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方才就已不见踪影了。但身旁领来的人都还在。」虽没见着阳焰表情,但靖凌知晓现下那眉间定是拧着好几个摺子。「我总觉不对劲,不晓得老四暗中筹划些什么。」
靖凌有一瞬松懈,但听阳焰继续说道,旋即凝神细听。
「派去的探子皆无特别回报,那日去刘家探也探无些什么,但就是这般让我更觉疑心。」阳焰扳着指上紫玉戒子,「老六那也一丝动静皆无,不晓得与老四有无干系。」
「方才看四殿下仍在,但因后来小的一心在偷听顺王派私语……就没注意四殿下动静了。」
「有听得什么吗?」阳焰索性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瞧有无他人。
「四殿下真有意拉拢刘家,只是刘老御史固执得很,似乎进行得挺不顺利的。」
靖凌压低嗓音,「不过,倒是听说四殿下与刘宣走得挺近的。」
阳焰沉吟了一会,「我再寻些事让刘老烦心。至于刘家那名新科状元……他如今风头正健,我不好出手干涉。你找时间私下与他谈谈。」
「这……不好吧。」靖凌没料想到阳焰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慌张。「小的与刘宣……」并不相熟。
「宫护卫,」话都还未说完便被阳焰打断。「你与他不是挺要好的?」
「那是许久前的事了。」靖凌反驳道。
他是曾与刘宣要好过,但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以前刘老常带刘宣来家里走动,他又与刘宣年纪相仿,因而总是一同厮混玩闹。
但刘宣指着他鼻子骂道的场景历历在目,现下他实在不愿与刘宣多打交道。
「那毕竟有过交情,」阳焰扳着手指,「就当是为我传话。 告诉他,要不中立,要不就为我所用。」
「记得,断不能让老四称心如意。」
阳焰这般说道,靖凌也不好拒绝,只好乖乖点头没再吱声。
阳焰正待要说些什么,靖凌耳尖听得拐弯不远处有人说话。
「大殿下。」
示意阳焰噤声消匿气息,靖凌屏声息气,拉长了耳朵细听。
「无法?小弟,切莫忘记咱们家被他们害得多惨。事到如今你还犹豫些什么?别告诉哥你不忍心。咱们兄弟都这般苟延残喘訩到现今了,眼看就快能扯下他们,究竟有啥好犹豫的?难不成你内奸当久了,对那些贼人有了感情?」
靖凌听见衣裳翻动的沙沙声,还有深深吸气的声响。
「罢了罢了,不要如此迫他。」
「可是殿下——」
「我道罢了,别迫他,要不我管不着你是他兄长或谁,定要你好看。」幸悯语气中净是狠决。
那人没吭声。
靖凌听见幸悯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是我这盘棋中再重要不过的一着,可别在这种时刻阋墙。」
「……遵命。」靖凌仅听得一人回答。
「离开这么久了兴许有人发觉了,我得回去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我会再与你们联系。」
「还有,这般私闯皇宫总是危险,要小心行事。否则纵使母妃及我有通天本领也难以保你。」
「属下知道。」
晚风恰好吹过,树梢沙沙作响,那人武功应颇高强,靖凌竟无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好半晌,靖凌才又听得幸悯的声音。
「你也回去吧,小心别被拆穿了。」
「……」
接下来的说话声有些含糊不清,晚风又刮得枝叶沙沙作响,靖凌渐渐听不清他俩说话声音,提气想使轻功越上屋顶再靠近些,却听得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好作罢。
「怎了?」瞧他一脸失望,阳焰不禁问道:「听到了些什么?」
靖凌一五一十告诉阳焰。
「内奸?」
「那人的确是这么称呼的。只是没听得另一人声音。」
阳焰訩着下颚深思了好一会儿,靖凌见况赶紧赔罪。
「对不住,小的没见着他们的脸。」
「罢,若贸然接近兴许会被老四发现。」阳焰摆摆手,倒也不在乎。「看来老四真筹划些什么。」
「但也从没听说老四麾下有对兄弟,看来有必要好生调查。」
靖凌点头。他总觉得另外那人声音曾在哪听过,却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改日,去顺王府探探。」已换上一身赤色常服坐在紫檀桌后的阳焰低喃,金织蟠龙随阳焰抬手在空中舞爪。
靖凌瞧了瞧窗外的月亮,直觉他们出来许久了,该是时候回去露脸。但看阳焰这般靖凌又不好开口,踌躇了半天,只低低唤了声大殿下。
阳焰单手訩着额不说话。
好半晌,靖凌才听见一声轻笑。
「这次,会是谁叛我?」
20.
怀宁一句「我出不得宫你们也别想出宫」,维持了几日,阳焰生辰刚过,便又旧态复萌,时不时嚷嚷要出宫解闷。
因阳焰曾交代近来宫中情势不定,靖凌总想尽办法劝怀宁打消出宫念头,却不怎么有效,怀宁总有办法闹得他脑仁生疼。
靖凌只好联合惜宁宫的人,变着法子转移怀宁注意。不过,怀宁似乎不怎么领情。
「靖凌,好无聊。」
靖凌假装没听见,继续手边工作。
「我说:好、无、聊!」坐在一旁的怀宁拉着他的耳朵,在他耳畔大喊。
经师父训练后,靖凌的耳力原就比常人要好,如今怀宁这般大声,靖凌只觉得耳朵发疼,嗡嗡作响。捂着耳朵喊了声:「殿下!」
怀宁一丝罪恶皆无,笑得小奸小恶,彷佛诡计得逞。「我快闷坏了,晚些……」
「您的五十回《孟子》还没写完呢。」靖凌訩着脸,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除了第一日认真提笔面对外,其馀日子怀宁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写着,似也不在意。
而过了阳焰生辰,皇后派来的宫女便回去了,兴许真是皇后那段时间太忙乱,想找个法子绊住怀宁罢了。
「还提那干么?」怀宁龇着牙,被踩着的猫儿似的。「我都忘了。你也给我忘了。」
「喔。」靖凌点头,「不过皇后娘娘不知忘了没。」
怀宁起身双手叉腰,一双桃花眼瞪得圆圆。「母后才不会计较那些。」
「是这般啊?」靖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接近夏日天气便闷热了起来,下午时分外面总晴雨不定,有时天边黑压压一片却也不下雨,偶有天雷划过,闷腾腾的令人头脑发昏。
抬眼看了看四周,含李顺勤在内的几个太监宫女都不住瞌睡,只有怀宁精神得很。
「晚些会下雨。」见怀宁执拗地在一旁打转,靖凌指了指窗外。
「那又如何?我快闷坏了。」怀宁像只小兽,焦躁地在笼中来回走动,「再不放我出去我会死的。」
「晚些会下雨,而且是磅礴雷雨,今日不宜远行。」靖凌随口胡说,「改日吧。」
怀宁瞪了懒病发作的靖凌好一会儿,然后抄起桌上《孟子》,直往他脑杓招去。
没待靖凌喊痛,怀宁便喊了李顺勤一同离去。
「李顺勤,咱们走。」
瞌睡中的李顺勤顿了好大一下,连手中捧着的金盘都掉了。见怀宁横了他一眼便也不管金盘了赶紧跟上。
「殿下!」
靖凌捂着头起身欲追上,却又差点被门板砸到。
「靖凌你这混帐东西!不许跟来!」
怀宁气怒的吼声震得靖凌脑袋发晕,朱红雕花门窗不住震动,抖落好些灰尘。
听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靖凌竟还有馀裕想着改天得好好教训清扫擦拭的太监宫女。这般灰尘都没擦扫干净,未免太过松懈怠惰。
回过神,凝神细听,有一轻盈脚步跟随着怀宁离去,靖凌知道,他不需太过操心了。有阳焰的影卫跟着,断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怀宁手边的人皮面具前日被靖凌以修缮之名收了回来,饶是怀宁这般大胆也不敢顶着原本相貌偷溜出宫,定是领着李顺勤在宫中兜兜绕绕,等气消了便会回来。
靖凌挠了挠头,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是想不出其他事哄怀宁做,只是他今日真没兴致陪怀宁胡闹。
昨夜阳焰遣影卫要他赶紧与刘宣会面,免得幸悯先下手为强。
可是他晓得刘宣那般个性,两人见面不免冲突一番。
只是啊,阳焰都已遣影卫警告了,他也不好就这般拖延耽搁……
靖凌坐回椅中,脸贴桌伸长双手,瘫软在桌上。一旁宫女急忙询问宫大人是否身体不适。
他慵惰地抬了抬手。
长吁短叹了好阵子,靖凌终究是咬牙訩着爬起身。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再糟不过这样吧。
21.
只是靖凌万万没想到,刘宣似乎早已铁了心投靠顺王派。眉眼间的坚决让靖凌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撇开刘老御史不道,刘宣是新科状元又是刘家嫡子,走到哪人家总是得让他三分,朝中势力虽未明朗,但总有一定说话份量,要不阳焰也不会特意要靖凌前来。
刘宣一见靖凌便一迳地笑,要靖凌甭问了,他定不会为阳焰卖命。
「那至少别……」
「宫靖凌,」还未来得及要刘宣中立不倚,便听得刘宣唤他名,「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
「宫家嫡子?抑或宫护卫?」
「这话,两年前你便问过了。」靖凌有些不耐,仍是竭力装得好声好气,「刘宣,我不想同你在这问题上兜转。」
「重要的是,刘宣,你真的心意已决?你知不知道四殿下他……」
「我与宫家嫡子一同长大,与宫护卫不相熟。」刘宣打断靖凌,闲逸地轻摇摺扇。
「但无论是宫家嫡子抑或宫护卫,总归还顶着宫家的姓。你这般,又算得上什么?」
两年前,刘宣也是这般说道。但,刘宣又懂些什么?
一口怒气哽在胸口,靖凌原想发作,却又想起今日寻刘宣的目的,便硬生生压了回去。「我说了,我不想同你在这问题上兜转。」
「那好,那我们便来说说你今日来的目的。」刘宣扬起令人生厌的笑,「宫护卫找我,定是为了探得我这新进官员将属何派。」
「但一见面我便说了,定不会为擎王效命,也不愿如祖父那般什么都不做。所以,宫护卫,您可以走了。」刘宣抬起手,「来人,送客。」
「刘宣,」靖凌挥开上前的仆役,苦口婆心道:「四殿下不如表面那般和善,你别被蒙骗了。」
「你道顺王不好,那么擎王又好得到哪去?」刘宣捧着茶碗,呼一声吹散袅袅白烟,「你敢说你没私心?」
「……」
「一丘之貉。」刘宣冷笑,「不劳宫护卫烦心,我晓得顺王是怎般的人。」
靖凌愣了愣,「那你还……」
「你有私心我有野心。」刘宣放下茶碗,陶瓷碰撞声响听来有些沉,「回去吧。
别再来寻我。」
「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即便你是宫家嫡子。」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靖凌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况且靖凌清楚,刘宣算是给足了他面子,若非如此,方才他自屋檐上一跃而下之时,刘宣大可遣仆役将他拿下,而不是这般平心静气与他说话。
只是,那日阳焰说过的「断不能让老四称心如意」似又在耳畔响起,靖凌摸了摸腰间软剑,暗暗咬牙。
「刘宣,我不晓得你心中顺王是怎般人物,」许许多多念头全涌了上来,靖凌终是攥紧拳,沉声道,「只是他说的那些,你别全信。」
「我把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刘宣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宫护卫,你可知道,擎王差人日夜盯着宫家,明里暗里削弱宫家势力。」
「他也有,许多没跟你说的。」
「……前朝许多事不是我能过问的。大殿下定有他一番打算。」不愿再多谈,靖凌提气回身一跃而上。「告辞。」
离去之时,有人喊了他的名,靖凌略略驻足。声音飘飘忽忽的,他几乎要当那是错觉。
「靖凌,回宫家瞧瞧吧。宫伯伯……很担心你。」
靖凌还记得,小时候他常与刘宣一同玩乐,就连成为怀宁伴读后,偶在宫里遇见随刘老一同前来的刘宣,他仍是会拉着刘宣与他们一同玩乐。
只是刘宣不喜怀宁淘气,久了靖凌也没兴致再找刘宣,两人间的友情就这般淡去,再不复热络。
娘亲发丧之时,刘老御史牵着刘宣前来吊慰,他们也没说上话。
直至他考取武状元一举成名,刘宣寻上门来,没有祝贺恭庆,反倒劈头给他一顿骂,两人大吵一架。
自此之后,形同陌路。
不是不喜欢刘宣这人,只是刘宣总要提他不爱听的。
「靖凌,回宫家瞧瞧吧。宫伯伯……很担心你。」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担心,听来百般矫情。
刘宣以为,他会相信吗?
时近日暮,残阳映得金黄琉璃瓦相同颜色,在脚边漫开片片血红。
靖凌把脸埋入双手中。
「宫大人。」
不知在屋上待了多久,突然听得有人喊他,靖凌愣了愣,缓了缓脸色抬起头。
「宫大人,主子找您。」
来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着布,只露出灵动的双眼。靖凌认出那是阳焰身旁其中一个影卫,「找我?因刘宣之事吗?」
不待影卫回答,靖凌接着道:「若是的话我晚些会过去与大殿下请罪,现在,请让我静静。」
影卫眨了眨眼,「主子说,刘家之事不用您操烦了,今日朝中刘家就已表现得相当明白。您不需自责。」
靖凌苦笑,那早知方才就别去找刘宣了,搞得现在心情不舒爽。
「主子要出宫,需要您……」影卫伸手在面前做了涂抹的动作,看来相当逗趣。
「要您一同。」
靖凌看了影卫好阵子,忍不住问道:「你们三人,是兄弟?」
「耶?」影卫结结实实把脸上的黑布摸了一回,「包成这副德性还看得出来?」
靖凌被他这番举动逗笑,「以前没注意瞧,你们三人,有着相似的眼眸。」
「跟着殿下的那位,眼睛轮廓同你一般。」
「喔喔,我还道是怎般呢,原来是这双眼睛出卖了我们。」影卫摸了摸笑弯的眼,「跟着七殿下那位是小的二兄长。往常来通报您的都是大兄长。只是今日大兄长另有任务抽不开身,才由小的前来。」
「原来如此。」靖凌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埃。「鲜少同你们说话,真不晓得有这般因缘。」
「兄长总要我闭紧嘴,他们嫌我话多。」影卫摊了摊手,「宫大人,咱们还是赶紧回主子那吧,主子正等着呢。」
靖凌点头,不再多说,随着影卫步伐前行。
自身后观察,影卫轻功了得,动作也似行云流水,虽不如另两位武功来得高强,但本事仍是不差。
靖凌有时会想,阳焰本身武艺高强,又有着这般忠心影卫,为何出宫总要他跟着?
若是想借重他易容的手艺,那也不需次次都要他跟着。
但现今,他很庆幸阳焰找他一同出宫,如此这般,他就不会再多想。
不要多想。
22.
影卫领他至太子书房门前后,朝他扬手告别,一个箭步便隐匿在黑暗之中。
没有抬手敲门,靖凌直接推门进房。
灯火通明的太子书房内,等待的阳焰已换上一袭黑衣。鲜少见阳焰这般穿着,比平时衮冕常服或平民布衣来得迫人。
「大殿下。」
「宫护卫,你跑哪去了?」阳焰以指敲桌,看来有些焦虑,说起话来显得咄咄逼人。「你不是怀宁护卫吗?怎还要人这般寻找?」
靖凌心中打了个突,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小的上刘家去了。」
「刘家?」阳焰顿时愣怔,讶然盯着靖凌瞧。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半空,慢慢收抡成拳,而后随着一声叹气舒解开。「罢,甭说刘家的事了,虚耗时辰。」摆了摆手,「赶紧准备准备,等等我们立即出宫。」
「探子回报,今夜顺王府似有贵客。」未待靖凌提问,阳焰便道:「说是贵客,但也没探得是谁。」
指了指桌上一小布包,「时间紧迫,我便要人自你房内拿来了。」阳焰朝他勾了勾手,「今日就易容成老六身旁那两个护卫,若被发现了还能顺道栽赃给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