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有趣,不禁在脑中勾勒出摇曳的烛火,“或许比这里的景色要美吧。”只是不成想,多年后,我竟独自一人漂泊江湖,看天地浩大。
犹记得两年前,我退出了皇位的争夺,给夏潜最大的机会。我说不清今时今日是否有些后悔,只记得当时自己是真的不屑于那尔虞我诈的朝堂与权势。每每仔细揣度自己的性子,也并非一个帝王之才。
我以为,我是不曾负过任何人的。只是再次回想起多年的宫中生活,唯一愧对的便是父皇吧。
还记得,离开前夕,父皇曾召见过我一次。我始终是知道他病了,只是未曾想过这样严重。原来平日里的强势依旧,不过是一些药物的表面作用。
那日,我的心情非常忐忑。父皇对我一向严苛,每当他对我怒声呵斥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觉得害怕。他是夏寰开国以来最严厉的君王,也是建立了无数功勋的帝王。最近,宫中暗潮涌动,我是知晓的。我毫不怀疑,自己被他抓到了什么把柄,使得他一不高兴,便斩了自己。
“寄儿,过来一些。”我看见龙床上明黄色纱帐后的影子,又见元德小心翼翼的掀开帷幔。他并没有正眼看我,甚至没有看任何地方。不知为何,我总感觉,那时的父皇,没有将视线聚焦在任何可形容的范围之内。
我走上前,借着不算明朗的烛火,才看清父皇的脸。苍白、消瘦,像是燃烧殆尽的枯烛。一时间,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在我心里,他似乎永远强势,甚至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永远活着,去操纵夏寰的朝堂与子民。
“对于册立太子,你有什么看法。”他平淡的问,我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划出了嘲讽的弧度,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的错觉。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二弟是不二人选。”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敢抬头看他,尽管他病弱,憔悴,依旧有着不容我挑战的威慑力。
一声冷笑猝然从耳边传来,我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发现他依旧没有在看我,只是沉声喝道,“朕今日问你,这话到底真心假意!”说罢方才转过头,那双眸子里是一股透彻人心的力量,“若朕已决意将这王位传于你,你又如何?”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脑子里顿时划过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画面,我沉住气,一字一顿道,“儿臣不要这天下,我要离开这里,去游历外面的世界!”
“很好,朕该赞叹你胸怀大志。”他轻笑起来,与笑意不符的是眼中的戾气,让我不敢直视,“朕要让夏潜死。”他说,一时间我根本来不及揣测他心思,整个人愣住了。他对夏潜的宠爱,我是知道的,今日他竟说出这种话,让我不可置信!我不相信,夏潜的才能他没有半分的赏识,为何这样反感夏潜继位?
“父皇,请您不要这样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我直视他的眼,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高深莫测。
“为何?”他面无表情的反问,讽刺道,“你对你二弟的关心,是不是超过了该有的界限!”说着,他的音量突然增高,抬手摔碎了手边的药碗。“你当真辜负了朕的刻意栽培!”他厉声喝道。刹那间,我却在那双向来坚定的眸子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悲伤。那是一种被沉寂了太久的悲伤。
我不敢说话,被父皇看破了心思,一时间颜面无存。
他想要起身,却因为太过虚弱的身体没能成功。我上前,扶起他,任由他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我身上,才勉强走出内室。
一时间,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父皇的身躯在我眼中是那样的伟岸,有一个男人得以追逐一生的高度。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已和他比肩。一直以来,我都以仰望的姿态看着父皇,只是不知,站在高处的他又是否会有些孤独。
他不顾元德的劝慰,固执的选择站在微凉的夜色下,他抬头看着天,淡言道,“朕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若为了保全你的其他兄弟,你愿意继位吗?”他低声说,一时间,我难以适应他言语间全然不见的颐指气使。
我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父皇,您还有很多的时间。”宫中御医众多,总能治好父皇的病症,他才三十二岁,正值壮年。“我也相信,夏潜不会对自己的兄弟……”
“他不是你的兄弟!”还没待我说完,就被父皇打断,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咳个不停,冷汗顺着额角簌簌落下。借着月光,那一头青丝似乎转瞬之间白了半边。
“元德!”我慌乱的喊着元德的名字,唯恐父皇有个三长两短。
哪知,他强撑着直起身呵斥道,“住嘴!”眨眼间,刚才的一头白发仿佛只是错觉。但我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他的指尖在颤抖,脸上失去了唯一的一点血色。
霎时间,我想起了一种来源于属离的奇毒,名唤蚀年,中毒者无法解除毒药,发作时会伴随着蚀骨的疼痛迅速衰老,再以诡异的速度恢复。这是后期的状况,无药可医。
“你永远不能懂,潜儿跟他一样,容不得这些兄弟。”他说,看向我时竟有些许的同情。我不能懂,却问不出一言半语。“送大皇子回宫,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寝殿一步。”他下令,在临走前轻笑着的看着我。
那种安静的笑意在我的记忆中为数不多,最清晰的一次,便是我六岁的生辰。父皇抱着年幼的我看满天星辰。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我都无法去恨,我甚至不再怀疑,他对夏潜的宠爱多过于我。只是,我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夏潜失去性命。
赵汀使臣来访的那日,我收到了消息,心知父皇要在派夏潜去赵汀的路上的动手。我跟守在寝殿的每一个侍卫厮打,后来想想,那些侍卫可能早已经被授命,只是象征性的阻拦我。想来,父皇只不过再给我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父皇也做出了他的选择,决然的将四弟与六弟贬为庶民,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我知道,这是他为了保全他们的方法。
那一刻,除了敬佩和仰慕再无其他情绪,我自知,就算处在父皇的位置,也不会为夏寰的未来做的如此果决,他何尝又不会痛呢?也许,被我们神化的他,只是更加疲惫罢了。
那日,正殿之上,我摒弃了对夏潜的所有情感,毅然决然的决定奔赴沙场,并在凯旋而归之日诈死,离开这纷乱的朝堂。
只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那晚父皇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没有失望,没有愤怒,甚至还揣着几分淡淡的成全与向往。
在很久以后,我才恍惚的明白,那种目光蕴含了某种希翼,或许,父皇也曾经向往过外面的世界,放弃权势,去游历各地山水。
只是,他没有再能看见。在我出征的第二天,便得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恨或者责怪夏潜的无情。
一切的情绪都被我隐藏在心底,直到离开军营。
那天,余晖刺眼。我独自一人坐在山上抚琴,父皇最爱的曲子。我想,这是我能给他最后的报答了。好好活下去,替他看遍天地涟漪。
“寄!”听见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一张美丽却没有生气的面容。走进,看他淡淡的笑起来。一时间,从未有过的满足。无念,他是我安插在父皇身边的人。从来只为我展露笑意。
“走吧。”我乘坐在马上,拉着同样坐在马上的他的手。
他侧头看着我的脸问,“这次我们要去哪里?”
“你喜欢属离,不是吗?”我反笑着问他,一时间有种想要放弃漂泊,只要和无念在一起安稳的生活。在他的眼中,我也看见了同样的向往。
白衣,青丝,并肩而行。也许,这就是美好的结局。正当我沉浸在自己勾勒的蓝图中,无念从怀中拿出一样腾龙金饰信物。我疑惑的看向他,无念淡淡的微笑,直言道,“陛下在死前交给我的。”
“……陛下?”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一丝怀念,心下却有些惊讶,“你说父皇?”
无念点了点头,将腾龙金饰交还在我的手中,声音中毫无生气,像是早已死掉了一般,“陛下说,若有朝一日,你欲回朝堂,便要抓紧这个机会,仅此一次。”
瞬间我无法思考,只觉天地无声。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