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也是,想当初在下也是讨厌有人时时看管,才不愿护卫跟着的。」 江子季拉开椅子,在怀宁旁坐下。
「对了,子季你既然提起了,那表示东西有着落了吧?」 双肘靠在桌上以掌訩脸,怀宁满心期待问道。
江子季瞧了怀宁好一阵子都没答腔,直至怀宁有些不耐地再喊了声,江子季才回过神连忙道:「对对对,刚在下就是要与你说这个,除却凡弟要赠与叶七的药材,先前凡弟要的剑也已打造好了。」
「真的吗?」怀宁不由得睁大了眼,江子季轻轻击掌示意,护卫便自一旁小桌上拿过大红布巾包裹着的三尺剑摆在桌上。没待江子季说话,怀宁心急地掀开布巾,看见布巾内包裹的东西后不禁松了口气叹道:「太好了,那也能赶上哥的生辰了!我还与靖凌道若真赶不及,可真要再费心想想该送什么给哥。」
「不过子季可真是阅人无数呢,连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刀匠都请得动。」怀宁起身,抽出剑仔细端量,闪着冷冽银光的剑身倒映他的脸,指尖轻轻抚过剑脊,虽未开锋却有隐隐戾气;剑柄处蚀雕着细细纹路,宛若一抹炽炽燃烧的焰。
「在下不过因家里经商多年,多了点门路罢了。」江子季自怀中掏出一青花瓷瓶放在桌上,「那刀匠是爹爹旧识,听闻友人独子想请他造柄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连这味药材也是,都是平时来往友人们帮忙打听,在下不过做个顺水人情与凡弟罢了。」
怀宁收剑入鞘,拿起瓷瓶瞧了瞧,原想打开,但突然忆起自己不懂药理也不识辨别,便打消念头一屁股坐下。
「幸亏那时有想到请子季你帮忙,要不平时我被盯瞧那么紧严,想送个礼也得东藏西藏的呢,更别说挑得中意之物了。」把玩着瓷瓶,怀宁感慨道。
宫中好是好,但总是太多耳目,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乏味得很。更何况母后又时不时要他至俪贤宫,若非他与母后身旁的宫女姐姐感情好得很,总能知晓母后有何打算,要不还道什么出宫,天天可都得吊着颗心等待传唤呢。
江子季连道:「哪里哪里,是凡弟不嫌弃。」
有时怀宁也会想,若父王早些封赐王号开府出宫,他就能与外头的人一同四处兜兜绕绕,犯不着每次出宫都顶着张人皮面具,还得隐姓埋名,总似欺骗人似的,总觉不痛快。但仔细思量思量,封王也等同得每日卯时未到就得早起上朝议政听那些朝中老臣镇日叨叨念念家事国事天下事……想来就头疼。更何况,在朝中还得与那讨人厌的四皇兄周旋呢,光想就令人连牙都疼了起来。
罢了,反正母后还想他多留宫中几年,他也只好再忍忍再继续当个叶将军远亲,至少,叶凡不用面对那些恼人的事,又能在宫外四处游玩,虽然有时叶七罗唆了点……
「凡弟?」
「嗯?」抬眼看着江子季,怀宁蓦地忆起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子季,这般的话,那我上次与你的那些金子够吗?」
14.
靖凌当然晓得怀宁口中的「拿回府里」指的是将军府,而非宫里。
若仅有他只身回宫,万不小心就会东窗事发。
跟着怀宁的影卫虽会将出宫之事钜细靡遗呈报阳焰,但阳焰因疼爱怀宁之故,仅会睁只眼闭只眼,偶尔叨念几句,并不会有任何惩处。但倘若让有心人知晓,难保不会禀明圣上。
怀宁虽贵为皇后嫡出,与排行第六的殿下相隔多年出世,又是么儿,平时总被捧在掌心宠得无法无天,但圣上要真震怒起来可是软硬不吃,届时或许就连皇后娘娘都没法说情,更别说是阳焰了。
怀宁明明也清楚知晓,却总还是不断偷溜出宫……真不知是不是吃定圣上绝不会严惩他这疼入骨子里的么儿,才敢如此张狂。
埋怨归埋怨,靖凌大多时候仍是顺着怀宁,要不今日也不会与怀宁一同出宫。
现下还得为怀宁一句话,特地回城北将军府把琴摆妥,再自城北一路奔至城南买蛋黄酥,才能回庆荟楼交差。
就算靖凌自诩轻功不坏,这一来一往间可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待靖凌再度赶回庆荟楼时,只见怀宁与江子季相谈甚欢,早无先前那般怪异气氛。
看两人如此融洽,靖凌只觉牙根隐隐发酸,连手上的油纸袋也忘了递出,直至怀宁提醒才回过神来连忙赔罪。
怀宁接过油纸袋递给江子季,再次道城南那饼铺的蛋黄酥多么美味,寒暄几句便道晚了得回府了。
靖凌当然是乐得轻松,忍不住吐了口大气,被怀宁了瞪好几眼。
发觉怀宁手上多了一柄用大红布巾包裹着的东西,靖凌悄悄看了影卫一眼,无声询问。影卫摇头示意一切无异,靖凌才放下心来。
拜别江子季,两人先至将军府拿了绿绮换下平民布衣,再自密道回宫。
一路上,怀宁兴高采烈道改日出宫定得听那绣梅奏得一曲,自顾自地一张嘴说个不停,害靖凌一直没得机会与怀宁问起方才的事。
出了密道才刚潜入惜宁宫带上门,还未得撕下人皮面具,便听一低沉嗓音道:「怀宁,你回来晚了。」
怀宁的身子震了震,脚下一个踉跄,跟在怀宁身后的靖凌赶紧往前跨一步,稳住怀宁身形。
「不管看多少次,哥都觉那张脸与你不搭,改日要宫护卫换张新的吧。」
阳焰一身雪白银绣缝边盘领五爪蟒服,手捧书卷,俊秀的脸庞在掐丝珐琅书灯照映下似有些倦意,想必已等上一段时间。
一旁李顺勤貌似被阳焰训诫过,半声不吭地垂着头。
这下不妙了。靖凌只觉脑仁直发疼。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怀宁赶紧撕下人皮面具,一脸讨好地上前。
「一个时辰前,」阳焰放下书卷,「都过了晚膳时间,若不是我与父皇道他近来都没至俪贤宫走走,只怕父皇今天真要摆驾惜宁宫用膳。」
「到时李公公可没办法替你圆谎。」阳焰脸上虽无怒意,但也无任何笑意,语调平稳说道。
怀宁一抹笑凝在唇边,使劲抱紧怀中的东西,咬了咬唇,低首不说话。
也只有阳焰能制得住怀宁,怀宁还道不怕阳焰,睁眼说瞎话。
靖凌不为怀宁求情也不替自己开罪,他已习惯在阳焰与怀宁相处之时保持沉默,尤其这般时候,阳焰想听的也绝非藉口理由,闭紧嘴巴才是上策。
只是这般氛围总让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阳焰伸手挠了挠怀宁的头,语气和缓浅笑道:「用过晚膳了吗?」
怀宁抬头偷觑了阳焰好几眼,犹豫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怀中那是什么来着?瞧你抱得死紧。」一个弹指,李顺勤连忙上前拉出杌凳。
见阳焰脸上无追究责怪之意,怀宁赶紧将怀中物品递给阳焰,「这可是要送哥你的,」脸上堆满笑,语调满溢着邀功撒娇般的甜腻。「生辰贺礼喔。」
「就为了这个偷溜出宫的?」阳焰难得弯起的眼中满是宠溺,嘴边的笑意也是难能可贵的温柔。
看见怀宁死命点头,靖凌也只能暗暗叹气。
想也知道一定不仅为此,阳焰想必也明了。但阳焰就连台阶都为怀宁找好了,看来与以往一般不想深究……真是,也难怪怀宁越来越变本加厉。
话说回来,原来方才怀宁支开他是为这,他还道是什么原因呢。只是先前怀宁就私下与他商量过这回事了,事到如今有什么好遮瞒的?
越想不解,靖凌盯着怀宁的后脑杓直发愣。
「什么宝物宫里没有,还得劳动你这尊娇贵的小祖宗冒这么大风险特地溜出宫。」接过怀宁怀中的东西,阳焰拍了拍杌凳要怀宁坐。
「宫里谁谁谁赐了什么东西,谁谁谁进了什么贡写得清清楚楚,自库房讨取那算什么贺礼嘛。」顺着阳焰意思坐下,怀宁微微嘟起嘴,「何况若我下令要什么东西,风声定会传进哥你耳里嘛,所以我就只好出宫寻啦,谁叫宫里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连想送个礼都得遮遮掩掩,多腻味。」
阳焰将东西放在桌上,但笑不语,静默听着怀宁一长串的抱怨。
靖凌知道,阳焰定知道怀宁要送他贺礼之事,只是不想坏怀宁兴致才没说破。
就连现在,看不见的地方就有三个影卫守着,若真说阳焰不知晓,靖凌才真会觉得稀奇。
15.
「哥你赶快打开看看嘛。」怀宁催促道。「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到手的呢。」
阳焰从善如流地掀开布巾,定睛看了好一会,也不急着拔剑出鞘,指腹在剑鞘剑柄上的焰火来回描画。
虽无华美宝石镶饰,简单焰纹内敛质朴,流露隐隐傲气。剑鞘就已如此,不难推敲刀匠功力有多深厚。
「呐、呐,哥你觉得如何?这可是我执意定要刀匠雕上的。」指着剑鞘上刻着的纹路,怀宁满心期待问道。「如何?不比御用刀匠差吧?这可是出自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名匠蒋清平之手。」
「嗯,」抽出剑身,端详了好阵子才收剑入鞘,阳焰笑道:「果真是好剑,哥很喜欢,谢谢。」
怀宁面露喜色,难得羞赧地挠了挠头,绯红颊边浅浅酒窝,衬得那双桃花眼益发迷人。
心跳一瞬乱了拍,靖凌暗自庆幸怀宁单顾着与阳焰说话,没能发现他小小的异状。
敛下眼悄悄调息收心,再睁开之时却不意与阳焰四目相接。
还没来得及细想那双深沉如墨眸子里流转的情绪,便听见阳焰问道:「怀宁,哥还未听你道这柄剑名为何,不说来听听吗?」
再仔细一看,阳焰早已逸开视线,靖凌不禁怀疑方才仅是自己错看罢了,阳焰打一开始就没瞧过他半眼,仅是他心虚多疑。
有时靖凌不禁会想,或许阳焰早有发觉只是不愿说破,或许,这才是阳焰重用他的原因,不是因他的能力,不是因他的家世,而是因这般不堪的情感……阳焰笃定他绝不会背叛怀宁。
「哥,剑上即刻了名,你再仔细瞧瞧嘛。」
听怀宁这般说道,阳焰再拾起剑翻看,果真在剑首处瞧见两字篆体刻镂。
「「重焰」?」
「嗯嗯,」怀宁点头如捣蒜,「剑柄剑鞘上皆刻有哥名中焰火,「重焰」这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况且名剑尚得有相称名号,这般名号不输余襄那柄「撼地」吧?」
许久没听得余襄之名,靖凌愣了愣,不动声色悄悄打量阳焰神色。
阳焰神色自若,似也不在乎,「也就你这小鬼灵精想得到。」
「嘿嘿,毕竟有那么多人送哥珍奇宝货,父皇也常赏赐些稀世珍宝,我可得多费些心准备贺礼,要不可不会被放在心上。」
「说得好似我多无情似般,你送的东西哥怎可能不放心上。」阳焰伸手轻敲怀宁的额,而后道:「话说回来,你今日还未向母后请安吧?」
「早些时刻母后叨絮着你仅要冬烟来回送信,都不去见她老人家,母后可恼得很呢。」话罢,稍稍加重力道又敲了怀宁的额。「冬烟到底是母后贴身宫女,若不与人家名号,就还是节制些,知道吗?」
捂着额,怀宁唔呃了声,支支吾吾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终是低声嗫嚅道了声知道。
阳焰似也不愿多谈,「快换下那身太监衣裳,打理打理罢去母后那坐坐吧,免得她老人家心里不舒爽。」
「……嗯。」垂着头,怀宁气焰登时矮了半截,只得乖乖答应。
「快去吧。」阳焰催促道。
「那……靖凌我们走吧。」
怀宁起身,开口要靖凌陪他至皇后宫中之时,便听阳焰道:「对了,哥要与你商借宫护卫几个时辰,今夜先要李公公服侍吧。」
一旁李顺勤听得,连忙上前,脸上堆满笑,「七殿下,请跟小的来,让小的为您更衣。」
因不是多稀奇的事,怀宁颔首,嘱咐靖凌把绿绮交给李顺勤,他要带绿绮至俪贤宫奏上几曲安抚母后,免得母后一见他就叨咕个不停。
靖凌听得阳焰说道要找他,心里打了个突,傻了好一会才领会怀宁的命令,急忙把怀中的绿绮交予李顺勤。
怀宁斜了靖凌一眼,不懂靖凌为何突然发起愣来,他现下可得去母后那挨骂,靖凌没同情他就算了,还一脸无所谓般。怀宁不禁啐了声。
看见怀宁带了些责怪的眼神,靖凌只能苦笑以对,想说些话安慰怀宁事情不会那么糟,却被阳焰打断。
「宫护卫,你打算顶着那张脸至何时?」
阳焰口气有些生硬,再无对待怀宁时那般温和,虽是早已清楚明了的事,但转瞬丕变的态度仍是让靖凌有些不惯。
听见阳焰这般口气,怀宁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急忙陪笑道已不早了,得赶紧去找母后罢,话毕便快步离去。
怀宁就这般把他丢下,好歹也得帮他说些什么解个围吧?暗暗叹了口气,靖凌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他都快忘了自己仍带着面具,看来阳焰不仅看不惯叶凡的脸,也看不惯叶七这张脸,但事实便是怀宁还未想放弃叶凡这身份,他就算想帮怀宁换张脸也做不得。
靖凌伸手要撕下面具之时,见阳焰起身,他有些狐疑地看着阳焰。
「等会在书房,换张脸再过来。」
丢下这句话,阳焰拿起重焰便转身离去,留下一脸困惑的靖凌。
16.
靖凌抵达太子书房之时,阳焰正拿怀宁送的重焰剑把玩着。
「「重焰」与「撼地」吗?」觉察靖凌到来,阳焰头也没回低声问道:「宫护卫你说呢?」
「撼地」是当年余襄受封一品御前带刀侍卫之时,陛下嘉许余襄护主有功特赐的剑。据说,那年余襄年仅十六,是有史以来最年幼的正一品护卫。
「小的不懂大殿下意指为何。」阳焰毫无表情的侧脸看来莫测高深,靖凌小心斟酌用语,深怕没个注意便会触怒阳焰。
靖凌还记得,那时余襄总站离阳焰三步之遥,腰间御赐的撼地剑衬着靛青衣裳,在怀宁与他眼中,有说不出的威风。
「宫护卫是聪明人,怎不明了?」打直手臂,剑身冷冽银光上映着那双幽深眸子。
「余襄啊余襄,许久没听这名,都快忘了呢。」阳焰笑哼了声,指尖凝气抚过剑脊,啸音振荡。「真不知现下过起招来,谁占得了上风呢?」
靖凌甫入宫那些年,怀宁常藉过招比划之名撒赖要余襄出招舞剑,让余襄好不为难,直与阳焰埋怨。但偶尔余襄兴致一来,便听得撼地剑独特啸音响彻天际,他俩拍手称好的童音、余襄爽朗的笑声,与师保抚着额的喟叹声,在这偌大宫中回荡不绝。
余襄也曾就着剑鞘指导靖凌剑术,手中撼地剑虽未出鞘,却仍是舞得虎虎生风,让靖凌好生钦羡,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余襄这般御前护卫保护怀宁。
但,也是这般的余襄,害得阳焰差点连命都丢了。
「……」靖凌不知该如何回话,仅是敛下眼盯着地上。
月光斜映洒落一地银白,偶有微风吹过摇曳桃枝花片,与地上漏窗步步锦花纹疏影暧暧交错,惑人眩目。
隐约记得也是这般的夜,影卫急召靖凌前来,坐在紫檀木桌后的阳焰紧按左臂,喑哑着嗓子低声告诉他,自此之后锦阳宫内再无余襄这人。光影错落下看不清阳焰神色,唯有鼻尖嗅得的一室血腥,久久无法散去。
世传余家忠心耿耿,世代为仆为奴守候叶家,却在这代出了余襄这逆子,世人无不笑道所谓的血誓护主也不过这般尔尔。
「罢了,总得交手才能分明。反正余襄这厢在老三那过得也顶好,」收剑入鞘,阳焰半眯着眼,嘴角微微勾起。「哪日老三反了,或许就能一分高下。」
「三殿下何该是不会谋逆,」听阳焰这般道皇三子恺清殿下,靖凌不由得回嘴。
「大殿下多心了。」
「四殿下与三殿下不同,三殿下同您一起长大……」
靖凌想起那个温和言笑中总带些郁悒的皇三子敬王恺清。
与阳焰仅相差一岁的三殿下,生母原为皇后贴身宫女,出身低微且意外早逝,势单力薄的三殿下年幼之时便成皇后继子,与阳焰一同习武读书成长。
三殿下纳妃封王出宫后,尚常进宫与阳焰商讨事务、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