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拐,跟着白非常拐了几个街角,走过几条小巷,风景便渐渐变的不一样起来。
嘈杂的集市逐渐安静,商铺也渐渐少了,偶尔能看见几个茶棚,零星有鬼差在那歇脚喝茶。
远处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座茶坊。隐约可以看见过了桥的鬼魂们都会在那间坊里停下,想必那便是出名的孟婆汤之所在。而那桥,不用说,就是奈何桥了。
从黄泉路上来到阴间的鬼,想回凡间投胎,必要经过忘川;过忘川,则必要过奈何桥。奈何桥尾,孟婆用忘川水熬成了孟婆汤,给即将投胎重入凡间的鬼魂喝,以便忘却前尘旧事,开始来生新缘。
顾唯安以前只在林知的那些书里面看到过这些。现在,想不到这一切变成了眼前真真切切的景象,他觉得果然人生无常,天道莫不可测。
白非常带着顾唯安和苏衡走到茶坊坐下,茶坊伙计见来者是白非常,立刻笑道:
“哟,小白公子,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啦?”
“无他,便是带着两位友人,来拜访孟婆神了。”
伙计上下打量着苏衡和顾唯安,嘿嘿一笑,点头道:
“小的这就去请老板娘咯~”说着,钻进了内屋。
不一会儿,伙计钻出来,一张脸都快笑烂了,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实在是谈不上好看。
“孟婆神今日正好有空,请三位进去聊聊~”
“谢过!”
白非常还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那妖媚的花朵,火红的颜色,总让他觉得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不论怎样看,永远看不够。白无常外出公事,常常数日不归。百无聊赖的白非常,便从返阴局门口,一路追着火红的花朵,直到奈何桥。
一路走过总是觉得口干舌燥,这时,他便总是去孟婆的茶坊要水喝。第一次去的时候,他瞥见台面上一碗碗火红通透的孟婆汤,忍不住便拿了一碗想喝,好在孟婆及时发现,阻止了他。
“白公子有所不知,我这孟婆汤,只让鬼魂忘却前尘旧事。不论是爱意缠绵,还是怨恨冲天;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寒农家,这一碗下去,一切皆断,一切重来。白公子生于这鬼城,注定要接管这衔引阴阳之事,是故白公子自出生时起所见任何事都不会再忘记,也不能忘记。”
后来孟婆给了他沏了一碗“尘世苦”。怪极,明明名中着一“苦”字,在他尝来,却是甘甜可口,清冽非常。
后来想想,定是因为他从未涉人间凡事,所以不知这“尘世苦”味。
三人坐定,只等孟婆出来。
不多时,珠帘后出来一位女子。五官相貌并不说美艳非常,但是一双眼睛却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呢?不像白非常那样澄净明亮,也不似苏衡那样似有百转柔肠。她的眼睛,深邃而不可测,看不出悲喜,分不出爱恨,仿佛看穿一切,不着一丝留恋。
“白公子,久等了。”女子微微欠身行礼,身姿从容,款款而来。
“孟婆神客气,本是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扰。”
经历了白无常和黑无常……哦不,黑离尘的事件之后,顾唯安以为自己淡定了许多。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很想重回阳间把林知那些书一把撕了。
做什么把地府的人都搞那么凶神恶煞!一点也不真实!
孟婆看见顾唯安一连串的表情变化,用一方帕子掩嘴笑了起来:
“这位公子,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太丑,污了公子的眼睛?”
顾唯安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女人都是这样,她说你嫌她丑,便是认为自己十分的美。
“哪有哪有,你长的那么好看,很有魅力……只是这名字……总觉得和你有些不搭……”
孟婆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而清脆,减轻了初见她时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距离感。
“我也是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太婆了,孟婆这名字我觉着倒正好,不然叫孟姥姥,公子觉得如何?”
“果然还是孟婆好听些。”
孟婆满面笑意,继续说道:
“二位的传闻我听过。前几日黑离尘去凡间勾恶鬼,回来时经过我这,说这返阴局出了岔子,勾了两个不该勾的魂过来这里,想必就是二位了。”
“见过孟婆神,在下苏衡。”
“……啊?我叫顾唯安。”
“二位不必拘礼,既是白公子的朋友,便也是我孟婆的朋友了。只是这交情能有多深,还看机缘。”
说罢,为白非常、苏衡和顾唯安的茶杯满上了水。
第二十八章:把茶话家常
孟婆在奈何桥边呆了很久。记不清开始,看不到结束。
伙计每日替她从忘川里打来水,让她熬孟婆汤。
忘别离,忘恩怨,忘旧人;断情,绝义,破执。
这便是孟婆汤的六味材料。
大多数鬼魂浑浑噩噩,过桥之后,端起汤碗一饮而尽。红色的汤汁偶尔会因为喝的太快而从嘴角溢出,顺着腮帮子流进脖子,仿佛一道触目的伤。
也有鬼魂端起汤碗犹豫不决,百般垂泪,千般不舍。他们问她可否不喝,她只淡淡说:
“不喝孟婆汤,便不算过了奈何桥;不过奈何桥,便投不了胎,转不了世。”
这样的鬼魂,最后大都含泪将汤饮尽,饮过之后,泪水干涸,思念尽除,他们变得更加虚弱憔悴,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摔倒。
也有那么少数的鬼魂,久久徘徊在奈何桥上,贪恋地望着远方,好像想透过厚重的晚霞,再看一眼尘世间的不舍。
对这样的鬼魂,孟婆并不相劝。何时想通,他们自会下来。
但是孟婆的记忆里,却记得那么一个鬼魂:他在桥上停留的时间是孟婆所见过的最久的。有多久呢?从孟婆第一眼注意到他,一直到孟婆发现他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孟婆没有印象了。或许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他匆匆过来,喝过了孟婆汤,终于重回尘世了?
孟婆记不得那个鬼魂的样貌,却记得清他徘徊在奈何桥上的样子。他总是在桥上慢慢地踱着,手缓缓拂过每一根桥栏,眼里没有哀怨,亦没有牵挂,他只是静静地呆在桥上,仿佛他与那座桥就是一体。
“这阳间的情情爱爱,最是难说。我见过那么多鬼魂,大部分都被俗世纷扰纠缠得憔悴。”
“可这情爱,却是凡间最独到的景。情关难闯,诉的尽是愁肠。然凡间一场,无情无爱,又有何意义?只有痛至心底,方能懂这情字之妙处,绝非一朝一夕的‘喜乐’那么简单。”
苏衡与孟婆谈的欢。也是,他为情所困千年,若说他的苦,顾唯安再了解不过。往日那密密麻麻的酸楚,顾唯安到现在还记得。
倒是顾唯安,虽然谈过几场恋爱,但都草草了事。只是和杨子泓的情分,如风拂面,触动心田,可惜始要萌发,他却遭此祸。
想到这里,顾唯安心下一紧,随即就生生地抽痛。杨子泓,他究竟怎么样了?如果凡间的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会怎么样?
他会哭么?会伤心么?会想他么?
顾唯安好想再看一看杨子泓。他心里的矛盾拧成了一个节,他希望杨子泓为他哭泣,为他伤心;但是,他却也希望杨子泓不要哭泣,不要伤心。
究竟如何是好。胸中仿佛烈火燎烧,无法安定。
另一边,白非常听的认真,却一脸茫然。也是,他生于鬼城,也算是个神,凡人之事,他自然是不理解。
不过,他是不是过于依赖苏衡了?顾唯安看他在一旁抱着苏衡的袖子,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吧嗒吧嗒,一会看孟婆,一会看苏衡。然后继续看苏衡,直到到苏衡回头对他笑一下,他又傻兮兮地转头看孟婆。
顾唯安嗤之以鼻。心下暗讽,这小子家里有位美的不像话的兄长,还能被苏衡迷成这样,当年淮荣竟还能怪舍得抛弃苏衡,终是不简单。
“唉,聊了那么久,倒是把顾公子给忘了。顾公子,你刚从阳间而来,可有什么心尖上的人,逼得自己现在苦痛非常?”
这个老女人,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明明知道我顾爷现在心急火燎,正难受着,你还要我给你们这些看破红尘的老不朽谈什么情爱?
顾唯安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到:
“有是有……或者说本来可以有,但是现在却有不成了。”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又是一阵抽搐。唉,不说还好,越说越想见杨子泓,越说越担心自己现在这般境地,恐怕连累他伤心,越说越觉得要是杨子泓不喜欢他就好了。对,他宁愿自己现在只是单相思,这样的痛也比想起杨子泓那张无奈的脸要好受很多。
想到这里,顾唯安哽咽了一下。为了不要让自己哭出来,他闭上嘴,自顾自在那喝茶。苏衡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再提什么。倒是孟婆,看见顾唯安那一副样子,就更来劲了,拽着他的袖口不放,非要听他的八卦。
顾唯安被孟婆这么一拽,之前好不容易酝酿的那点悲伤又被压了下去,他收过手,说:
“一个悲情少年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你受虐狂么?”
孟婆哈哈一笑,道:
“莫急,且不说还不确定有什么,倘若是真有什么,我这里的孟婆汤随你喝多少,不管有多痛苦,包你全部忘干净!”
是啊,倒是还有这个法子。只是有些东西,越痛,就越不想忘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人才离开了孟婆的茶坊。
白非常这个小破孩,早就在那打瞌睡了,还拽着苏衡的袖子不放,最后干脆抱着苏衡的手臂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办法,苏衡只好背起白非常,和顾唯安一并准备回返阴局。
临走前,苏衡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奈何桥。桥上仍旧有缓缓前行的鬼魂,一个接一个,接连不断。他们下桥,喝汤,继而向阳间走去,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相似,但是有的麻木,有的虚弱,有的绝决,却是各不相同。
那桥,究竟是怎样的桥。那是一座连接了阴阳的桥,这头是鬼,那头为人。桥的这边留下了上一世的债,化作桥另一边下一世情。
如果此次机缘可了,他倒是可以过一过这桥,真正地投胎转世,重回人间了。
虽然心下还有一丝的遗憾,但是千年已累极了他的心,又牵连了顾唯安这么一个凡人。这些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若换作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孟婆汤吧。
苏衡这样想。
第二十九章:蝴蝶效应
白非常把顾唯安和苏衡领回来那天,白无常就预感要出点什么事儿。
果然,在他看见那两只魂的时候,凭借多年跑基层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他立刻断定,眼前这两只鬼,不一般。
听了叙述,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勾错魂了?
不对,每日所要勾的魂都是一一在列,写的清清楚楚。一个阳寿未尽的,另一个干脆连名字都没有记录,怎么可能勾过来。
他白无常白大人,一向办事严谨认真,不可能出这种问题。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两个鬼魂有什么冤情,天道所感,把他们扔到这里来了。
仔细再看,两只魂虽然相对独立,但是又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听白非常说了他们在凡间的遭遇,并觉得他们同根同源属于同一个魂。确实说得通。只不过,如果是一个魂分裂的两半,为什么不和在一起,反而变成了独立的两个魂魄呢?
白老爷是一个称职的官,一名称职的神。他不会姑息自己的任何一个疏忽。
看来只能从根源上查起。他想到那本巨厚无比的摄魂名录,头隐隐作痛起来。
职位越高,职责越大。没办法啊。
他才办好今日一干善魂的送判牵引事宜,便立刻回了返阴局,开始一点点地查。
不过没看多久,进度就被打断了。黑离尘那张妖孽的脸十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黑离尘大喇喇地捡了张椅子坐下,小鬼们立刻上来给他倒茶。他最近几日可是累坏了。凡间一连出了几个恶鬼,有几个还特别麻烦,要他黑爷亲自披挂上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平。
你还不能光摆平不是。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神,他还要负责给受害者们指跳明路,以防他们再误入歧途。
累累累。劳力不说,还要劳神。
“小白~~~我好累,快过来给我擦擦汗。”
“一会它自己就干了。”
“小白~~~我受伤了……”
“那些凡夫俗子,谁能伤你黑离尘一根头发,我立刻报了天子大人,以后认了他们来地府当差。”
“那些凡夫俗子当然伤不了我……是小白你好冷淡,我的心受伤了……”
白无常停下查阅,抬眼,冷冷地摇摇头:
“不知廉耻。”
“小白~~~~~”
“快请回……小鬼们,送客!”
黑离尘见白无常不理他,干脆从椅子上起来,整个挂到了白无常身上。
白无常额上青筋暴突。
“原来你在查那两个人的事情。”
可不是嘛!现在看见了吧,你可以走了!我真的很忙的!
“嗯,那个苏衡并不在生死簿上,可见是早已投胎转世过了。根据他所说,千年之前,有没有勾过投湖的魂?……唉?你怎么这样翻?摄魂录前面不是有目录么。”
白无常头上的青筋又冒了出来:
“是谁那次在我记名录的时候把目录扯了下来,掉到酒缸里,彻底毁了?是谁说要替我把目录补回来,结果每次都跑了?”
黑离尘默默从白无常身上下来,很识趣地走了。
轮回有六道,这苏衡生前官至吏部尚书,又舍身成就天子霸业,按理应当投入人间道,并且应该是大富大贵之身。可是奇怪,在人间道里面,怎么也找不到苏衡的名字。
找了好久,眼睛都痛了,加上之后又有凡间公事要处理。白无常只好作罢,等来日有空再继续查阅。
这样一拖,就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白非常都催得他有些急了。他只好揉揉眼睛,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查。查。查。
没有。没有。没有。
白无常瞬间都有撕书的冲动。
百无聊赖,十分抓狂,开始随意地翻动书页。
所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费了几天心思仔细找都没找到的东西,竟然在随意翻阅的时候翻到了。
但是一看抬头,天啊,畜生道……怎么回事!
白无常一顿头皮发麻。一国功臣为什么会被投到畜生道去!这可是重大的失职!
白无常硬着头皮抖着手,开始读旁边注释的小字。
读着读着,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对啊,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当时他觉得诡异还彻查了很久,但是因为凡间找不到任何线索也就作罢了,想不到,那个人竟是苏衡!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个样子的话,顾唯安就是……?!
他急忙奔出返阴局的大门,打算去崔判官那里找牵引投胎的资料。
他风风火火地闯进判官府,穿着红衣的崔判官头也不抬,就动动眼皮,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问:
“我早说过,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激动。要稳妥,知道么,那是一种经过时间积淀而沉积下来的气度……”
“崔大人!”白无常打断崔判官一贯的絮絮叨叨,张口便问:
“我要找一个人的几次往生轮回!”
崔判官停下了笔,抬起了头,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白无常,慢吞吞地说:
“我早说过,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太激动……出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