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不敢?」幸悯不屑地哼了声。「本王瞧你话说得挺溜的,这就是宫护卫的不敢?」
「小的心直口快,讲话总少拐了个弯,还望四殿下见谅。」靖凌口中说着恕罪的话语,再次低头作揖的脸上,净是懊悔。
在朝中情势如此紧绷之时,他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自己就算了,若是连怀宁都被牵扯进来……
思及此,靖凌挺起身收回揖,脸上挂着笑,却暗中将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
他还记得十六岁那年,替怀宁挡下的那一箭,至今仍无法忘记,怀宁恐惧的哭声。
「少拐了个弯?那不知宫护卫肚肠内的东西是否也少拐了好多个弯?本王可是好奇得很。」
幸悯阴狠笑了笑,压低嗓音侧身在他耳畔咬牙一字一字道:「还请宫护卫小心,别哪天落到了我手上,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可不会因你是左大臣之子就有所顾忌。」
「若真有这么一天,还请四殿下手下留情。」
靖凌那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回答,令幸悯更加恼怒。
「滚。」
「臣遵旨。」暗自松了口气,靖凌再次作过揖,拉起仍跪在地上的李顺勤赶紧离开。
07.
离开幸悯视线,李顺勤捶捶膝,叨叨絮絮抱怨四皇子与宸贵妃如何如何,靖凌但笑不语,不愿多说。这宫中,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不小心落了话柄,轻者贬职重者抄家。沉默,总是金。
待李顺勤的抱怨告一段落,两人也已至目的地。
要李顺勤可先行离去后,靖凌一如往常四周巡视一遍,与门口守卫确认一切无异,才转往怀宁房间。
与弯腰行礼的宫女们点头打过招呼,尚未踏入门,靖凌便听到怀宁慵懒的抱怨声:「靖凌,你很慢。」
踏入房内,仍未来得及回嘴,弥漫在空气中的情爱淫靡气味便扑鼻而来,令靖凌皱起眉。
擦肩而过的女子身段妖娆,纤长指尖有意无意抚过靖凌右掌,靖凌想也没想就甩开,却惹来怀宁一阵笑。
「她似乎对你很有兴趣。」怀宁衣衫不整斜靠在枕边,嘴角边的戏谑令靖凌别过眼。
在怀宁示意下阖上门,靖凌深深叹了口气,他就是不想见到这幅情境,早些时辰才藉口逃开的。
「免了吧,卑职可不敢随意动殿下的人。」靖凌边说边觑了觑四周,悄悄打量房内有无异状。
怀宁慵懒地再躺回床上,侧躺着将锦被搂在怀中。「什么我的人,八字都没一撇呢。」
「……都与发生关系了,还说没关系?」
「不过是母后身旁的一个宫女……」 只见怀宁微嘟起嘴,把锦被揽得更紧。
「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拿这碎嘴,况且母后也知情啊。」
「更何况靖凌你也知道,我喜欢的是更甜美的姑娘家,不是这般妖娆的宫女姐姐嘛。」
嘴角弯起一抹笑,浅浅酒窝衬着倒月牙般微弯的桃花眼。
有那么瞬间,靖凌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到口的那些反驳,在怀宁孩子气的神情面前,全都成了卡在喉头的刺,微微地痛。
似乎是自靖凌脸上读出了不赞同,怀宁想多说些却又怕靖凌罗唆,只好翻了个身,低声道:「我很小心的嘛。」
「……知道要小心就好。」
「是、是。」
拉过杌凳坐下,靖凌替自己倒了杯茶,「别哪天被人挺了个肚子找上门来。」左掌虚掩,在杯际靠近唇边时不动声色自袖中抽出银针快速试了毒。
「那绝对不可能啦,我这么小心。」
盯着夹藏在两指间的针,靖凌没有开口。
他还记得,十五岁那年冬日,怀宁抱着肚子难受地在床上打滚喊疼。
宫中膳食送至此得经层层把关,可偏偏还是出了差错。
那时他仍未摸清宫中情势,只知阳焰异常愤怒,还严惩了好些个下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次是怀宁无意间得罪了某个新进美人,让美人在陛下御前颜面尽失,美人气不过才挟怨报复,重金买通宫人要给怀宁个小小教训。药量不重,却仍是让怀宁疼了好些时辰。阳焰也因此撤换了一批人至怀宁身边,对送进怀宁房内膳食的管理也更加严谨。
而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位美人。
被褥窸窣掀动的声响拉回靖凌注意力,只见怀宁再度翻过身,眨眨眼,仍有些稚气的黑色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所以啦,靖凌,你有兴趣的话……」
确认银针没有变色后,靖凌轻啜了口茶。茶中略微的涩味在舌尖漫开,靖凌苦笑回应:「别了,多谢殿下好意。」
怀宁先是看了他好几眼,猛然坐起身伸了个大懒腰,再碰一声躺回床上。「啊啊啊,靖凌,你很无趣。」
「不过是玩玩嘛,很舒服的。」
盯着怀宁颈间明显的红痕,靖凌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究竟好玩舒服与否,只觉那抹红痕像把锋利的小刀,令他眼前发红。
「难不成靖凌你已有心上人了?」十指交叠伸直双臂,怀宁百般无聊地望着承尘(注:床上的帐幕)。「就是为了心上人才如此守身如玉的?是吧?」
「没有,」深怕被怀宁发觉什么似的,飞快地回答。「没那回事。」
「就说吧,多少年交情了还忌讳些什么。」嘿嘿笑了两声,怀宁侧头看着靖凌,脸上尽是掩不去的好奇。「在哪认识的?哪家千金?我认识吗?」
「就说没有这号人物了,殿下就别为难卑职了。」手指轻敲桌面,靖凌避开怀宁好奇的眼光,努力把心思放在眼前仍未动过的糕点上。
「靖凌你很小气欸。」
「哪里。」也不与怀宁计较什么,靖凌再自袖中选出较长的银针夹藏在食指与中指之中,悄悄将银针送入再抽出。
「就知你瞒了我许多事。」
听到这句话,拿着糕点的手顿了顿。靖凌抬起头,看见怀宁已收回了伸直的双臂,赌气般卷起锦被侧身背对他。
「就说没这回事,卑职也没瞒您什么。殿下您多虑了。」靖凌无奈地再度反驳,有些不懂为何怀宁今日要在这问题上穷追猛打,往常总是他拒绝后怀宁就会打住不再提,如此锲而不舍倒令他有些心慌。
「对了,听李公公说殿下急着找卑职,有急事吗?」
「……」
「殿下?」怪异感油然而生,但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反覆推敲后终究只是喊出殿下两字。
「靖凌,别转移话题,你是怕告诉我之后我会抢走你的心上人吗?」自锦被中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带了些哭腔,「我在你眼中,是那种人?」
「殿下当然不是那种人,只是卑职真的没有心上人,所以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殿下的问题。」
虽说两人认识了许多年,这样的怀宁仍是令靖凌有些手足无措。「卑职……」
「靖凌,你很烦。」
略为高扬的强硬声调令靖凌呆怔了住,仍拿着糕点的手不知该摆哪好,不意撞倒桌上杯子。
「别再卑职不卑职了,我早说过我可以容忍你称呼我殿下,可千万别贬低自己,我从不把你当下人或护卫,你也别把自己当下人!」
「抱歉,殿下。」低下头紧盯着漫开的茶水,靖凌有些后悔。
怀宁已与他说过许多次,要他别用卑职什么的自称,可是他总是改不了这个习惯,或许该说,他下意识的不想改,那种彷佛被放在心底的提醒,总让他沉溺其中,他改不了的。
「靖凌,我很生气。」
恼怒愤忾的声音自被中传来,靖凌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低声道歉。「抱歉……」
好半晌,房内只听得见两个人细微的呼吸声。
打破沉默的,是怀宁掩不住兴奋的声音。
「所以,为了平息我的怒气,我们出宫吧。」
「呃!?」
猛然抬起头,却看见怀宁翻了个身,笑眯眯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泪痕或气愤的神情,令靖凌哭笑不得。「所以……这是要求出宫的新招数吗?」小心翼翼地求证。
「是啊,有骗到你吗?」怀宁脸上有着诡计得逞的甜甜笑容。
「有……」彷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靖凌无力地趴在桌上,任未干的茶水溽湿脸颊。
「唔,那下次我得再想个新的才行。」
「还有下次啊……」靖凌抬起头,用衣袖擦去颊上的湿润,咬牙切齿地数道。
「上次是说想吃热腾腾的京城万家包子、上上次是城门边的小黄狗生了重病要去探望,上上上次是……」
扳手指一个个细数,靖凌觉得后脑杓隐隐疼了起来。
未封王的皇子擅自离宫是重罪,为什么怀宁总是一副没要紧德性?早知就那时就不理怀宁,任怀宁再怎么任性胡闹也不做人皮面具与他,那么现下怀宁就不会把出宫当家常便饭,抓到时机就想偷溜出宫。真是失策。
「要你别用卑职这部分是真的。」嘟起嘴,怀宁慢吞吞坐起身来,拢一拢凌乱的前襟,将披散在胸前的长发拨到身后。
「卑……我只是一时改不过来。」顺怀宁的意改了称谓,「可是这与您能不能出宫……」
「靖凌,你与哥越来越像了。」
话仍未说完,坐在床沿把玩玉梳的怀宁冷不防丢出这句话。靖凌没多细想话中涵义便回答:「哦,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殿下您能像怕大殿下般多怕我一些。」
「少来,我又不怕哥。」
「是吗?那之前……」
「算了,不说这了,要你赶紧回来可不是要你赶紧回来跟我吵架。」有些不耐地打断靖凌仍未说出口的辩驳,怀宁朝他勾勾手指,「总而言之就是我要出宫,跟不跟?」
起身接过怀宁手中的玉梳,靖凌苦笑着低下头,一如往常地替他梳理,「能说不吗?」
「那就快,准备准备我们出宫吧!」
08.
一出宫,靖凌就觉得怀宁有些怪异。
每次出宫就似野生猴子乱跑乱窜跳上跳下的怀宁,这次却反常地一出宫便笔直往庆荟楼去,连一旁吆喝着江湖卖艺的武人也没多瞧一眼。
踏入庆荟楼,尚未来得及问怀宁究竟是有何事做何打算,便听见熟悉的招呼声。
「叶公子,许久不见了。」
京城第一富商江青山之子江子季轻摇金陵折扇,自台阶上缓步而下。
「子季,你到了啊。」怀宁抬头,朝来人漾出一个笑,微微露出的小小虎牙衬着那双桃花眼,人皮面具也掩不住的稚气。「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江子季笑着走至两人面前,略略发福的脸看来十分亲切近人,「叶七也是,近来可好?」
「江公子,许久不见。」靖凌抱拳拱手回礼,而后悄悄打量了下江子季身后站得稍远,有些面生的高大护卫。
街坊传言常道,京城第一富商之子江子季不喜身边有人跟进跟出,可觊觎江家庞大家产的不肖之徒不在少数,江青山耗了好一番功夫才说服儿子带个贴身护卫,不过江子季总会想些法子甩脱身边护卫,让江青山好不烦恼。
会与江子季结识,也是因江子季甩脱护卫独自游荡,被不肖之徒威吓胁迫时,怀宁突发侠义之心,靖凌阻止不及,这才结下了分缘。
那之后,听闻江子季似乎就鲜少独自在外嬉游,取而代之的是替换不停的侍卫。
才结识不久,却已是靖凌瞧见的第三个生面孔了。
察觉他打量目光,护卫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也无打招呼之意。
江子季似乎也无意介绍新护卫与他们认识,仅是亲腻地与怀宁说话。
「早先日子唤人传口信与您后都没见您来侍回覆,我还以为叶公子您不会来呢。
还想说,该不会叶公子您没跟在下打声招呼便启程返乡了呢。」
「怎么会呢?不过是下人延误时机昨日才呈上,才来不及通知你。」
江子季啪一声收起扇,扇骨轻敲掌心,「原来如此,是在下太过急躁了。」
「若我要返乡一定会通知子季你,好生敲你一席豪华别宴。」怀宁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江子季的肩。「更何况,还没见着你寻着的珍品,我怎舍得离开这繁华京城呢?」
站在怀宁身后的靖凌皱了皱眉,颇不赞同。现下怀宁的身份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将军的远亲,且对方还虚长怀宁好几岁,怀宁这般态度稍嫌轻慢。平时在宫中无外人时,他偶会硬着头皮要怀宁拿捏点分寸,可是在外边他仅是仆,是护卫,是下人,岂能对主子的言行多加置喙。但怀宁未免也……
幸亏江子季也不在意怀宁此举是否太过轻佻,仅是顺着怀宁语意允诺。「哈哈,若有这么一日,在下定会备妥上等酒席,好生为叶公子饯别。」
「别公子来公子去了,听了多拗口。」怀宁得寸进尺道,「不是早说了叫我叶凡就行?瞧我不是都叫你子季了吗?」
突觉胸口一紧,靖凌下意识攥紧拳头。
「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江子季拱手揖了揖,笑道:「还请凡弟多指教。」
闭眼睁眼不动声色调了调息,松开紧握着的指头。靖凌睨了怀宁后脑杓一眼。原来怀宁老早计划好今日要出宫,只有他傻傻被蒙在鼓里。
「朋友一场,哪来那么多礼数。」怀宁眯细了眼随意挥了挥手,十足公子哥模样。
「话说回来,子季啊,你不觉这一旁人太多了些?」
「唉呀,都忘了咱们挡着门口呢,失礼失礼。」江子季打开折扇,在胸前扇了扇,朝四周人群点头歉然微笑,再看着怀宁道:「在下已命人在二楼设好筵席,还请两位赏光。」
「当——」
「谢谢江公子美意,叶七孶越,代主子向您谢过。」然字仍未出口,靖凌弯身做揖飞快抢话,不让怀宁有再开口机会。
怀宁回头偷偷觑了他一眼,冲着他笑了笑,假装没看见他责难的眼神。与平时看惯的脸庞不同,但人皮面具下那淘气神情彷佛清楚可见。
江子季看了看他们两人,似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扇子,侧身要他们先请。
09.
京城第一酒肆庆荟楼也是江家庞大产业中的一环,自是不会怠慢自家公子,端上桌的净是精致名菜,就连食具也是一等一的雅致,虽不是在皇宫,却有乃风。
怀宁也不客气,与江子季聊天之际还不忘细细品尝每道菜,宫廷珍品佳肴养刁的嘴偶也会建议着如何如何,江子季也不介怀,宽容大度地提笔记下,说可给厨人参考。
看怀宁与江子季天南地北恣意谈笑,话语间满是欢愉亲腻,靖凌总有些不解,为何怀宁与江子季如此熟稔,相识以来两人也不过见过回,却似认识多年朋侪般相熟。
或许是两人都爱好古玩,较有话聊吧?靖凌有些无趣地扒着饭。
在江子季与怀宁坚持下,靖凌易容的仆役叶七勉为其难地与两人同桌,陪不上话又不愿孶妄接话,靖凌仅是訩着笑,心思飞得老远,直至怀宁一声惊呼才回过神来。
「绿绮?」怀宁下箸的手停在半空,尊贵优裕环境渥养而出的手指白净纤长。
「四大名琴中的绿绮?」
「凡弟似乎也是懂琴之人呢。」江子季了然笑了笑,举杯致意。
「我自小习琴,自太……老师那略有耳闻。」
靖凌觑了怀宁一眼,怀宁愣了愣赶紧硬生生把那傅字吞下,改称老师。
「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四大名琴,可谓名满一时,」见怀宁点头,江子季啜了口酒,续道,「只是时移事迁、烽火战乱……可惜可叹,旧时名琴如今大多失了踪影。据闻焦尾仍在皇家内库……但也仅是街坊传言罢了。现今也鲜少人提起这四大名琴了……」
「焦尾的的确确仍在皇宫内,这倒是说对了。」放下玉箸,怀宁低头思索,眯细了眼,「只是……剩下的三把名琴合该是仍下落不明。」
「合该是?」江子季一脸困惑,「凡弟这话怎道?」
「前些年圣上曾命人寻齐这四大名琴,派了许多人四处探寻却是无疾而终,只好下令别找了……」眨了眨眼,原想继续说道,一抬头却发觉一旁靖凌神色古怪,怀宁只好赶紧补话:「啊,我听舅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