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曲蘅不说话,跟在后头的曲直也不吭声。相较他哥,曲直可没面上表现得这么淡定,时不时低头看毛团一眼,内心提防着他再度变成人形开口说话。就这么一路看了五六回,渐渐地夜幕中的道观轮廓已近在眼前。曲蘅将曲直送至房门前,站得端正说我就不进去了,如果还有事就来我屋前喊一声即可。
“已经很晚了,你早些收拾完就睡吧。”
曲直点点头推开房门,将毛团放在屋内地上的草团上,自己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吐了口长气出来。曲蘅原地站着看,刚燃着的烛火照亮了全屋,印在他脸上却依旧看不清其眼神。曲直膝上卧着毛团,手持湿巾正替它擦去沾上的泥泞,见曲蘅还杵在门前并不像他之前说得那样回自个儿屋去,不由感到奇怪开口劝道:“你陪着我折腾了一晚上,肯定已经累坏了吧。喏,接下来应该也没啥特别需要麻烦你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回屋睡去吧。”
“嗯,我只是出了会神,看你忙碌的样子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说的也是,毕竟是你养着它,是我多事了。”
听了这话曲直心念一动,想起傍晚出发前的那些念头,忙将毛团挪至一旁的床榻上,自己拔腿追出门。
“等等!”
如果你真想用它修炼,大不了我替你养着,日后你何时需要尽管把它抱得去我绝不抢!
廊道里只曲蘅一人,他端着灯台往前走,影子歪歪斜斜投在身后,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左右摆动,看上去愈发显得身板单薄。听见曲直的喊声,他驻足回过头来:“有什么事么?”
原先想好的说辞等见着真人后全咽了回去。曲蘅等了等,见曲直还是傻愣愣盯着自己看,便笑笑说了句“回屋罢”就抬腿继续往前走。也不知从哪儿涌上一阵伤感,曲直一个冲动对着曲蘅背影握拳喊道:“曲蘅,你放心我全都听你的!你让我养毛团我就养,你让我潜心修炼我就绝不再逃日常功课!当初是你说的,要带我一起成仙,说好了,到时候不准抛下我一人!你去哪里我也跟去哪里!”
吼完才发现曲蘅脚下步子没停,还是那样的不紧不慢,过廊道拐角时,眼尖的曲直瞧见那人侧面嘴角凝着一抹笑,于是顿时也解了心结,搓着双手给邻屋那位被惊醒而探出头看热闹的元桢道兄作揖道歉。
曲直心里正乐着脸上自然漏出不少喜色,他回屋栓上门预备歇息。身后那只坐在床榻上的毛团先是打了个喷嚏,又用后肢挠了挠白肚子,等曲直手持药粉和用来替换的干净布条走近时,它咧开嘴露出尖尖的一排牙:“哼,让你这个凡人照顾我那是你的福气,什么‘你让我养毛团我就养’,敢情你实则心里挑三拣四不乐意着么?”
第六章
正如昨晚保证的那样,一大清早曲直就乖乖地爬下床,跟着道兄弟们用完早膳后一同走去大堂。
大伙熙熙攘攘地走进大堂,见到正站在桌案前的鹤发云真人后立即噤了声,垂着头恭敬地齐声喊“云真人好”。
这座清云观建成年代久远,占地规模虽不大,却因百年前曾出了个飞升的师祖而变得名声大噪起来。纵然传到曲直这一代时一切已然不似从前,道堂破败,人丁稀少,可在山下百姓眼中地位依旧高出周遭的道观不少。云真人从已逝的师兄云凌子中接手观主,立志让清云观重现当年的辉煌风采,因而在刚上任之初就定了不少严苛规矩,说是得让清云观的道士们好好“脱胎换骨”一下,将有助于他们的潜心修炼。
小道士们被折腾得惨极,私下里都唤他作“云半睡”,嘲笑年过六旬的云铮子脸上褶子多到都快把他那双小眼睛都给挡没了,眼皮半开半闭又总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每次见他盘腿坐蒲团上时大伙儿都不知应不应该上前去喊他,深怕一个不当心惊了他的瞌睡事后被呵斥一番。
这位云铮子上位整顿观内事务没过多久,清云观就出了件大事,若是深究起事情起始的时日,比曲蘅曲直他们上山恰恰还早了一年。
不知当今圣上听了哪一方传闻,先是钦点了云铮子道长真人的称号,后又派人把道观给好好修缮了一番,寻了高人来看声称道观上方祥云盘绕,百年之间必有神仙下凡,不得怠慢。同是得道高人的云真人自然也会看星象,掐指一算,却说世人岂可参透天机,不作数。此言一出,皇帝龙心不悦,撤了工人不算,就连之前送来的供品也一并讨回。观内其他人也颇有微词,被云真人一句“道家之人岂可贪恋黄白之物!”给通通顶了回去,只得继续在四面墙面坍圮的屋子里吐纳浊气,时不时伸手将衣裳上沾着的粉尘拍落。
曲蘅带曲直进观入观时正碰上云真人将犯了大过的大弟子赶出道观。大弟子元嗔一直对云铮子拒绝朝廷资助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多次争执之下,他擅自离观并带走了一批丹药卖于衙门的县官,企图借此与官府重修于好。待云铮子发现后,他亲自下山想要找回这批药,却被告知已上交。盛怒之下,云铮子回观后立即拔剑削断元嗔的袍角,以示划分界限,令其速速离观不得再在清云观周边出现。
原本只驱逐一人,结果却走了近十人,包括平日里与大弟子元嗔交往密切的其他年长弟子。整个道观的主心骨一下子被抽空了不少,除去观主云铮子,剩下来的要么是不谙世事一心只关注修仙事项的老古董派,要么就是还未过弱立之年的小道士们。云铮子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吐出一口血来,险些就此一病不起。正愁着偌大的道观无人可支撑时,曲家兄弟俩的出现,特别是哥哥曲蘅的到来,让云铮子眼前一亮。
善解人意又勤奋好学的曲蘅被云真人一眼相中,施以精心栽培,每晚在房中为之授课,并单独传了一套丹药术与他,希望他能继承正统道学,以后接替自己的位子。
曲蘅深得云真人器重,明明还处于舞勺之年行事却极为老到。观内流传着这种说法,说是这位曲蘅厉害到什么地步呢?即便对方不听劝他也能不着痕迹地替人纠了错,直至对方明白过来反倒心甘情愿地向其道谢。他为人坦诚,与观内的弟兄们交好,自身修行似乎也远远高于旁人。云真人欣慰地望着曲蘅那时纤小的身影,时常会感慨道若当年那位成仙的师祖能留下一两件法器,说不定百年间清云观或许真还能再出个神仙,只不过不是下凡而是飞升。
每当谈及此事,另几位入观时间较长的弟子总是目光闪烁,侧头同云真人一起对着大堂正中挂着的师祖画像连连叹气。
总之,如曲蘅这般出挑的人物不假时日自然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超越比他进观时日更长的道兄们,众望所归地成为云铮子座下的大弟子。
相较之下,弟弟曲直的遭遇就远不比他哥传奇了。他自认没那根道学慧根,自然对修真的事也提不起干劲。刚到清云观那会儿曲蘅与云真人闭门谈了半天,而曲直闲得发闷绕着全观转了两三圈,发现在云真人的严政下,大伙儿要么整日捧卷研读,要么整日忙着舞剑、打坐吐纳,观中的杂事愣是堆成一座山都没人去做。
于是那日午时,曲直苦着脸将嘴里饭菜全咽下,他筷子一搁,站起身向对桌的观主行了个礼:“道家人的确理应心无旁骛,潜心修持而不受周遭影响。所谓修持,即修性炼命。其中性指精神,命指肉体,而最高目标则是通过修炼使个体能自由控制其肉体及精神。”
屋内人都放下手中碗,竖耳凝听这位新来的家伙到底有何真知灼见,是否和他哥一般皆为龙驹凤雏。
曲直环望一周,心中得意,毅然毛遂自荐道:“各位道爷,修行过程是漫长且清苦的,我也知各位无力再去分心打理观中杂事。既然如今我曲直随我哥一起上了山,他作他的道士,我可不能老白吃白喝,无论如何也得为清云观献一份力,是吧?我琢磨了许久,精神修行在肉身完好的基础上才能更进一层,大伙长期吃这种东西可不行啊……啧啧!我说,若是观里杂事实在无人可托付,不如全交给我来办吧?别的不说,就这打点每日饭菜的活儿我还是挺有自信的。”
说话人语气恳切,话音刚落底下就“嗡嗡”议论声不断,坐上位的云铮子云真人捋捋山羊胡子一言不发。曲直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直接就着袍子上擦了擦。
良久,也不看曲直,云真人拂袖离了座,路过曲蘅身边时他瞥了一眼,说这是你弟弟,是你带上山来的,怎么安排你理应心中有数。
曲蘅弓身行了个礼,目送云真人离去。众人安静下来,等着看曲蘅怎么将曲直骂个狗血淋头。
再次落座的曲蘅似乎没注意到曲直灼热的视线,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筷子夹了米粒送入口中细细嚼:“那日全怪我粗心大意未注意将你一人落在投宿的客栈里,待马车驶出平靖城,再回头去寻已不见你踪影。你小小年纪就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苦,最后学了一身做菜手艺回来……我这作哥的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曲直嘴张了张,一时间没找出回应的话来。倒是曲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倏忽停了进食,歪头笑道:“你既存着这份心意,倒不如趁此顺水推舟……曲直,比起清云观的其他人来,你是缺了些修炼。正如你自己刚才说的,修行分为肉体、精神两种。将观内事务全交给你的话或许能帮助你借此提升肉体方面的修炼,其他的部分你只需跟着其他道兄弟们一同努力,有不懂的地方尽可随时来问我。只要你肯努力我相信终有一天你能赶上众人的修为。”
曲直还是愣着没反应过来,曲蘅起身拉着他对着大伙儿行了个礼:“今日起我们兄弟俩就成了这清云观中一员,希望各位道兄弟们能念在我弟曲直主动包揽重活的这份心意上,日后多多照顾他。造成不便之处还请大伙儿能多多包涵,我曲蘅在此先谢过了。”
曲直盘腿坐着走神,想起刚入观那会儿的事,小声咕哝了几句例如曲蘅真有本事,几句话就把我给绕进去了一类的话,被坐在前面的元桢道兄听见,回头疑惑地扫了一眼。
整个大堂算上云铮子也就二十来人。今日恰巧山下有几户人家将不足六岁的孩子送上山来,说是想沾染几年仙气,等孩子大了之后再考虑是否要留下做道士。云真人半睁着眼让人替他们取了道袍换上,站在最后排听早课。
队伍是按辈分排下来,曲直坐在中间,后头领着近十个年少的小道士。曲蘅只比他大了两岁,却排在第一排,从曲直角度看去只能勉强瞅见那顶莲花冠的金色尖顶。经历过那件几乎灭顶的旧事后,如今的清云观说是苟且偷生也不为过。幸好,就原先剩下的那些与后加入的小道士们而言,清云观内部总体上还是呈现出一派相亲相爱的氛围。各位道兄弟之间都互为熟识、互为照应。即使云真人不在期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何况还有曲蘅及几位大弟子主持大局。
云铮子前些时候出了趟远门,他先说了些许与其他道长接触的事,又询问这几日观里发生过哪些事。听曲蘅一一汇报完,他点点头,提起出门前布置的功课,说是要找几个人抽查一下。
曲直早把这事抛在脑后,此时正提心吊胆着。眼看与自己熟识的元辉、元桢师兄一个个被点著名背书,他胸腔里的那颗东西便越发跳得“咚咚”直响。
点了五六个人之后,云铮子终于满意了,笑着夸奖了几个回答较好的人。曲直吁了口长气出来,听云铮子话题一转,开始布置起今日的阅读书卷条目。曲直边打哈欠边跟着一起翻页,一瞅见那排排密密麻麻又晦涩难懂的句子他就忍不住想开溜。偷偷换了条腿压着,曲直揉着微麻的左腿,心里有些后悔昨晚的一时激动。
啧,昨晚在廊道上看曲蘅一人往回走的样子,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只不过不是月夜,也不是在这道观里发生,而是更遥远、更……
脑袋内似乎有把榔头一下下敲着,曲直抱头轻哼一声,便没再想下去。为了缓解余痛感,他左顾右盼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突然发现后排站着的孩子们正交头接耳望着门外。曲直有些好笑,心想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哪有可能静不下心来听这般枯燥的文章。正想着,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曲直回头一看原是昨晚来自己房里喝鸡汤的元肖师弟。
担心被云铮子发现,曲直压低了声问什么事。只见元肖脸色奇怪,一个劲地眨眼睛,他指指门外,表情中略带丝神秘感:“曲师兄,你屋里那只……”
“啊!”后头传来一声尖叫。
随即,离门边较近的孩子们都纷纷惊慌失措地闹了起来:“云、云真人!有妖怪!”
众人立即回了过头,视线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外。
大堂前面的那块空地上,原本除了两侧的石狮之外空无一物,而如今其中一只头上竟蹲着一只银毛棕尾的动物,正与另一边如大草垛一般高的蛇正对恃着。与其他蛇不同的是,这条大蛇有着六只脚,背上生着两对翅膀,若非它正弓起身子“呲呲”向外吐着信子,说不定没人会将之认作是蛇类。
看清门外景象的那一瞬,曲直心跳漏了半拍,待醒转过来他忙拨开人群,嘴里喊着“毛团毛团”地向外奔去。迎战中的腓腓明显也听见了曲直的声音,碍于前有强敌在阵,它扭头快速朝曲直瞄了一眼,尾巴尖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发抖。
我不是交代过它在屋里等我回去的么?怎么又跑了出来!
曲直见状岂能再忍得住,不顾一切地想要赶去毛团那边。可谁知他刚跨过门槛,袖子却被人猛地拉住因而脚下打了个趔趄。
曲蘅眉头紧蹙看着一蛇一兽,喃喃道:“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你在说些什么?曲蘅你快放开我,我得去救毛团,你没见它正害怕着么?”
被曲直这么一吼,曲蘅像是回过了神。他回头看了看,发现其他人因害怕被波及,都已退至十丈之外,故听不见兄弟俩之间的对话。曲蘅还是扯着曲直道袍不松手,面容严肃,小声斥道:“笨蛋,别去送死!对方也是传说中的神兽,比腓腓残暴多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腓腓和肥遗对决,”不知何时,云铮子也来到了门边,背手站着,“曲蘅说得没错,肥遗是吃人肉的,曲直你万不可莽撞。”
第七章
被曲直这么一吼,曲蘅像是回过了神。他回头看了看,发现其他人因害怕被波及,都已退至十丈之外,故听不见兄弟俩之间的对话。曲蘅还是扯着曲直道袍不松手,面容严肃,小声斥道:“笨蛋,别去送死!对方也是传说中的神兽,比腓腓残暴多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腓腓和肥遗对决,”不知何时,云铮子也来到了门边,背手站着,“曲蘅说得没错,肥遗是吃人肉的,曲直你万不可莽撞。”
来不及去考虑为何云铮子会清楚毛团的身份,曲直向曲蘅求证,见其神情凝重地冲自己一点头,便知云铮子刚才的话并没有故意夸大。曲蘅将曲直拉至身后,手牢牢按着他的肩:“听我话,别过去。这事不是你可以解决的……”
“啊!”有人倒抽一口气,曲直挣脱开曲蘅的手,焦急地探头望去。原来刚才肥遗一时耐不住性子,张口向腓腓咬去却扑了个空,此时正火冒三丈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震碎了其中一只本已有些裂纹的石狮。可能是在刚才闪躲过程中,那条伤口尚未愈合的后肢不慎用了力,落地时腓腓身子歪了歪,最终却还是稳稳站定了,昂着头与肥遗对视,气势毫不输给比自己身形大上三倍的肥遗。
曲直又想冲上前去救毛团,不出意外地再次被曲蘅阻了路,他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道:“曲蘅你快让开!难道你想让我眼睁睁看着毛团被那啥肥遗咬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