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鸟的爱来,给蓝靛、画眉、红嘴鹦哥抓点蚂蚱和马蜥儿。
周睿东没事就跟旭初到湖里捞鱼虫、苲草,卖给养鱼养虾的,进项不大,但是够他们买点零食。
有时候他们也摸螺狮,在湖边淘洗干净,搁点蒜瓣炒熟了吃。
周睿东聪明、鬼点子多,旭初早就知道。
大眼怪发现辛辛苦苦捉的金钟儿不见了,就怀疑到旭初他们头上了,他不敢和周睿东扎刺儿,上来揪旭初的领
子,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打狗还要看主人,周睿东见大眼怪这么不上道,就有点不乐意,两只手贴在裤兜那儿,啪啪的拍,远远看去像
个流氓,边拍边挤眉弄眼的跟大眼怪示威:你看,我们真没拿,不信你可以搜啊?!
搜个屁啊!?
大眼怪这个疼啊:好你个周老三,你把爷逮的金钟儿给拍死了啊?
周睿东打小就是幅铁石心肠。
谁不听他的,挥起拳头就往人家身上招呼。
他打人走的是野路子,但也看人下菜碟,轻易不动手,要打就往死里揍。
大眼怪惹不起他,鼻青脸肿回了家,以后就不怎么和旭初他们一块儿玩了。
旭初想养金铃子,周睿东说叫的好听的鸟不好养,养不好容易养成咂嘴子。要不你哪儿也别去,我给你逮两只
鸽子玩玩吧。
周睿东拿个破箩筐、底下支根小棍,筐子下面撒上谷物、稻子,手里紧紧抓根细绳,静静的埋伏在附近。
屋顶上很热闹,一群群野鸽子一面转圈儿、一面鼓着嗉子咕咕咕咕不停的叫。
鸽子极好养,各种各样的,铁青子、瓦灰、霞白什么的。
旭初给鸽子喂的是剩饭。
反正稀的、稠的顿顿吃不完,不养鸽子,也拿去倒了。
三
旭初和周睿东鬼混久了,玩的越来越疯。
周旺财打老远就看见自己那犟儿子笑呵呵的与小跟班手拉手一前一后进了院,就觉得奇怪
——毕竟老三不是那容易亲近的人。
周旺财幼年家境寒酸,吃的苦头不少,青壮年时靠着一把蛮力硬是咬牙挣出一份家业,后来娶妻、生子,妻子
死了,纳妾,再生子。接二连三的,制造出的人口越来越密集,日子越过越兴旺。
美中不足的要怪他那命格太硬,一大一小的妻妾撇下孩子,年纪轻轻的便先后离了人世,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
秃小子。
周旺财也算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仨孩子拉拔大。
老大周睿南老实巴交,性格懦弱,早早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现如今和夫人俩
个在南边照顾生意,因为怕周老爷子想念孙子,过年过节也时常回家看看。
老二周睿北是个从小琢磨不透的性子,不太爱说话,想法也比别人新奇。前年突然跑到关外倒腾起了皮货,成
没成的不知道,反正至此和家中断了联系。周旺财权当没生过这儿子,死了倒也干净。
仨儿子中唯有老三周睿东是个让人省心的,无论做学问还是谈生意都是一把好手,脾气虽然古怪了点,却没啥
坏心。
周旺财提起老三来,骄傲之中带了点惧怕,感情堪称复杂。
也难怪,周家上下十几口的人,全指望周睿东一人养,万一哪天周老三撂挑子,一家老小几都得折在地上,跟
他讨吃要饭喝西北风去。
睿东跟旭初俩人衣衫弄的皱巴巴的,脸蛋、手脚蹭的净是黑泥,活像两只泥捏的猴儿。
周旺财收起了好脸色,把手杖由左手交至右手,在家人的扶持下堵住二人去路。
“爹——”周老三懒懒的,拖长了音,并不怎样将佃户出身的父亲搁在眼里,一只手插进裤兜,站没站相。
旭初没有他那得瑟的资本,见了周旺财更是一颗脑瓜千斤重,说话嘴里直拌蒜:“老……老爷……”
周旺财不与儿子一般见识,吩咐粗使老妈子将其押下去洗澡更衣。
等周睿东彻底走出他们的视野,周旺财把龙头手杖在砖地上重重一磕,抖起了一家之主的威风:
“大胆奴才,野性不改!”
周旺财是个容长脸,大个子——背有点驼,但仍然是个大个子。
他四十出头,却并不显老。两道乌黑浓眉,眼睛又圆又大,眉梢斜斜的向上吊起、眼角也斜斜的向上吊起,长
的和悍匪差不多,发起火来面貌更是骇人。
旭初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怕的直缩肩,愣磕磕的杵着,眼睛看着地,光是发抖。
旭初想什么呢?
他没想什么。也真没想过什么,他被人买来不是为了让他胡思乱想的,想了也没用,他整个心都被糊满了,像
块化透了的鳔胶,他的眼光直着放出去,又直着落回来,悄无声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俗人,讨生活嘛
,哪能事事较真?
从后院咚咚咚跑来个小丫鬟——打了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穿身嫩黄色的夹袍,伶伶俐俐的。
小丫鬟跑的太急没留神,炸弹似的一下轰上了周旺财的老腰,周旺哎嘿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手杖也摔将出去
。
家人不敢发笑,七手八脚把老爷扶的站直。
“奴才不是有意冲撞老爷,三少爷不叫旁人近身,吵着要旭初去伺候洗澡呢。”
小丫头明知闯下大祸,可也并不如何害怕,跪在地上转动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偷偷望向旭初。
旭初也望着她,但见她髻发压额,面色如霞,斜波流媚,体态轻盈,正是个小家碧玉的小美人。
旭初心下暗赞,死死盯住人家新衣裳上的亮片片,吞口水,对美人只是淡淡一笑。
他那时不通人事,没有乱七八糟的思想,作出的行动都是发自本心的善意,小姑娘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把头低
了下去,反倒扭捏起来。
没有周旺财的示下旭初是不敢轻易走动的。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周旺财赶鸭子似的撵旭初,旭初吓得倒退一步,如同一口袋散开了的土豆,骨碌骨碌的滚到地上。
他拖泥带水的,显得越发邋遢。
怕被人看见了笑话,旭初专挑背阴的地方走,样子滑稽的很像灰不溜丢的鸵鸟。
有人斜刺里冲到他的背后,轻轻的推他一把:
“喂!你没事吧?”
旭初原本是害怕的,但一听到这声音反倒放了心。
小丫鬟身上那身簇新的裤褂,深深吸引了旭初的眼球,他怯怯的问:“能让我摸摸你的衣裳吗?”
“可以啊!”她几乎毫不迟疑的作出回答,还很大方的握住旭初的小脏爪,让他摸。
料子不是很好,有些扎手,但因为点缀了金丝亮片,所以看起来好看。
“你是叫陈旭初么?”小丫鬟脆生生的问。
见旭初点头。
她又补充说:“我叫凤姑……凤凰的凤,姑奶奶的姑!”
哦,旭初在心里念叨:这个凤姑除了脚丫子大点儿外,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四
旭初一有空就去鼓捣他的野鸽子,周睿东有时也去看看。
旭初捉住一只眼底呈青铜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的,鸽眼里的“沙子”慢慢来回流动,由橙黄变成暗红,他和
他都觉得极是有趣。
等再大了点,就不玩这些了。
旭初索性把鸽子全放了生。
周睿东便带他爬树,年头很长的老树。
在那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中,旭初对他的感激几乎到了高耸入云的地步,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幢高楼、一面旗帜
或者一座灯塔。
他抱着他,如同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浮木,但似乎又不止于此,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浮木往往代表希望过后更大的
失望,他干燥温暖的胸膛才是他真正乐见的海岸。
在记忆的深核中,有一些春情勃发的种子,陀螺旋转,当他停下来时,总会选择固定的表盘,弗洛伊德管它叫
命运,而我把他称为英雄崇拜。
爱情是盲目的,但毋庸置疑,在那一刻它确实发生了,只是很难界定旭初对睿东的情感到底是逆来顺受多一些
,还是全然的听天由命了!
******
周老三的起居室里有个专用的浴室,里面墙上贴了雪白色的瓷砖片,镶着大大的穿衣镜,抽水马桶、西式浴缸
一应俱全,下面的盥洗台是用黑色大理石砌的,奢华阔大。不像小户人家浴室小的转不开身。
周睿东整个身子埋在泡沫里,伸直了胳膊、腿,闭上眼舒舒服服的泡着热水澡。
旭初蹲在浴缸边挽起袖口,掖起袍边,拿个丝瓜瓤狠狠的给他擦背,三不五时的抓把花瓣往缸里撒,不禁悲从
中来: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做梦娶新媳妇呢,两眼发直?”
周睿东一耳帖子掴在旭初后脑勺上,【呸,呸,呸】的从嘴里吐出片花瓣来,
“敢情你把我这嘴巴当成花瓶了,练习插花呢?”
旭初挨惯了打,没觉得那一巴掌有什么不对,嘴上噢噢的应着,噢完也就完了。
无精打采的,旭初一屁股坐在了浴缸沿儿。
周睿东知道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
抻脖儿瞧了会儿旭初的脸,周睿东摇了摇头,啧啧道:
“不对,你这个状态不对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看我不打的他下不来床!”
旭初心不在焉的,蜷起指尖,噼里啪啦抠哧指甲缝里钻进去的黑泥,他的心乱的很,似乎是个难以启齿的光景
。
他的小动作多的是,没一样是讲卫生的。
周睿东发现旭初那衣领子上一圈油黑,头发油腻腻扯的一绺一绺的,显然是很久没打扫过个人卫生,爹娘都不
管,别人更没那个义务。
睿东是个爱干净的,闻到旭初头上的脑油味就想吐。
“咳,你脏死了,赶紧过来洗洗,换身干衣裳!”
周睿东烦躁起来——他买来的人并不可他的心意。
他的性子从小就阴暗、脾气也坏,好好的说急就急。
有一回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只死老鸹,在水洼里冲冲,用烂瓦片把肚子割开,发现里面有根红辣椒。
周睿东就不无得意的说:它是吃了辣椒给“烧”死的。
旭初吃晚饭看见盘子里红色的东西,说什么都吃不下去。
生了气的周老三动作可就不怎么温柔了。
不由分说的将旭初掀进了浴缸,浴缸虽不比澡堂子的浴池宽阔,但是盛他俩个,却是刚好。
旭初猝不及防跌进水中,水花溅到眼睛里杀的生疼,他没了章法的乱扑腾,不再去抠指甲缝里的黑泥。
周睿东按住他,撕扯下他的衣裤,他讨厌旭初娘们兮兮扣指甲,简直和妓女的动作一摸一样。
呲喇,衣服被撕破了。
旭初嚷嚷着,不住的拍打水面,像是拉起了防空警报。
被他吵闹的耳朵发疼,周睿东忍无可忍的蹬了他一脚,
“吵什么吵!一件破衣裳,赔你便是!”
旭初不敢再讪脸,脸色有点发白,他在意的又哪是这件事?
周睿东那一脚搪上了他的胃,而煌煌灯光下,他看自己的眼神又是那样尖刻,好像他脏的岂止是皮肉,简直到
了灵魂都腐臭难当的地步。
旭初的胃不好,禁不住折磨,他噢噢的垂了眼皮辛苦忍住——屋子里有一种名为复方羟氢可待因的白药片,药
片是周睿东买的,没了药片他会疼死。
胳膊左摇右晃的划过水面,他在心底把自己赶尽杀绝了一万遍。
真巴不得庚子年的洋枪洋炮再来一次,他是宁可和周睿东死在一块儿,深埋在这座宅子里,不用担心将来谁比
谁会先丧命。
大概是太想讨好他的主子,旭初天真的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喜欢艳俗光鲜的东西,
“噢——那……那我要嫩黄色上面带亮片的,好不好?”不很肯定的语气。
睿东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儿,把他推倒坐好,伸手从架子上取过一块洋胰子贴在光溜溜的身上胡乱涂抹。
“那是婆娘穿的,你也要?”
借着香皂的润滑他故意的缓缓磨弄旭初胸前那小小乳尖,两点小东西很快变得硬热挺立。
旭初被他撩拨的无所适从,只是咯咯的笑。
周睿东让他感到了恐慌,可又不敢躲,躲了就显得他太不识抬举。
把整个身体缩进泡沫里,蜷起指尖,旭初噼里啪啦的抠指甲,局促不安的、慢慢的、细细的抠。、
他一紧张就会如此,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的,谁还能没个毛病?
周睿东却有些不耐烦。
他想起巡捕房的巡警抓到妓女就让她们抱头靠墙根蹲成一排溜儿。
她们的裙裤很窄,穿着镂空细带高跟鞋,两腿大大的叉开,动作和屙屎一个样;
烫飞机头,发卷蓬了两团乌黑乱发堆在两边,遮住头脸。
手里噼里啪啦抠指甲盖上涂的红指甲油,从两团乌黑乱发里张脸儿向上仰,嘴巴上的口红抹的到处都是,眼窝
乌青。
那张脸一点儿不好看,但是很贱、很骚:
“您先生行个好,给我口烟抽,我让您白睡,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对我都成!”
水汽从下面蒸腾起来,将旭初的脸滋润的愈发明艳,连嘴唇都变得更加嫣红。
旭初咬了一下嘴唇,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那件衣裳很漂亮,嫩黄色的,带着亮片。”。
“什么?大点儿声!”
周睿东不是没听清,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呼呼的往头上冒,非要找个口子发泄掉。
旭初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好像要吃人似的,马上吓得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周睿东又半开玩笑的调侃他:
“你有什么病?想做个女人?”
旭初把身子朝后倾,脊梁贴着雪白的、冰冷的瓷片砖,他笑的很暧昧,低下头像狗一样去咬周睿东的手指:
“你、打、我、吧!就用这双手。”
看看旭初水淋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的手,周睿东象被电打了一下,不无惊恐之意的说道:
“我打你干嘛?我只是想问你,是谁穿了那样一件衣裳?”
旭初喘匀了气,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叫凤姑,岁数也不大”。
周睿东犹豫很久,把目光转向别处:“长的漂亮吗?”
旭初点了点头,微笑着继续回味:“好看是好看,可惜生了双大脚!”
“傻蛋,现在不兴缠足了!”
这样的旭初让他害怕,闭上眼,脑海里再次出现了妓女施了胭脂的脸,皮肉松弛,残妆破败,融化的眼晕像春
天的污雪,黑水在脸上泛滥,一直顺流到嘴里和头发黏在一起,在圆凳上,她岔开了双腿,里面什么也没穿,
洋纱袜子被卸下去,裙子皱成一团。
在周睿东看来,和女人挂钩的东西就会变得肮脏,他从不叫女人近身,扭曲的童年经历影响了他一辈子,真的
就是一辈子,原以为起码旭初能是个干净的,想不到……
周睿东觉得头疼,也很矛盾,旭初的确让他亢奋,但他要的不是这样,他要的不是一条顺从的脏狗。
“洗干净点,你很脏!”
把毛巾丢给旭初,周睿东走到外面顺着墙壁一点点瘫软在地上,黑暗中他的表情一定很绝望。
五
周睿东领旭初去了绸缎庄。店铺收拾的极干净,绸缎绢纱放的整整齐齐。
他们家规矩很大,掌柜的见了周睿东点头哈腰,又是打躬又是拱手,一口一个【少东家】的喊,满嘴全是吉祥
话。女的见了他要行蹲安,旭初只觉的好笑。
周睿东喝着茶叶棒泡的俨茶,翻看账本,不大理睬他,偶尔过问两句经营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