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个数据夹看了半分钟,加贺深吸一口气,双击,弹出来的内容一时让他愣住。
全部都是……他的照片……
按照日期进行了编号,第一张是那次绑架事件的半个月以后,他已经安然回到日本,参加学校活动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很瘦弱,脸色苍白,表情木然。那个时候他刚刚知道,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危机,都是他敬爱的「叔叔」的所作所为。他恨那个禽兽入骨,却因为没有反抗的力量而不能表现出来,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加贺一张一张的看下去,自己年少时的变化,从这些照片中,可以明显的感觉到。
他的神情越来越阴郁,眼神越来越冷漠,冷漠到一个极致,反而变成了一张张笑脸,遍体鳞伤的时候在笑,奸计得逞的时候在笑,甚至连母亲去世时,他都在笑……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变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几百张照片,一直到他成功的击溃那个禽兽,逼得加贺总一郎不得不退位为止。
最后一张照片,是二十一岁的他,风光无限的出席TSB的上市酒会。脸上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彷佛全世界都在掌握……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那一天,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一年,好像也是林景禹离开家,到外地求学的日子……
照片大部分是偷拍的,还有他的毕业照和各种报刊杂志的扫描图片,简直是他少年蜕变的一本百科全书!
林景禹……你当年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收集这些照片?
Powerless……无能、懦弱……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这算什么?!算什么?!救了我又放弃我,眼睁睁的看着我重入魔爪,却又假惺惺的关注着我、可怜着我!直到我成功了,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站在人人羡慕的高度了,你就觉得自己赎罪了,于是把我封锁在一个叫「无能为力」的角落,自己去外地求学,过着恣意潇洒的生活?!
可是万万没想到,几年不回家,就被我这种……这种被你放弃过的人夺走了家业,一定悔恨万分吧?!
于是跑到日本来挑衅,不仅要把我夺走的一切夺回去,还要我死心塌地的爱上你?!林景禹——你这个混蛋,把我当成试验品还是宠物?!而你对我又是怎样的心思……愧疚?好奇?长年的窥视下,产生的畸形占有欲?!
哈哈……那是你口中的爱吗?这就是爱吗?!
情绪激动之下,脑袋里一阵剧痛,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加贺紧紧抓着桌沿才没摔倒,闭上眼,深呼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缓缓睁开眼,向窗外望去,一点点适应光线,几分钟后,视力逐步恢复。
这时,突然看到对面药店里走出个人,慌慌张张的跑进一台破旧的二手车里。
那是……沈星艺?!合上计算机,加贺原衫立刻跟了上去。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体育馆一侧的巷子里。
沈星艺为蜷缩在副驾驶座的沉思远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毛毯,又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轻声道:「哥,你先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沉思远半眯着眼看着他,眼神涣散,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下车前,沈星艺仔细检查了下安全带,为了一会儿上车方便而没有锁驾驶座的门。
他躲到柱子后,紧紧的盯着大门出口,五分钟后,他的目标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林景禹,这个毁了哥哥一生事业的人,这个把他们逼到英国去还是不肯放过他们的人——虽然在英国被欺骗,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但沈星艺还是认定,设计哥哥的人一定是这个狡猾阴险的死瘸子!
虽然哥哥不让他冲动行事,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敢这样欺辱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才行!
手探进怀里,抓着匕首,沈星艺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在离林景禹还剩不到五公尺,他正要冲过去的时候,那人却突然转过头来,凤眼冷冷的盯着他。
沈星艺怔了一下,可是脚步未停,匕首也掏了出来,向林景禹的小腹刺去——
受死吧!
就在他要得手的刹那,突然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动作利索的卸下他的武器,向后一扭他的手臂,猛踹他的踝关节,沈星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林景禹俯视着他,笑道:「星艺,好久不见,我们好歹是从小就认识的,你就是这么和我打招呼的?」
被邹杰压着,沈星艺还不依不饶的骂:「死瘸子,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别忘了,我有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林景禹蹲下身,用手绢包着,捡起那把匕首,锋利的刀刃贴在了沈星艺脸上。
「没错,精神病杀人的确不犯法,不过……精神病撞车害死亲哥哥,悲痛之下吞刀自杀,似乎是很不错的一条社会新闻呢!」
「你说什么?!」沈星艺慌张的扭头向沉思远所在的地方看去,只见那台黑色的轿车突然发动起来,顺着斜坡加速滑下去,路边驶过一辆中型货车,两车相撞,黑色轿车整个被掀翻,辗成铁饼。
「啊——啊啊啊——哥——啊啊啊放开我——哥——哥——」沈星艺如疯了一般,用头撞击马路,满脸是血的在地上打滚、哀嚎,却被邹杰死死的压住,一步也动不了。
真正的绝望,只要品尝一次,就终生忘不了,也终生不敢再越雷池。
林景禹将刀子丢开,用手绢擦了擦沈星艺的脸,指了指后面,「你哥在那呢!」
沈星艺茫然的回头,就见季小武扶着好像昏迷中的沉思远缓缓走了过来。
邹杰松手,沈星艺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接过沉思远,摸摸他滚烫的脸颊,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眼泪决堤而出。
「哥……哥……你还活着……我没有害死你……哥……」
林景禹缓步走过去,弯下身,亲切的开口:「思远的身体好像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呢?我送你们……」说着,伸出手。
沈星艺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将沉思远紧紧抱在怀里,躲开林景禹的手,哆哆嗦嗦的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们吧……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哥哥说得对,不和这个人交手,就永远无法想象他有多可怕!他之前居然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这个人,恐怕根本没被他看在眼里过……
「星艺,别这么说,我和你哥哥的交情一向不错,咱们也是儿时的玩伴,应该更亲厚才对!听说你们家最近遇上了些麻烦……只要你开口,一切都好商量!」
沈星艺忙不迭的点头:「好……什么都好……我都听你的……」
林景禹笑着在沈星艺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转身上车。
邹杰启动引擎,季小武摇下车窗,看了看那个还抱着哥哥哭个不停的男人,压低声音道:「侄少爷,就这么放过他们的话,难保以后不会有后患,不如——」
闻言,林景禹瞪圆了眼睛,一脸讶异:「小武哥,我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你这么说我很惶恐啊!」
「……」
季小武气得嘴角一阵抽搐,恨不得左右开弓给自己两巴掌。叫你没脸、叫你多嘴、叫你不长记性……大哥,大嫂,这种人哪里需要照顾,我不干了啦!
车子开远,一直在角落看着这一切的加贺原衫走了出来。
真是精彩啊……杀人诛心,林景禹是深谙这个道理的。
相信从此以后,沈家兄弟不仅不会是林景禹的阻碍,反而会成为他的助力。
电话响了起来,接听,长谷小姐疲惫的声音传来:「总裁,传给你的数据收到了吧,海关那边扣了我们的矿石一直不肯放……」
「晚上我回去,召开中层以上会议。」
「啊?好,我马上安排!」
加贺跟祁子嘉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带,走的时候也一身轻松,入关之前,只给祁子嘉发了个简讯。
「我回日本了,勿念。」
半个小时后,祁子嘉和林景禹一起赶到机场,飞机已经起飞了。祁子嘉以为林景禹会马上买机票追到日本去,谁知那个总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男人,却一脸颓然的坐在候机大厅发呆。
祁子嘉走到他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原衫明明是只老虎,为什么一定要拔掉他的牙齿把他变成猫?」
「他本来就是只猫,硬撑着非要做老虎——或者可以说,因为我是一条鱼,所以,我要让他成为喜欢吃鱼的猫!」林景禹双手撑在膝盖上,仔细看,他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裤子,好像不这样就克制不住自己一般。
祁子嘉不怀疑林景禹对加贺原衫的情感。再怎么心机深沉,也不会搭上自己的命去算计别人,可是,就他知道的,这小子对原衫,却是刻意隐瞒比坦诚相对要多得多。
「你既然那么爱他,就好好待他,为什么还要——」
「只有天黑下来,才能看到星光……只有逆境中,他才能知道我的好。」
祁子嘉被这样的歪理邪说气笑了:「这是什么话?为了要他爱上你,就要折磨他吗?」
林景禹眸光一黯,不客气道:「小婶,你以什么立场来教训我?」
祁子嘉也笑了,端着手臂好整以暇的打量林景禹。
这小子一直固执的称呼他为「小婶」,怎么听怎么带着点讽刺的味道,他早就察觉林景禹不喜欢他,本以为是因为他毁了林家的基业,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有些其它原因。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上,林景禹也不再装出谦逊的样子,冷冷道:「小婶,如果你不是被我小叔追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敌人呢!」
「……」祁子嘉眯起眼睛,林景禹用「敌人」这个词,显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过我也很感激你,非亲非故、又不知道底细,在那种情况下,你一个小混混居然有勇气救下他……你比我有勇气多了!谢谢你出手相助,也给了我一个挽回自己错误的机会。
「但是也因为如此,你成了他敞开心扉接纳的最后一个人!自你之后,他的心门紧锁,我守候了他五年,也没能走进他的世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亲密无间、互相扶持,只因为,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祁子嘉扬起下颚,轻蔑道:「我救原衫,和你有什么关系?用不着你感激!再说,我们是朋友,我们有多亲密,更不干你的事!」
「小婶,幸好到此为止……幸好你们是朋友。」林景禹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恢复成平日里温和有礼的青年才俊的样子,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语气凛冽:「如果他真的爱上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景禹的话虽不客气,但祁子嘉并没有被激怒,也没有被威胁的感觉。他只是林景禹的假想敌,没必要拿一个为情所困的人的话太过当真,而且,林景禹的态度虽然显得咄咄逼人,可是微微颤抖的身体,却泄露了他心中的无奈与彷徨。
他已经被加贺原衫的不辞而别打击得失去了一贯的镇定,自己也没必要和一个失恋状态的「晚辈」斤斤计较。
电话响了起来,林皓在那端大呼小叫:「祁子嘉,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大半夜的你跑哪里去了?!」
祁子嘉看着林景禹远去的背影,深深的叹了口气:「林皓……你家里人,都很恨我呢!」
「说……说这个干嘛?」林皓惊慌起来,急忙表白心意:「只要我爱你就行了。」
「对……这样就足够了……林皓,我爱你!」
「唔……讨厌,快回来,我洗干净等你!」
两个多月对公司的事情不闻不问,TSB没有倒闭甚至没出什么大乱子,除了加贺原衫平时制定了很详尽的事务紧急处理机制外,也要归功于总裁办的秘书们没日没夜的工作。
尤其是泽崎小姐,在安哥拉受伤归来,胳膊还打着石膏就来上班,敬业得让加贺这种资本主义剥削阶级都有些愧疚了,于是回公司的第一天,就给她们每人包了一个大红包,还承诺过段时间给她们分别放长假,公费环球旅游。
其它部门,包括新组建的电子产业部门都正常运转,反而是TSB最早就开始经营的进出口贸易受到了海关的刁难,接连几批货都被扣押彻查。
虽然被扣的货都是正规出口品,证件齐全,海关最多扣一天就得放行,但又是提供材料又是配合检查的,处理起来也很是麻烦。
所有人都搞不清是哪里得罪了海关,可是加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被国际刑警盯上了,不短的一段时期内,只能做个本分的生意人了。
夜总会酒吧那些地方早就脱手给了栗山月,黑道只剩下走私生意,现在也没办法进行,TSB的产业一大半和泰展关联在一起,完全是俱荣俱损的关系。
他现在的状态真应了林景禹那句话……
「你成为我的家人,我成为你的事业,这就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换句话说,就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逃出你的掌心就是了……想到林景禹说这句话时笃定的表情,加贺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念头,只是摇头苦笑。
他和林景禹,走到这步田地,已经不是他想逃就能逃的!
在安哥拉发生的一切,足以弥补林景禹所有的过错。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你替我挨上致命的一刀,所以你之前刺我的那么多针,就能不痛了。怨恨不能销毁爱恋,但同样的,爱情也不是万能灵药,足以抹平所有的欺骗与伤害……
在这种的纠结中,加贺原衫只能逃回日本,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他和林景禹该何去何从。
而他回来的这些天,林景禹连个电话也没有,想必也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甚至很可能已经知道他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更别提他拔走了他的硬盘……其实这些事,他本来也没想瞒住林景禹。
试过这么多次,哪有一次,他真正能瞒住他呢?
第十章
由奈在离开的前一天打电话来辞行,她要带加贺总一郎去英国,一家人团聚。
犹豫再三,加贺还是去机场送行,那老头毕竟提供了一枚精子才有了他父亲,也许这一走就是永别了呢?
出院后的加贺总一郎恢复了往日的矍铄,腰板挺直,目光犀利,表情冷峻,加贺甚至觉得,跟自己比起来,这老头好像更健壮一些。
由奈要去办理登机手续,加贺原衫和加贺总一郎面对面坐在VIP候机楼里,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沉默久了就是尴尬,正当加贺打算找个借口先行离开时,加贺总一郎开口:「我知道你反感我过问你的事情,但是我临走前,还是有一件事一定要问。」
「什么事?」
「你和林景禹,真的是情人关系吗?」
「……」加贺皱眉,心思绕了一圈,最后挑衅的一笑:「是啊,他是我的情人!」
「你不用说气话,其实你就是真的喜欢男人,我也不是那么反对……」加贺总一郎倒是心平气和很多,缓缓道:「你和你叔叔弄到这步田地,我只求有生之年不要再见到你们骨肉相残,其它的早就不在乎了。」
加贺不解:「那你之前为什么那么反对,还说我是……丢人现眼?!」
「这是受人所托!」加贺总一郎也不卖关子,主动说:「早在你和林景禹被周刊拍到在停车场亲热的时候,我就和他谈过了。
「当时他拜托我,激烈的反对你们的事情,不仅是你们的关系,还包括你的婚姻,故意在你面前撮合他和由奈,以及随后你做的所有决定,我都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