是你又会怎么做呢?如果有人已经替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赎过罪,又为什么不能够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呢?」
「看来萧至皓果然回来找过您。」
「呃?」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有跟您提过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沈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向槐失踪了。」
「什么?」
「向槐失踪当晚,住家路口的监视器有拍到一个金发少年鬼鬼祟祟的影像,经警察放大比对过后,很有可能是最近刚假释出狱的萧至皓……请问院长,萧至皓来找您的时候也是染着一头金发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阿皓礼拜二是来找过我没错,但是我们并没有聊及小槐的近况,因此他不可能会有小槐的地址。」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说出去的?」
「那也不可能。那件事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当时的社工跟辅导员早就都换过了,而且阿皓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找陌生人攀谈的人。」
「『那件事』?指的是萧至皓对苏向槐谋杀未遂的那件事吗?」
「沈先生,看来你今日是有备而来啊。」吴美丽苦笑道。
「我们很担心向槐,我们怀疑他是被萧至皓带走的,所以才会回头找育幼院求助。假如您有什么线索,还请您——」
「沈先生,我不知道阿皓是怎么找到向槐的,不过他来找我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对小槐心怀怨恨的样子,他是我亲手带大的,是不是在说谎我很清楚,我不认为他会加害小槐……」
「人是会变的。」沈仲宇暗自咀嚼,但并没有把心声讲出来,吴美丽望见他脸上的阴影,也开始坐立难安。
「沈先生,阿皓那天走的时候有留手机号码给我,虽然我还没打过,不过可以试着联系看看,至少先把误会弄清楚。」
「院长,您可以跟我到台北几天吗?把你目前手上有的线索都提供给警方协助调查,向槐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您身为院长,应该也很担心他的下落吧?」
吴美丽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头了。「好吧,我跟你上台北。不过沈先生,可能要麻烦你在这里等我,除了收拾行李需要时间之外,还有些院务我也需要跟其他人交代一下。」
「好的,院长请便。」
待吴美丽离开之后,沈仲宇稍微放松了精神,他双肘撑在桌上无意识搓揉起鼻骨,虽然略微感到精神不济,但在等待的空档他的脑袋仍未停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