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人走出好几里地,愈发觉得那人来头古怪,一路上那人十分警觉,时不时就会看看周围的情况,所幸一开始他们身处热闹的大街,暮归的人群很好地掩盖了他的踪迹,后来渐渐走到了山道上路就开始荒凉起来了,天色也渐晚,那人加快了脚程,一溜烟儿躲进了树林里,为了不跟丢他余生只能在树林边上放下了碍事的书担子,然后凭借着良好的方向感在逐渐昏暗的视野中紧跟那人的身影,在崎岖的树林里兜兜转转地绕了无数个圈子,后来路径越来越幽深,天色越来越黑,也不知跟着走出了多少地,山林间阴风阵阵,远处依稀可以看到一处火光,那人探头探脑了一番,没有发现隐藏在暗处的余生,便抬脚朝火光那边去了。
待到近前才发现那火光十分蹊跷,竟泛着隐隐的幽蓝色,像是鬼火一般,将漆黑的树林映照地愈发阴森诡异,火堆旁边驻扎着几个帐篷,周围不时有人影徘徊,但人数不多,余生粗略估计下来也就十几个,那些人身穿古怪服饰,袒胸露背,头上围着野兽毛皮,只在头顶心留着一小撮头发。这穿着打扮倒使余生想起了生活在关外的游牧民族,尤其是借着火光看到帐面上还有那些人背后的皮肤上纹着一只硕大的蟾蜍图案,还有巫祝模样的人不停地往火堆里撒一种粉末口中还唧唧咕咕地念着咒,这个发现不由使他感到震惊,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昨天宁玉麟所说的话——
最近灵蟾教流窜入江海县内,此教形迹可疑,且作风习俗皆似关外之人。
怀揣着一份疑惑,余生看到那个手持卷轴的人进入了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便悄悄躲进帐篷后头的灌木丛中,从他这个方向可以隐约看到帐中景物倒映在帐面上的情形,他警觉地注意着帐中的一举一动,只见那帐面上映着一个端坐如山的身影,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此人身型健硕,体格精壮,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那买画之人,进帐之后先朝那端坐之人请示了一礼,可见那端坐之人身份地位较高。
余生竖起耳朵,紧密关注着里头的所有动静,只听那矮胖之人首先开了口,语气很恭敬,但一出口却不是中原话,所幸余生早年跟随义父出过关外做生意,与关外一些游牧部落均有接触,如今对这关外语言连蒙带猜地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他听到那矮胖之人说道:
“完颜将军,小人已经将江海志带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成熟男子的声音,声线沉稳,暗含威严,想必就是出自那端坐之人之口。
“你可仔细瞧过了,身后没有跟踪的人么?”
这话听得余生心里一紧,但听那矮胖之人忙急着否认:“小人谨遵将军的命令一路上时刻注意,绝对不会让人跟踪至此。”
完颜将军冷哼一声:“最好如你所言。”
只听耳边“嗖嗖——”地一声风响,眼前银光一闪,余生感到右手手背上一痛,被一根五寸左右长的银针深深地扎进肉里,疼得他冷汗涔涔,紧咬着牙关才努力没有发出声来。
完颜将军的警觉性很高,见所放暗器没有打到活体便这才放松了警惕,对那矮胖男子说道:“你真的买到江海志了?且拿来与我瞧瞧。”
矮胖男子呈上藏在袖子里的画轴,用献媚的语气说道:“将军一声令下,小人自是责无旁贷,跑了大半个江海县这才买到,只是不知将军为对这么一本中原书籍感兴趣?”
“据我之前派人打探得到的消息,这本江海志在此地书生之中极具影响力,我倒要看看这书究竟有何稀奇之处。若是能将江海余生这个团队控制住,为我们所用,到时掌控住整个江海县的舆论便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到他提到江海余生,余生吃惊的同时也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像是不知不觉被卷入了一个很大的阴谋之中……正当他疑惑之际,那名矮胖男子就替他问出了心中所想:
“恕小人愚钝,请问将军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到处拉拢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文人?大王命令我们早日攻进中原,眼看着巴尔拉将军和阿塔穆将军已经带兵打到了关外,击溃中原防线是志在必得的事,可唯独我们这一支……至今未动一兵一卒,一路上扮作神明巫祝掩人耳目,如今好不容易混进入了中原腹地,何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这些手脚细地像柴火棍似的病夫书生全砍死得了?抢占了先机,到时候在大王面前封赏的时候咱们也可以占得头功啊。”
那完颜将军冷笑了起来,语气倨傲,丝毫不留情面:
“蠢货!建州就是因为有那么多你这种人头猪脑的家伙才会至今拿不下中原,一个个都抢破脑袋想要拿头功,封大赏,就没一个人肯用点脑子!中原那么一大块肥肉,是你想啃就啃得下来的吗?况且据我多年的观测,中原人远远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击,尤其是江南的文人,当年我的祖上骁勇善战,横扫大江南北,从未遇过敌手,可是恰恰就在这里遭遇到了强烈反抗,正是在你们眼里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起屠刀,一次次地顽强地抵御住了强势的攻击,事实证明,过分轻敌只会让自己死地更快。”
被一口一个蠢货,还有人头猪脑地骂着,那矮胖男子心里定然不会乐意,指不定早在背后将他腹诽了好几遍了,可是面上还是得作出敬服的样子,应和道:“是是是,将军教训地极好,是小人轻率了。”
完颜将军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站起身来,余生在外面能看到他的高大的背影,单是那么看着,就觉得那结实的线条像一座魁梧的山,给人一种压迫感。
但见他背着手踱了两步,沉吟道:
“要攻下中原,单靠武力是万万行不通的,中原人向来不服武力,就算用铁血酷刑镇压得了他们一时,也不利于今后的长治久安,三朝之内必有叛乱。而且据我所知,江南文人是很独特的一个群体,看似柔弱,却暗藏血性,犹如一把野草,斩不尽,烧不完,生生不息,但是他们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重文轻武。你见过先朝有多少外族入关之后不被中原人同化吸收了的?要想让中原人真正臣服在你的脚下,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控制住他们的思想,外线自有他们那些抢功的打打杀杀,至于内线要做的就是广罗天下文人,将他们据为己用,使他们成为我的走狗,然后再逐步将我族的文化经由他们的手传扬到百姓之中,上至七十岁的老汉,下至乳臭未干的小儿,只能使用我族语言,书写我族文字,待到他们外线杀将过来之际从本质上扭转他们的思想,当一个民族换掉了全身的血液却还能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运转的时候,就代表它已经被彻底同化了。”
这一番细致的规划不禁帐内的人听得哑口无言,帐外的余生更是震撼无比,心中像是注入了一剂恐怖的力量,有一种自己的民族脱光了衣服被一个外人看了彻底,国土即将沦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进行下去的无力感,这些东西光是听在耳朵里,就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将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而他不过是个渺小卑微的假冒书商,又有什么能力可以阻止呢?
可能是矮胖男子脸上的神情让他觉得可笑,也可能是联想到族内一些事物,完颜将军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没有那么傲慢,竟带了丝自嘲的意味:
“只可惜,建州多的就是像你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废物,只会像群疯狗似地大肆屠杀,若是能多几个人能明白我的苦心,也比至于到了现在还攻不进这中原腹地里来。”
那矮胖男子尴尬地笑笑,奉承道:“将军不愧是前皇族之后,果真是有勇有谋,小人自愧不如啊。”
“趁早收起你那恶心的嘴脸,完颜氏早已没落,就算身为完颜家的后人,我也清楚地很这个名头不过只是旧日辉煌,如今更是屁也不算,若是这名头能为我带来半点荣耀,也不至于会让那么多蠢蛋骑我头上。废话不必多说,我早听闻这江海县境内有伙很出名的学士叫江海余生,若能将这几人招来为我所用,将是很大的助益,只是……我却不知,这大名鼎鼎的江海志什么时候成了一副画,该不是你这废物找不到就随便找样东西来唬弄我?”
矮胖男子紧张了起来,急忙辩解道:“小人绝对不敢欺瞒将军,这画是小人千辛万苦买到的,那书贩子确确实实说这就是真正的江海志,将军明鉴,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造次啊!”
“姑且信你一回,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在灯下看到帐中之人打开先前那副他卖出去的画轴的手势,余生屏息凝神,等着看好戏,静候了许久,这才听得帐中传出一声寓意不明的疑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到那声音里隐含着的怒气,矮胖男子心惊胆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将军饶命!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哦,对了!我忽然想起来那书贩子对我说过,说此画要在床上慢慢地研究才能瞧出此中玄机。”
完颜将军的耐性已经十分有限:“此话当真?”
矮胖男子连声求饶:“当真!当真!”
“哼,量你也不敢说谎。”
或许是矮胖男子脸上的表情不像作假,又或者是出于对中原文化的不甚理解,那完颜将军竟还真信了套说辞,犹豫了一下,别扭地半仰到榻上,皱着眉头将这副画着两具男子胴体的画研究了好半天,左看看,右看看,都瞧不出究竟有何玄机,倒是……这中原画师画功着实了得,画中那名较瘦弱的男子神态栩栩如生,渐渐地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恍惚间,好似看到画中的小舟冲着他笑,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看得他心里一动。
而此刻,躲在帐外草丛里的余生早已笑得肚肠打结,光是想到里面那两个笨蛋研究一副春、宫图研究了大半天就觉得这场景有趣地很,差点当场没喷笑出来,憋笑憋地辛苦,一个没注意就不小心碰断了身边的一根枯枝,发出了“咔”地一声细微的声响。
“帐外何人?!”
里头一声怒喝,完颜将军已经拍案而已,丢下画轴拿起佩刀只来得及对矮胖男子嘱咐了一句:“待我去杀了那跟踪而来的官兵,你们赶快撤离到后方,回来再好好收拾你这个蠢货!”便提刀追了出来,余生暗叫一声不好,连忙起身,一头扎进了那茫茫夜色之中……
第6章
风呼呼地刮,前方的黑暗在无限地延伸,天地间宛如笼罩上了一张巨大的黑色的湿毯子,将所有的心跳与恐慌都紧紧地罩在了里面,捂地人天旋地转,紊乱的呼吸喷发出的热气不断地打在脸上,余生只感到身上的力气随着汗水而不断流失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噌亮,那是来自于锋利的大砍刀折射出的光。
余生认得那种光,他亲眼见到过关外那些野蛮的游牧民族在中原边境烧杀抢掠,用手中的刀砍下一个个脑袋的情形,那刀口锋利如雪,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容易。而此刻这刀的持有者正像一个鬼魅似地如影随形,他的速度是那样迅猛,魁梧的身躯移动的时候发出烈烈的风声,手中的砍刀挥舞着,斩除了前方的一切阻碍,无论是紧密的藤蔓或是碗口大的树枝,切出齐刷刷的刀口,一同人的脑袋掉落的声音。
余生知道他很可能会死,他手无寸铁,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型以及压迫人的气势都是他无法抗衡的,但是他不能死,他必须逃出去,心中怀揣着出去之后就马上把这惊天阴谋公之于众的信念,他利用身体灵敏而且熟悉地形的优势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凶险。前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那是来自于一条宽大无比的溪流,拦截在道路中间,上头唯一的木桥已经在三天前被暴雨冲垮了,在看到溪流的时候,余生纷乱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停下逃离的脚步,站住不动了,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机,成为刀下冤魂,或是绝处逢生,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树林里的晚风呜呜地鸣唱着,哗哗的溪流边上伫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身影,在漆黑两双锐利的眼眸相互对视着,一个,杀气四溢,另一个,沉着以对,谁也不让谁。
完颜将军玩味地看向眼前的猎物,在他的眼中对方的身型体格就像没有发育成熟的幼兽那般瘦小,他可以笃定他是个中原人,他可能是个官兵,也可能只是个砍樵经过的农夫,不过那对自己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凡是窃听到了他计划的外人,只要落到他的手中都必死无疑。他一步步地逼近那个中原人,曾经他身上骇人的气势以及手里那口饮过无数鲜血的砍刀将无数猎物吓到屁滚尿流,他原以为那个瘦小的中原人会尖叫,会发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余生纹丝不动,沉静的眼眸看着他步步近前,待到时机成熟,忽然轻盈一跃,飞扑到他的身上,四肢像藤蔓一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肩背,双脚一勾,灵巧地箍住他的脖颈,身体后仰,整个人已经倒挂在了他的身上。
完颜将军没料到这个中原人反应如此机敏,一时没有防备,碍于宽广身型的阻挡再加之肩背被禁锢住了,手中的砍刀无法砍到后背,也不能砍向自己的脖颈,甩也甩不掉,砍也砍不到,手中的刀乱舞着,苦于没有下手之处,倒是身后的余生趁机在他的后背以及颈项上捶击了好几拳。
他幼时因为调皮爱动,被义父送去镇上拳脚师父那里指点过几年拳脚功夫,虽然身手是马马虎虎,但是偏好研究奇门外道,比如翻墙走壁,比如暗器,比如穴位等等,因此他方才重拳击打了这完颜将军背颈上几处大穴,几拳下去就感到背脊酸麻,浑身气血翻涌,甚至连腿脚都无力了起来。完颜将军自是不知这中原的点穴功夫,不明白自己为何像中了邪法似地头昏眼花,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只听他大吒一声,忽然将自己的背部狠狠地撞向身后的大树,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以得到短暂清醒的同时也将身后的余生撞得五脏六腑都快挤压变了型,难受地呕出一口鲜血,身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被狠狠地甩飞了出去。
身子落在溪边的鹅卵石滩上,被硌得浑身酸疼,余生艰难地将眼眸张开一条缝,只见那完颜将军正手提着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他连忙闭起眼睛装作已经没有知觉,完颜将军近前来后先是警觉地用刀拨了拨他的头颅,就在这短暂的犹疑片刻余生一个飞踢踢中他的手腕将那把刀踢到了远处的树林里,咣当一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这个举动无疑引起了完颜将军的暴怒,高大的身躯泰山压顶一般压下来,两个人滚作了一团,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体力透支地太厉害,很快就遍体鳞伤,虽然余生巧劲用得多,但论蛮力还是比不过孔武有力的完颜将军,脖子被一股像牛一样的蛮力牢牢钳锢着,余生无力挣脱,只觉得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地抽走,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拼命张着嘴也无法呼吸。意识逐渐涣散,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这时候右手手背上的痛感拉回了他的一点意识,遮蔽在月亮上的乌云慢慢散开,月光照射到右手背上一丝银白色的光,余生只得忍痛,用全身的力气拔出刺在手背上那根银针,再对准着完颜将军的后颈用力一刺!——
“啊!!!”
完颜将军痛叫一声,庞大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上,余生趁机往溪边跑,刚跑了没几步就被倒在地上的完颜将军死死地拖住了腿,绊倒在地,余生瞅准机会往河边滚去,扑通一声跳入了溪水之中,不料那完颜将军毅力如此顽强,竟到了这地步还不肯罢休,跟着一块儿追到了溪水中,两人在冰冷的水里厮打了一阵,溪底下的鹅卵石很滑,水流又十分湍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走,情况十分危急。
两人都已接近精疲力尽,任何一个闪失都可能致命,眼看着马上就要被这完颜将军拖着一块儿死掉,余生灵机一动,干脆脚下一滑摔倒在了溪底,连带着身上的完颜将军也跟着一块儿没入溪水之中,两人被湍急的水流冲开了,一下子冲出去好几丈,余生凭借着良好的水性准确地找准一块大石,死死抱住不放手。最后终于艰难地爬到了石头上,浑身湿透,坐在宽大的石面上不停地喘着气,可还没有来得及得到片刻的喘息,那个可怕的身影就突然破水而出,就像是水里突兀地拔起了一座憾人的高山,那人影,确切地说那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头丧心病狂的野兽,正以扭曲的姿势朝这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