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夜来袭香
是夜,正元殿的西南宫室。
双层繁复的阁楼平日里本是一派静好,现下却被痛吟和哀叹所占据。
满眼的伤患,或立或坐,或躺或倚,龇牙咧嘴者有之,抵死强忍者有之,两眼一翻者亦有之。
我将满满一盆血水端到一边的一棵精致的花树下一倒,腾腾的热气里还冒着腥味,我甩了甩盆子,用另一只手将脸上的蒙巾拉了拉。然后走向一旁的水井,提了一桶水上来,将其倒入盆中,待我正准备拿起盆子往楼中走时,身后却传来急呼。
“喂!你!快过来!”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跑步声,我刚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满脸涨红的高个子将士将我的胳膊一拉,往一边生生拽去。我手中端着的盆子,刹那间将大半的清水洒了出去。
我被他拉得一刻挣扎都没来得及施展,便又兀地停下,这时,我才看清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将士已经昏倒在一处廊间,脸色煞白。
“快瞧瞧我弟弟他如何了?!”高个子将士甚是着急,手上不禁更加用力。
我点头,蹲下身去,快速地查了瞳孔,探了鼻息,又细细地切过脉之后,便立刻从腰间的针囊里取出银针,分毫不差地扎在了他脖颈的几处穴道,细细地揉进,缓缓地提拉。不多时,年轻的将士便皱起了眉心,口中囔囔的念了一句什么。
我身边的高个子将士又惊又喜,连忙抓住他的肩膀,试探地喊道:“年丰!年丰!”
我将银针取出,然后从针囊的小兜里取出一包药粉,拆开后倒了一小半,喂进他嘴里。那高个子将士立刻冲到一旁取来了一个水囊,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拨进那年轻将士的口中,然后顺了些水下去。
那叫年丰的将士半阖着嘴,也受不进多少水,又从口角流了些许出来。好一会儿,喉间才上下翻动了几下,又喝了几口水后,竟果然醒了,只是仍不甚清醒,眼珠子仅仅微转,看了看四周,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身上有伤,方才定是痛厥过去了。”高个子将士不忍地说道。
我闻言,便去解那年丰的军甲,我毕竟不通这些甲胄的穿戴,一时半会只是才那乱摸,年丰不适地哼了一声,他哥哥便立刻帮我将他的甲衣除下。褪下军甲之后,暗红的内衬也看不出个大概,只是露出里衣才发现,血水已经浸染了整片胸膛,湿答答地粘在前胸。
我不敢犹豫,小心地去剥那层血衣,年丰顿时眉心大皱,但牙关咬得死死的。
“年丰,你忍忍。”高个子将士在一旁略显焦灼。
待我将他的里衣也拉开之后,又用随身带着的小剪绞开了旧缠的血带,高个子的将士小心地扶着自家兄弟的上身,表情严肃。我用清水将整个创面的残血都清理之后,又从袖间取出早已烫过火的小刀将一些死血和腐皮割去,动作间,那年丰脸色更白,疼得微有抗拒,让我几次难以下刀。
高个子将士见此,又急又气,抱着他,便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这点疼便不堪至此!若是像霍左将军那般剜肉放血,你岂不是要死过去!”
那年丰意识渐明,听见这番话,索性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只是却真的再也不动了。
这样一来,伤口便整理得快了许多,细细地涂上了混有蜂浆的膏药之后,我从另一只袖口里拿出白纱,在高个子将士的协助下,将伤口不松不紧的包扎妥当。
那年丰此刻已然清楚了许多,只是脸色仍是不好,他看向我,低低地说了一句:“有劳。”
“是啊,小兄弟,有劳了!”高个子将士也朝我抱拳说道。
我摆了摆手,开始低头整理地上的囊包。
“你放心,他这疼在创处,便也无碍。方才的药粉,半个时辰之后再服余下的。”我本想提醒他最好少动,不过想了想,还是说:“好生坐会儿吧。”
那高个子将士正想说什么,却发现阁楼里一阵骚动。
我们都抬头看过去,只见三三两两的将士抬着一副又一副裹着白布的尸体从楼中走了出来。
楼前的院内本还有些嘈杂,一时间却忽然静了下来。
夜里,一张张面孔都换上了别样的神色,只是眼中却闪着不约而同的光泽。
明月光,梅花香,壮士何日归故乡。
我看了看身旁不曾挪动目光的兄弟俩,发现他们的神情一如被冬雨淋湿了一般的低落,恍然。每一个细微的神色转换间,都会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决绝。我重新看向门口络绎不绝被抬出去的尸身,忍不住将身体挺直些。
他们在此阖目,虽看不见最终的战果,心有不安,但有战友弟兄为其送行,却也不枉死前一拼。只是那殿外宫门廊道上的一条条人命,曝尸已久,却未能收敛,也不知能否等到守得云开的一刻,有人能帮他们收尸,准其入土为安。
我过去时常感叹战争的残忍,如今才明白,始作俑者的都是权术,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尤其值得抨击。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惊恐的喝声不可置信地在不远处的进口响起。
所有人都朝出声的地方望去。
一个少女披着有些凌乱的披风跑了进来,指着一副副裹布的尸身,顿时就红了眼圈,她沙哑道:“你们!你们!要将我爹爹哥哥送去哪里?!”
那几个抬尸的将士均有些为难地停下了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放下!放下!我要见爹爹!我要见哥哥!”袁婴的声音忽地走低,透出哽咽来。
“袁六小姐,袁将军和袁都统已送至炉房了。”为首的一个年长的将士越前一步,说道。
袁婴眼中愈加泛红,她颤抖着嗓子,不甘地问:“炉房?我不懂什么炉房?我就是要见他们!”
年长的将士略一犹豫,道:“袁六小姐,炉房乃是焚尸之所,却才二位已……”
“大胆!!”痛苦得有些尖利的喊叫,袁婴浑身都在发抖,眼眸大瞪,透着凶狠,可是眼角间已经唰地挂下了几道泪痕,但她仍旧挺着胸膛说道:“家父家兄乃是朝中重臣,上有殷主隆恩,下有祖宗荫庇,你们怎敢唐突他们……他们的……”袁婴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个将士,嘴唇被咬住,再也说不下去。
那个年长的将士脸色一黯,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说道:“袁将军有令,倘若不幸殒命,便是护主不力,无颜入土殷地,唯有扬灰遍野方能一赎罪孽。袁都统也是如此,他道为人子息,理应常侍君父跟前,不能让袁将军……”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袁婴怒骂道,秀致的小脸红涨不已,交织着泪痕。“将我爹爹哥哥……还给我!”
年长的将士低下头,似乎已不知说什么了。
周围一如刚才的寂静,只是这里面,又多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夜风流淌,点过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滑过几片开始萎缩的花朵,最后刮过每一个人的面庞,镌刻下此刻的疼痛。
“哥,我若先走一步,便也别留下这身皮囊了。”身边的人,低低地这样说道。
我微微偏头,看见的是高个子将士无言凝眉的表情。
“国将不国,我宁做孤魂,也不入这方贼人霸占的地。”那年丰虚弱的脸上露出毅然决然的表情。
那高个子将士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压抑,他轻声道:“国亡不了,你,也死不了。”
“哥,我只盼着,能再见娘一面才好呢。”刚才坚定的声音里又出现了一丝轻柔,一丝颤抖。
“等此劫过了,咱们就能回去了。”这是安慰,却也不像是安慰,仿佛明志。
我拉了拉脸上的蒙巾,将收拾好的包囊重新放回腰间,端起又染上了血红的一盆水,站了起来。
末了,我朝他们兄弟两个点了点头,道一句:“小心身体。”
他们也朝我颔首致意,然后望了望彼此,默默地将视线放到了很远的地方。
庭院中央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端着那盆血水,静静地绕过一堆又一堆靠在一起低着头的伤兵,将那盆血水往刚才那棵树下一倒之后,便想走向楼阁之内。
刚要迈出步子,便又忍不住看向那个坐在地上,啜泣不已的少女。
本是骄傲得如同男孩子般的少女,爱跑马,爱冒险,会向一个陌生人自信地微笑,会向一个陌生人爽快地伸出手,却在此刻,哭得没了一点分寸,脆落地就像迷路的孩子一般伤心。他的父兄若还在,一定会想上前好好地抱着她宽慰的。
一条墨色的披风呼啦一声就覆上了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她似乎有些不解,泪光闪烁的大眼睛茫然地向上望去。
那一瞬,她忽地滑下一滴泪来,原本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不经意地松开,轻轻地抚上了那条披风,她看着掌下深沉的颜色,又抬头看向头顶深沉的男子,张着嘴犹豫着说不出话来。
“起来吧。”醇冷的嗓音。
袁婴像是着了魔一般地盯着那个男人,眼睛里的湿润更像是泛起的光彩,她于是缓缓地站起来。
“回去吧。”霍骁再一次开口。
袁婴微微颔首,用手局促地擦着脸颊。
霍骁转过一点身体,忽然间就看不见脸庞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袁婴便拉紧了那条墨色的披风,低下头去,默默地跟着他走出了这方庭院。那条披风很大很长,袁婴几乎拖了一大段在地上,因为,那是霍骁的披风,是去年,我送给他的披风。
花树下,水井旁,我用力地将眼睛移向别处。
“呼。”
一点凉丝丝的感觉滑过脖颈,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抓。只是刚一抬手,手腕处便一紧,紧接着,一股力道猛的将我拉向了繁茂的花树之后,“哗啦”一下,所有植物柔软庞大的枝叶便将我淹没在了一方比夜色更黑的空间里。
“是我。”清澈的冷音。
我浑身一紧,连忙要起身躲避,却被一双手臂从后面桎梏回一方胸怀间。
温热的气息从脖颈而来,缓缓地绕到了脸颊旁。
“你该谢我。”惯有的戏谑之音用最熟悉的方式响在耳畔。
我一要动,他便搂得我更紧,耳边依旧是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倘若我给袁老头子的那一刀,轻上一分一毫,老头子一定能在咽气前把那小丫头许给霍骁。”
“你和霍骁谈完了?”我不理会,径自问他。
他“嗯”了一下,将脑袋往我一侧的颈窝里靠。
“那你怎么还敢留在这里。”我索性一动不动地问他。
“想你了。”楚瑜含糊地在我的肌肤上喷涂着热热的气息。
我当下又要抗拒挣扎,可是,楚瑜却用一股令我差点叫喊的力道箍住我的腰身,狠狠地往他自己身上一带,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我留在这里,就是要见你,然后,等你求我。”
我忽然全身一滞,回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楚瑜。
枝繁叶茂间俊邪的面容犹如暗黑故事里的恶魔,他勾着一抹如此异艳的笑容,眼中却满是沉甸甸的笃定。
“我……为什么要求你。”
楚瑜的脸孔一寸寸地逼近,彼此的间隙猛地缩小。
“因为,我是严王的心腹,我知道太多霍骁都不知道的事。也只有我,能帮你把化解心事。”
楚瑜用手抚上我的胸襟,然后一个低头,便咬住了我的嘴唇。
第一百四十六章:势若压境
翌日,两方又搏杀了一番。
蓝衣军依旧增加了一队人马,霍家军仍旧竭力抵挡。
最凶险的时候,场间的每一个持剑带刀的人都是疯子,杀红了眼,便敢徒手去冲撞马上的人。
本是红日在天的好天气,可是,哪怕在城楼上观战的人,都觉得此间昏天暗地。
但是,不论人数上的差距拉到多大,只要霍骁在场,就好像军中仍旧有王牌在手,不至落在下风,将士的士气终究不低,拼得也尽力。
不知为何,严王不将四万精兵尽数遣来,而是一队又一队的增派,一如自大的猫,渴望一点点享受摧毁猎物的乐趣一般,严王一定觉得胜券在握的前提下,欣赏对手节节败退的样子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和荣耀。
日出交战的双方在日落之时退回了各自的属地。
正元殿外已是一片狼藉,一层一层的血迹覆在原本青白的石板上,匀染得发红发黑,让人瞧不出它最原始的颜色,可是谁都暂且不去想日后该要如何修它,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人们的心中暗暗回响,胜败之局未定,此方天地此方国,说不好是谁的。
原本这样的局面下,总有朝臣临阵易主以求自保,可照目前的形势来看,除了几个默不作声的,其余的倒是已经自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副被逼得豁出去的样子。
而算算时日,这已经是皇城内,兵戈不断的第三天。
夜深之时,我所站的房门之内仍是灯火通明。
不一会儿,房中有了起落站立的声响,我迅速地退到一边,将茶盘端得更高一些,头也压得极低。
房门由守在门口的两个将士恭敬地打开,从中走出几个中年壮年的甲衣男子,嘴中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跨出门槛的时候,他们都还是以礼朝送到房门口的霍骁抱拳道别。
正准备走的当口,一个虬髯男人忽然看了我这边一眼,倒是爽朗地说了一句:“说得紧要处,竟忘了吃茶。”
他大约是觉得众人都绷着脸,想给紧张的氛围中增添一点幽默感,以示我等气定神闲的精神面貌。而其它人也都感觉到了,便也都配合地笑了笑。
那虬髯男人发现效果不错,便又多说了一句:“送茶还蒙块巾子,是怕给茶香熏坏了么?”
然后,那帮人又很配合地笑了笑。
“夏秋之交常苦瘴气之疾,此人在南楼做事,加之病气互染,便人人都带这样一块巾子。”霍骁站了出来,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虬髯男人一听,立刻就不开玩笑了,似乎还一下子被点醒,想到了南楼那一大堆的伤兵,一时间也没了说顽话的心情,复又换上刚才冷酷思考的模样,一帮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等霍骁几句嘱咐过后,那几个前来商议的男人便渐渐地散去。
这时,霍骁才正眼看了我一下,道:“送进来。”
我答了一句“是”,就跟着他走进了房中。
房门合拢后,我将茶盘放到了一边,也将巾子拉了下来,通畅的呼吸让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忍不住打量房中的光景。尽管一如既往地华贵异常,却又于珠光宝气之中,现出古色古香,别有雍穆,显得清雅之致。用以议事,最好不过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霍骁,发现他已经坐到耳房里的书桌前,盯着摊开的地图开始入神地看起来了。
这两日我在霍骁的安排下,都宿在他的这个房间,也看惯了他这张堪比入定的姿态,所以,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于是就自行走到一处软塌的地方,躺了下来,又看了一眼霍骁之后,才阖上了眼睛。
霍骁是一个多固执的人我不会不知道,所以这个时候,我不能去劝他最好早点休息,毕竟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应该理解,也应该配合。当然,或许也是由于我心中自昨夜埋下的郁闷不消,一条落在别人身上的披风,让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吃起了莫名的醋。
于是,意料中的一夜无话,不过,我还是安慰自己,好在不是一夜未眠。不然,身心皆亏,实在划不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房中已是我一个人,霍骁早已不见踪影。
我也急忙立起了身体,在房中稍作梳洗之后,装作一副刚整理好房间的样子,蒙着布巾跑出了房间。而房门口又是昨夜守卫的那两个侍卫,照例面无表情的瞪着眼睛,不见一丝懈怠,敬业程度感动得我都想给他们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