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晚上他还是会回到简安家,临走的时候提醒小西锁门关窗。小西一一应下,笑嘻嘻称赞他是正人君子。章其铭莞尔一笑
,把头低到他的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一指的距离,说话的气流可以扇动对方的睫毛,“我不想欺负病人。”
转身离开的时候,章其铭的心跳得有些快。这种程度的调情对他来说实在驾轻就熟,他阅人无数,像小西这样的叛逆少年,在
他眼里不过是只期待被顺毛抚摸的小动物。但是他的心慌,并不是因为小西。
简安不在身边,小西根本抵不住他的诱惑,能够把握的只有章其铭自己。他知道事情已经有些不对了,但他竟然,控制不了自
己。
星期五的时候,章其铭告诉小西:“我明天开始要去美国出差,可能有一段日子不回来了。你好好在家里休息,这张卡里有些
钱,只要别乱用,够你半个月的生活费。”小西霎时亮了眼睛,“噢噢,公费旅游!章其铭,我有东西要你带,你等一下!”
章其铭脱力地纠正,“是出差!”小西才不理他,已然兴冲冲地去取纸笔,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页。章其铭拿起一看,伸手抚
了抚额角,“你认为我会有空去替你买这种奇怪的东西?”“哎——哪里奇怪了,”小西不依,“人家从来没出过国,章其铭
你帮帮忙嘛!”
章其铭不置可否地收起那张纸,下午去公司的时候顺手交给了秘书。秘书小姐看了一眼吃惊道:“章总家里有小孩子么,怎么
都是漫画和游戏?”章其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麻烦你去办了。”
晚上简安在电话里说:“我明天下午的火车。”章其铭道:“那我们碰不到了,我上午的飞机走。”他突然想起什么,心血来
潮一般问简安:“对了,你有什么礼物要我带给你么?”简安愣住,而后笑道:“我又不是小孩,需要什么礼物。”章其铭尤
不死心,“比如国外才能买到的,这里不容易买的。”简安道:“不用。倒是你,忙着开会不要忘了吃饭,好好休息。”
简安的回答永远那么温暖贴心,章其铭苦笑着点烟。简安家并不大,但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却比不上章其铭家两个人时的热闹
。他每晚回来,洗澡,打电话,抽一支烟,然后去睡觉,太过中规中矩的生活。
喂,简安,你快回来。章其铭模糊地想着,你回来了,我不会再见那个孩子,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烟气氤氲中,他无意识地笑
了一下,好像简安就在身后的屋子里,他一回头便能看见。但烟快要烧到手指的时候章其铭才想起,简安就要回来,他却又要
出发了。
简安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从小区外的便利店带一个便当上楼,打开电视机把周末不怎么搞笑的综艺节目当作背景声音,坐在
茶几后的地毯上,匆匆解决晚饭。他站起来,走到厨房去扔便当盒,无意间拂过桌面,薄薄一层灰。
简安前几日并没问过章其铭的伙食问题,想来也不会老老实实在家吃。对方是成年男人,不是孩子,简安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关
心到这一点。弯下腰从冰箱里取一罐啤酒,坐回沙发,拿起遥控器把不怎么搞笑的综艺节目换成八点档的电视剧。
待会儿还要先把行李整理好才能休息,幸好明天是周日,不然紧接着去上班真要人命。家里的座机响起铃声,简安瞄一眼来看
显示,嘴角含笑接了起来,“喂?”
贝贝软软的声音传来:“安安叔叔,你出差回来了吗?”简安微笑道:“回来了,贝贝这个星期有没有乖乖上幼儿园?”贝贝
骄傲道:“嗯!幼儿园很好玩,贝贝很喜欢。”简安笑了,贝贝接着道:“爸爸妈妈让贝贝问安安叔叔,明天要不要到贝贝家
吃饭?”简安想了一下,“好啊,爸爸妈妈呢?”贝贝道:“妈妈去超市买东西了,爸爸在洗澡。”简安有些失望,但想到明
天就能见到吴修他们,也就释然了。
再陪贝贝说一会儿话,简安挂了电话,撑起精神理好东西洗了澡,早早上床休息。临睡前给章其铭发了短信,没来得及收到回
复,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约摸是后半夜了,手机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简安被惊醒,一把接起手机,“喂?”电话对面呼吸粗乱声音嘈
杂,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让简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简安,”洪斌顿了一下,似乎在暗示简安做好心理准备,“伯母送了
急诊,在桃源医院,你快点来。”
简安几乎从床上跌落下来,一手扯坏睡衣的扣子,一手死死抓着手机,“怎么回事?我妈到底怎么了?洪斌你告诉我!”
洪斌的情绪也不太稳定,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地告诉简安:“你别慌,听好。伯母正在急诊手术,具体情况我也不
知道。我来得急,身上没带钱,你带一点现金来。半夜车不好叫,你千万别急。”简安听在耳里,脑中却乱哄哄的,颤抖着嘴
唇什么也说不出来。“简安,”洪斌一字字道,“我在这里呢,你放心。”
简安依着洪斌的话一一照做,拼命不让自己往深处乱想。半夜三点的马路上果然很少有车子开过,简安沿路往热闹的大马路走
着,渐渐安定下来。就算他想,难道他能横跨半个城市跑到母亲身边?他不能,只好压抑着情绪耐心等待。
当终于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的哥回头问:“小伙子,去哪里?”“桃、桃源医院。”这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简安再也忍不住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眼前这一幕和记忆中的场景太过相似,半夜的电话,惊慌失措的自己,赶到桃源医院的时候,一
切都已经结束。
那一次,他失去了父亲。这一次,他实在承受不住以同样的方式失去母亲。
街景在飞快倒退,的哥察觉到简安的异样,加之这个时间和他的目的地,体贴地关了收音机里的音乐,踩足了油门。简安打开
手机的通讯录,从吴修的名字往下滑到了章其铭,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键去。
其实章其铭远在美国根本帮不了什么忙,但简安只想在这样无助的时刻听一听谁的声音,哪怕章其铭抱歉着说自己马上就要开
会的声音也好。
但是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第十七章
简安母亲半夜突发心肌梗死,所幸电话就在枕头边,人也还清醒,先打了120,再播一个给洪斌,总算及时来了医院抢救。
现在,老太太从手术室回到了急诊间,麻醉还没过。办好入院,要到天亮才能进病房,只能暂时睡在担架床上。简安和洪斌被
赶到了走廊,值班医生来问病史,简安压制着不安和焦虑,配合地回答医生。
“嗯,我妈有高血压,大概、四五年了。”医生刷刷记下,追问:“最高血压到过多少?平时吃什么药?一天多少量?控制得
怎么样?血压平均维持在多少?”简安有些傻了,“我……”医生怀疑地抬起眼,洪斌走过来拍了拍简安的肩,一一回答了医
生的问题。接下来,医生干脆就跳过简安,直接问洪斌了。结束的时候,才看了看二人道:“这样的老人独居很危险的,你们
平时要多关心老人。”
医生离开后,简安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抬头向洪斌道:“对不起。”“哈?”洪斌知他心情不好,故意开玩笑道:“你谢谢
我就算了,对不起是怎么回事?”简安道:“这么多年,我妈的事都靠你照看。我当个甩手掌柜,以为只要把钱补给你就行,
根本不知道你费了那么多心思。我真是白当人儿子,白做人朋友。”
洪斌笑了,“你妈就是我妈,有什么好客气的。哎你还记得么,大学的时候我拉着你拜把子,要结为异姓兄弟,你非不肯。不
然今天你也用不着这么腻歪了。”简安被他逗笑,“那时你武侠小说深度中毒,我能跟着你一块儿疯?拜把子什么的别人都在
初中玩,你到了大学怎么还缺根筋?”洪斌笑道:“和你说正经的,你真不用太难过,你看,咱妈也没事了。你知道,我爸妈
不住在这里,我就是想尽孝也没办法,多谢你借我个妈,让我过过孝子的瘾。”
怎么挺正经的话从洪斌嘴里出来都变得不正经了,简安哭笑不得,心底却无比温暖——能交到洪斌这样的朋友,不知道他上辈
子积了多少德。洪斌道:“你刚刚出差回来,肯定也累了,先打个盹,等伯母醒了我叫你。”简安摇头道:“我哪里睡得着?
”洪斌叹口气,“也是。”
二人便再无话,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简安无意识地把玩着手机,锁键盘、开锁、锁键盘、再开锁。屏幕亮了起来,没有新电话
,没有新信息,最后一个来电是昨天早上在外地,最后一条消息是同行的老师傍晚发来的。
章其铭在做什么?他淡淡地想,随即被抛到脑后。整个思绪都被一件事所占据,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母亲出事的时候,
只打电话给洪斌,却没有告诉自己。
简安感激着洪斌,也不可避免地嫉妒着他。他也想尽孝,可是没有人给他机会。就连洪斌与母亲的亲近,一开始也是在他的授
意和拜托之下的。
但简安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的。五年前,他大学还没毕业,电话突兀响起的晚上,他做了什么呢?他和男朋友正做得如火如荼
,一抬手便掐掉了电话。待到他赶来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离世,母亲悲伤得发抖,落在他脸上的眼神比刀子还要冷。
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向家里坦白自己的性向,接受父母的咆哮和哀求,但眼神无谓,嘴角挂着不以为然。他以为,他的
人生和父母没有关系,他是个同性恋,但那又怎样?他并不知道,在他推开父母的同时,他们会伤心。他们的怀抱,并不是永
远向他敞开的。
他们给过他一次机会的,他却一再失去了资格。
医生终于同意让简安母亲转移到病房,简安陪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洪斌一边和周围被吵醒的病人打招呼,一边把老
太太的病历卡收好。老太太的眼珠动了动,简安一下子坐直身子,洪斌笑了笑对他道:“你陪着伯母,我去买点早餐。”他平
时粗枝大叶缺少心眼,关键时刻却意外的体贴,故意走开,将空间留给母子俩。洪斌离开病房,心道简安和母亲积怨多年,这
件事说不定是个契机可以缓解母子关系。
“妈,你醒了!”简安激动道。老太太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将头转到另一边。简安的心像掉进了冰窖,但他顾不
上自己的感受,一个劲地追问母亲:“妈,你哪儿不舒服?胸口还闷么?透不透得了气?”老太太没有反应,一旁给她挂点滴
的小护士白了简安一眼,“病人刚刚醒,你安静一点,别人还在睡觉。再说了,没看见她带着面罩么,怎么回答你啊。”
简安连声对不起,压低了声音唤道:“妈,妈。”明明是快三十的人了,却好像回到了在街上迷路的孩提时代,迭声叫着妈妈
,那么彷徨无助。老太太轻轻挣了下被简安握住的手,实在没有力气,便随他去了。
“简妈妈,”洪斌买了早餐回来,“你醒啦?”老太太的神情激动起来,颤着手摘下面罩,“洪斌,让他走,让他走。”洪斌
为难地看了简安一眼,“简妈妈……”老太太离了氧气罩胸口起伏得厉害,却拼命捶着床,“让他走!我不要看见他!”
简安霍然站起身,向洪斌扯出一个笑,“我先走了,麻烦你了洪斌。”他走得极快,头也不回,腿撞到了隔壁床位的栏杆,疼
得厉害也不敢停下来。
“简安!”洪斌从病房追了出来,“你这家伙,跑那么快做什么!”他赶上简安,气喘吁吁道:“哎,你别走啊。我在这儿看
着伯母,你记得去你家拿些换洗衣服卫生用品。你看着我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连自家钥匙都没有。”“钥匙……有的。”简安
呆愣愣道,心里却想着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换锁。
洪斌笑了一下,拍了下简安的脑袋,“瞧你那傻愣劲儿,留你一个人真不放心。哎,不如待会儿把小李也叫来,就当作是见婆
婆的预演好了。”
简安站在桃源小区23号楼401室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到这里,防盗门和房门钥匙一直挂在钥匙圈
上,废用那么久简安都害怕它们生了锈。
钥匙微抖着插进锁眼,轻轻转两圈,门开了。
好像一个陈旧的储物室被打开,回忆铺天盖地涌来。简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桂花的香味,老旧的木家具散发出来的味道,
还有母亲身上素来萦绕着的不知何来的气味。简安弯下腰,从鞋柜里取一双拖鞋,换好走进家里。
二室一厅的房子,和他离家的时候并无太大的差别。简安走进母亲的卧室,乍一入眼的便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遗像。简安走到
遗像前,深深鞠了三躬,然后在红木衣橱里取了几件换洗衣物。床头柜上摆着一具电话,简安本来已经走到卧室门口,突然掉
转回去,回到电话边。
他伸手按了重拨键。最后一个号码是今天凌晨2:50,洪斌的手机。第二个号码是三分钟前,120。简安继续按,猝然捂住嘴。
2:46,母亲曾经拨出的号码,是自己的手机。
简安发疯了一般按着手机查询来电,为什么、为什么根本没有显示?虽然每个手机用户都或多或少抱怨过通讯公司,但简安从
来没在内心用那么恶毒的语言咒骂过他们。直到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没有办法想象,母亲在那样的深夜里,几乎濒死的恐惧时刻,如何在第一反应下拨出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又是怎样强烈
的绝望,让她放弃继续拨通,断然将它切掉。
她不是不爱他。但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伤心。
简安跪坐在床脚,再也无法抑制地失声痛哭。
第十八章
简安回到医院,才走到病房外,就听到了李纯青的笑声。年轻女孩子特有的清脆的声音,老太太似乎摘了面罩,和洪斌李纯青
说着话,精神听上去还不错。
你一句我一句,好像真正一家人一般其乐融融。简安站在门外听着,生怕自己一出现便会打破平和气氛。隔壁床位的病友也加
入其中,没一会儿便被李纯青逗笑,羡慕道:“3床你福气真好,儿子那么孝顺,媳妇人漂亮嘴又甜。”没有一丝的尴尬或迟疑
,三人均笑了起来。
简安也无声地微笑,然后将手中的袋子交到护士站,“麻烦给3床。”他漫无目的地在住院大楼里瞎逛,推开一道铁门,外面赫
然是宽广的天台。
简安坐在天台的椅子上,头顶是秋日的蓝天,高远辽阔。不远处晾着一排排床单,随风猎猎,散发出洗涤过后清新的味道。简
安觉得可笑,这里如此宁和,竟然不是谁家的后花园,而是医院的楼顶。他坐在这里,一动也不想动,明知把洪斌和李纯青扔
在病房很不好,但自己去了难道真的会更好?这些想法交替着,忽冷忽热,简安伸手环住自己,这里的风还是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