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靖凌总觉阳焰语气和缓许多。
靖凌颔首,在阳焰催促下自布包里拿出易容道具,绕过紫檀桌走至阳焰身旁。深吸口气,不再去想刘宣说的话,不再思考朝中将有何动荡,专注看着眼前阳焰的脸。
阳焰鼻梁线条与怀宁略略相似,多了些英气,少了些稚嫩,嘴唇也较怀宁来得单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们间定有血缘关系。
七位皇子里,阳焰的长相并非最出众,但仍是翩然俊雅,比起许多世家子弟来得俊拔。
照理说,以阳焰这般年龄,至少也要有一两位妃嫔。且阳焰是东宫又握有大权,应是许多官家小姐梦寐以求的大婚人选。
依靖凌对阳焰的了解,靖凌以为,阳焰应也会找官家小姐联姻,以壮大稳固朝中势力。
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仍未有人再得阳焰青睐,太子妃嫔之位仍是虚悬。
或许真如传闻所言,与前太子妃有关吧?
「宫护卫,你的手停下来了。」阳焰睁开眼,瞥了他一眼。「麻烦快些。」靖凌赶紧敛下眼,咽下心头涌上的疑问,继续替阳焰易容。
小师父曾告诉他,帮人易容与拟作人皮面具不同,最忌分神或紧盯着别人脸庞发愣。
这就是为何他会答应制人皮面具给怀宁,而非时时帮怀宁易容之因。易容之时,两人必须挨得那么近,他怕脸上神色会出卖自己心思。
面对阳焰又是另一番状况。阳焰不喜他制的那些人皮面具,嫌摸来恶心何况要贴在脸上,偶要出宫,反倒不嫌麻烦地命他携上布包时刻跟着,必要之时才要他帮忙易容。拜阳焰所赐,他练就了一双易容快手,以应不时之需。
况且,他与阳焰,说穿了不过利益一致。少了那层曲折心思,双手碰触阳焰面庞之时,不会像碰触怀宁那般手心沁汗,近距离看着那双眼也不会胡思乱想。
不过今日或许是因急躁,阳焰的气息显得有些紊乱,轻扑在指尖上,不知怎的让靖凌头脑发热。
「大殿下,好了。」收回手指,靖凌退一步仔细察看,眼前的人已换了张脸,浓眉细眼双颊削瘦,看来有些刻薄精明。不变的是那双眸子中的光采,仍是黑得发亮。
阳焰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满意颔首,「宫护卫你也去准备准备,好了我们便出宫。」
靖凌领命,拿过阳焰备下的夜行衣至屏门后换上,就着铜镜替自己易容。看着铜镜中渐渐改变的容颜,靖凌有些恍然。他总希望人心别变,但在镜中总看见不同容貌的自己,似乎,只要一些粉团几笔妆点,就能轻易改变。
脑海闪过怀宁笑靥,心底不知为何隐隐骚动着,想深探究竟之时,便听得阳焰催促声嗓,靖凌连忙收拾东西走出屏门。
阳焰上下打量他一回,皱眉道:「这张脸与你真不搭。」
靖凌仅是苦笑,分明是阳焰要他扮六殿下护卫的,现下又这般埋怨,果真与怀宁是兄弟。
阳焰递给他一柄剑,靖凌意会过来赶紧把腰间软剑卸下,接过阳焰手上的剑。方才太过顺手,习惯地又将剑系了回去。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想用自己使惯的武器,只是软剑太过招摇,一出手便会让人怀疑至他头上,徒增麻烦。
阳焰拍了拍他的肩,「赶紧走吧,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揪出老四狐狸尾巴的机会。」
23.
蒙上遮脸布,绕开戒守内城的御林军直往西南。入夜时分的外城仍是热闹哄哄、人声鼎沸,万家灯火似坠落凡间的烁烁星火,在眼际映下点点印子。
飞跃腾踔过一个个屋顶来到城西,远远眺看戒备森严的顺王府,大红灯笼上的顺字随风摇荡,看来有些不真切。
随着凉爽晚风吹入耳的,是阳焰的小声嗤笑:「王号封赐「顺」哪……父皇可真挑了个好字呢。」
靖凌不作声,他晓得阳焰想说幸悯何来的顺可言。他也觉「顺」这字与幸悯八竿子打不着边际。兴许是圣上也已察觉幸悯野心,因而赐了「顺」字,希望幸悯能顺服东宫阳焰。
可是,喊来总让人觉得讽刺。
「走吧。」阳焰提气一跃而上,靖凌凝气跟上。
这并非他俩首次夜探顺王府,收敛气息熟门熟路地避开护卫来到书斋,靖凌脸贴屋瓦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得交谈声,与阳焰一个眼神交换,在阳焰示意下小心翼翼移开屋瓦。
就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向下望,坐在醉翁椅上的幸悯正与一人谈话,但自靖凌方向看去,仅见着那人直挺挺的背影,不晓得身份。
两人没有刻意压低声嗓,谈话声听得相当清楚。
「小主子要我来跟殿下您说一声,说他无法过来。」
「喔?所以,贵客上门了?」
靖凌与阳焰面面相觑,还以为行踪暴露,两人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剑,却听见那人继续道:「锦雪捎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等了这么久,可终于等到鱼儿吃饵了。」幸悯轻笑,拿起酒杯递给那人:「喝吧,这可是自东瀛上贡的酒,千金难换。」
「谢殿下好意,但属下等会还得回去保护小主子。」
幸悯也没强迫那人,只是道了声可惜,举杯:「一个个角色都粉墨登场了,接着就看戏子们在台上怎生扮演了。」
靖凌认出那是阳焰生辰那日潜入宫中与幸悯说话的人的声音,他看了阳焰一眼,阳焰仅是眯着眼专注看着屋内,不知有无发现。
幸悯啜口酒,无关紧要地问那人:「楼中一切可好?」
「回殿下,一切安好,请殿下甭操心。」
「那便好。那可是……」幸悯捏起葡萄往嘴里送,靖凌霎时没听得幸悯说些什么,凝神想再听之时,便听得一细小足音逐步接近。
过没半晌,门外响起护卫通报声,听来稍嫌模糊。「王爷,春嬷嬷求见。」
「啧,在这般时刻?母妃又想罗唆什么?」幸悯啐了声,放下手上酒杯起身,「让她进来。」
一老妇随着木门咿哑声低首款款走入,严谨跪拜行完大礼,等幸悯问安示意后才缓缓起身。
据闻,春嬷嬷自宸妃仍是婴孩时就服侍至今,是宸妃身旁数一数二的亲信,就连幸悯都得让她几分。
「嬷嬷请坐,」幸悯坐下,指了指一旁黄花梨木玫瑰椅,「今日有何急事劳烦嬷嬷特地出宫?母妃有何交代?」
老妇弯身一拜,「谢殿下赐座,但老身奉娘娘懿旨,与殿下问完话后便得立即回宫,让老身站着便可。」口头上说急,但老妇似也无意开口,仅是上下打量屋内另一人。
幸悯看来有些不耐:「嬷嬷,这里没外人,你就说吧。」
老妇再看了那人一眼,沉吟了会:「娘娘要老身与殿下您说,已探得当年服侍梅妃的宫女如今在哪了。」
梅妃?靖凌皱眉,这又是哪号人物?
「她出宫后委身北方一商贾当小妾,商贾死后她也没回京城,在北方做起小生意来了。」
「找到了?」幸悯一个激动,起身时撞翻了一旁酒器,撒了满地。
老妇低首,压低嗓音:「娘娘问您意见,是要灭口抑或……」
「要活口!嬷嬷你回去要母妃赶紧派人护送她回京,我会自我这调派几名武功高手一同上路,无论如何定要保她性命,无论如何。」
老妇应了声是,欠了欠身。
幸悯拊掌大笑,「太好了!口说无凭,更何况是这么大个儿件事!这下可真的太好了!这次我定能反将他一军!等着瞧吧!」
靖凌隐约觉得幸悯正谨慎小心地举棋布局,却什么都猜不着摸不透,只觉迷离扑朔不已。
正想抬眼看阳焰反应,耳际却听得屋瓦破碎声响。
24.
正想抬眼看阳焰反应,耳际却听得屋瓦破碎的细微声响。
那声碎裂声不明显,但在这般夜里却是极为清晰突兀,屋内谈话声霎时停止,几乎是同一时间,屋瓦崩裂的巨大声响扰乱了静谧夜色。
鲜少看见阳焰神情如此仓皇,靖凌方一个失神,待回过神来早已失了机先。
来人扬着剑来势汹汹朝阳焰劈砍而去,见阳焰似乎闪躲不及,靖凌一个移身直觉挡在阳焰身前,摸了腰间抽剑要抵挡,却什么也摸着。还来不及反手抽出腰际的剑,胸前便硬生生挨了一刀。
突来的剧痛让靖凌眼前一瞬发黑,咬紧牙稳住脚步,抽出剑勉强挡下几招,趁身后阳焰提剑阻挡来人攻势时自怀中摸出药粉朝空中一撒。
来人警戒地往后跳开,一手捂盖口鼻,一手仍举着剑。
阳焰退了几步,挡在靖凌身前。
靖凌晓得,方才他撒的那些药粉仅能暂时吓唬对方而已,待那人发现那不过是一般软筋散而非毒后定会再伺机攻近。
屋檐下火光渐渐聚集,整夜都藏身密云后的银白月牙也悄悄露脸,映得顺王府几与白昼无异。
月光火光映照下,来人脸庞看来有些熟悉。眯细眼仔细打量,靖凌才恍然惊觉,那不是江子季身旁的护卫吗?名字似乎……叫做重锦?难怪他总觉在哪听过那个嗓音!
只是,为什么江子季的护卫会与幸悯扯上关系?是江子季与幸悯……
还来不及深思,自屋檐下一跃而上的护卫已蜂拥而至。
咬牙握紧剑,阳焰的背影似近在眼前又好似在远处,身旁的事物像是全放慢了脚步,耳朵嗡嗡地响,胸口的伤疼得让靖凌没办法好好思考。
艰难地用单手挡下围攻而上的护卫,另一手自包袱里抓出药瓶打开撒放,好不容易放倒了几人又马上有人补替而上,像怎么样也解决不完。
眼前阳焰又与重锦再次交手过招,阳焰武功虽然高强,却因顾及他伤势状况施展不开手脚,因而有些落了下风。
靖凌想要阳焰别理会他先走,阳焰却一个回身紧抓着他手臂,施展轻功半拉半扯地带他撤离顺王府。
25.
靖凌示意要阳焰别理会他先走,阳焰却一个回身紧抓着他手臂,施展轻功半拉半扯地带他撤离顺王府。
尚未跨出顺王府,紧追在后的护卫喳呼声此起彼落,远远地,听见幸悯呼喊弓手。
重锦几个跳跃又追了上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不恋战,幸悯却不想轻饶他们。
靖凌浑噩的脑袋里闪过:宫中四处皆有各派探子,皇子们也应早已习惯,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回定是听到了相当重要的事。否则阳焰不会如此不小心,幸悯不会如此穷追不舍。
只是,究竟是什么?
阳焰啐了声,食指拇指在嘴边吹出长远哨声,一个反手往重锦杀去。
光是听耳畔交错低吟的剑啸就能知晓眼前两人皆为高手,只是相对重锦的小心翼翼,阳焰一手仍拉着靖凌,单手舞剑抵挡,手脚施展不开,反倒破绽百出。
靖凌握着剑柄,好几次帮阳焰不成,还差点让重锦的剑锋划过。
靖凌想吼道:这般不过是拖累你罢了,倒不如分开行事!
只是胸前的伤让他气力尽失,光是扬刀抿紧唇不让嘴中腥甜呛咳而出,就已耗费了他剩馀的气力。
屋檐下,幸悯高声下令弓手搭弓。靖凌虽在上风处再撒出药粉,但效果并不显着。
靖凌想甩开阳焰的手,无奈左臂被阳焰死命扣着,怎么也挣扎不开。
默数了敌方不断涌上的人数,靖凌咬牙,心一狠举起剑欲将左臂削下。
阳焰不能有任何差错!为了怀宁……
剑锋即将划破衣裳那瞬,阳焰反手用剑首撞击他手中剑身,靖凌只觉虎口一阵发麻,还仍未来得及反应剑柄便脱手飞翻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弧线。
顺着剑在空中划过的弧,阳焰回身一个飞跃直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幸悯砍去。
重锦当然也察觉了阳焰意图,几乎是阳焰回身同时重锦便也跟着回身,只是仍是慢了那么一些。
剑锋刺入泥地之时,阳焰手中的剑已抵住幸悯襟喉。
但重锦也不是省油的灯,脚尖尚未落地,一个旋身拾拔起插入泥地的剑便朝阳焰扔掷而去。阳焰虽及时退开一步,但脸上蒙面黑布已被削去。暴露在火光下的,是靖凌不甚熟悉的脸。
幸悯身旁的护卫一口一声护主响彻夜空。就连这般时刻,幸悯嘴角仍是噙着高傲的笑,似乎眼前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出精彩出色的戏曲,冷静淡漠得丝毫不似几无武功之人。「老六的人啊…… 屋上那两位也是吧?」
靖凌这才发觉檐上除了他,阳焰的影卫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另一端。
咳出一口腥甜,靖凌只觉淤滞气血又开始流动,赶紧封住几个周身大穴。
「先不论目的为何。这般夜里还特地至我顺王府里作客,」幸悯眯细了眼,似笑非笑。「可真有雅兴呢。」
短暂露颜的银白月牙又隐没密云后,隐隐地,似又听见雷鸣。
26.
阳焰举剑遥指幸悯,眉一挑,瞥了他与影卫一眼。
「无论你们今日为何而来,进了我顺王府就可别想安然离开。」
护卫高举一齐的剑刃上,映着幸悯阴冷神情,摇曳火光下,看来有些歪曲。
幸悯扬手,一声呼喊仍未消散,就已被刀剑交锋声掩盖而过。
影卫纵身飞冲入人群,扬刀几个起落,伴随血腥惨叫而去。阳焰一个蹬跳往重锦胸口劈砍,重锦反应也顶快,三两下便化解阳焰突来攻势。
靖凌藉机自怀中摸出瓷瓶,倒出几颗药丸吞下运气催迫药力。
一阵混乱中,只见影卫翻身越过人群朝正过招的两人扬手射出无数细针。重锦扬臂抵御不及,细针扎在臂上,左身因而露出破绽,阳焰藉机攻刺而去,在重锦腰间划过一道深深伤口。
重锦吃痛后退几步,旋即向上一跃翻身朝阳焰天灵刺去,被影卫一刀挡了下来,重锦脚下一个踉跄,阳焰乘隙朝后一跃,避开重锦攻势。
此时,一旁仍未倒下的护卫欲重整旗势伺机围攻,却被重锦一声喝住。
「别过来!」
重锦吃痛地捂着腰间,单膝跪下,却仍是高举手中的剑,「针上……有毒!」
语毕,哗噪四起,只见护卫低声私语,犹疑是否该上前。影卫作势扬手,护卫一致退步向后。
幸悯欲上前,也被重锦一声殿下喝止。重锦按着膝欲起身,几番施力后仍是起不了身,高扬着的剑也应声落地。
见重锦这般狼狈模样,阳焰稳了稳有些急促的气息,扬起一抹浅笑。
阳焰这般的笑,彷若他人,靖凌心头一跳,耳畔响起刘宣那句:「他也有,许多没同你说的。」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药毒本一家,杀人救人仅在一念之隙。本意救人的药材,落在恶人手中,也能沦为杀人不眨眼的毒。
小师父也曾告诫,在这噬人宫闱中,不识些毒懂点药,只得任凭宰割。
但起初,靖凌立意学医就仅为救身旁友人,而非伤人。身上带的,大抵不过是用于羁绊牵制的软筋散一类。
靖凌晓得,阳焰最瞧他不起的,就是他这般心慈心软。
彷佛笃定幸悯护卫不至妄动,影卫迅捷地移动身形跃至幸悯面前,再次扬手亮出细针压抵幸悯咽喉。霎时,箭镞一概遥指影卫。
没有下令放箭,幸悯仅是微微低首瞥了眼细针,冷冷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阳焰身上。
挑衅弯起嘴角,阳焰收腕扬腕,沾染血色的刀刃就已横架重锦颈间。
重锦欲起身,却使不上气力。
四周细碎耳语吵杂,护卫不知该不该上前。
眯细了眼,幸悯扬手制止欲向前的护卫,抿紧唇不发一语。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仅听得夜风沙沙摇曳枝叶声响。
好半晌,一阵急咳打破沉默,重锦单手捂嘴,丝丝血红自指缝渗出。
剑锋在重锦颈间划出好几个浅红刀痕,阳焰仅是挑起眉,意味深长地浅笑,似是相当乐在这般景况。
自喉间挤出的声音听来有些令人发毛,「……殿……下……请您……务必……替小的一家报仇……」布满血丝不甘的眼神,在墨色额发下微微发亮,困兽一般。
众人屏息,目光皆落到了幸悯身上。
「……」幸悯沉默了会,「重锦,本王仍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