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式微一抬头,指着我身后的李可道:「寄微,李可是紫寻的人。」
第十五章
他的声音过大,以至于我都吓了一跳,李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谁有不是圣上的人,难不成紫宗主你不是么?」
我冷笑了一声,道:「他是谁的人,我一直都很清楚,倒是你十年都没让我摸透,我起先以为你是二哥的人,结果你又成了紫寻
的人马,现如今是谁的,只怕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是么!」
紫式微踏前一步,似乎想过来执住我的手,我退后一步,他只捉住了我的衣袖,我手一伸,便用随手携带的短剑,一剑划落了那
片衣袖,然后道:「紫式微,从前我跟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我是一个顶爱计较的人,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我必不
原谅,要我回头是万万不能的。从今往后,你就当我俩不曾结识过,十年前瘦西湖边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肿涨的疼痛,说什么瘦西湖边大梦一场,这纯然都是说给我听的,因为瘦西湖边,轻轻一瞥的那么
短短一瞬,他的眼里无我,我的眼里却有他。
我拉起李可匆匆与他擦肩而过,李可被我拖得一路急奔,到了得月楼我才算放开了他,笑道:「不好意思,凭白弄了个浑人叫你
难堪。」
李可只淡淡一笑,道:「难堪得只怕是那位紫宗主。」
我轻笑了一声,道:「那是他自找的。」
我说完率先进了酒楼,得月楼里拿手菜我自然都能倒背如流。倒是小二见我一个平日里顶顶随性的一个王爷发过一次脾气,似乎
很是受到了一点惊吓,如今规矩了很多,言行举止都像是一个大酒楼的伙计。几次与他搭讪,他都是嗫嗫小心回应,我只好微微
一笑,也莫可奈何。
李可望湖的兴致似乎要比吃饭大得多,我则喝酒的兴致比吃菜要高,我给李可斟了一杯酒,笑道:「要是不能再回都城,只怕我
心里最想的东西要属得月楼里的松鼠鱼了。」
李可笑道:「我会做!」
我一愣,佩服地道:「你有什么不会的没!」
李可微微一笑,道:「只怕不多。」
我看他浅笑,弯起的唇角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心里不由是一阵心慌意乱,手大着胆子按在了他的手上。李可的手似乎下意识
地往后一缩,但到底没有真得抽走。
我握着手心里的手,低声道:「夫复何求。」
隔日,我扮成了李可的师爷跟随他前往西郊,路上其实我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毕竟李可只是帮助我私会太后,但却不知道我是
借了这个机会要把太后救走。
马车里我看他一脸平静,心中愧疚更是无以复加。
紫允这是巡视,我虽然做过乔装,但也不敢在他面前晃悠,所幸他的注意力都在李可的身上,没有多看我几眼,我暗暗松了一口
气。
「又要让亦然你辛苦了。」紫允笑道。
「客气了,份内事,谈不上辛苦。」李可淡淡地回应道。
紫允悄声道:「坦率地说,我实在不知圣上要留着老虔婆做什么,留着她往后兴风作浪么?」
「圣上是仁德之人。」
紫允叹息了一声,打了个哈哈道:「确实,圣上仁德啊,我看他就是下不了这份狠心,我等也只好提命以报君恩了。」
李可微微一笑,道:「莫非是徽王不愿意在这里镇守么?」
紫允脸色一变,道:「亦然你这话说的,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岂容得我等挑挑捡捡。」
李可微微作了一揖,道:「徽王高风亮节,亦然佩服。」
紫允也算是一个城府之人,但被李可这么捧捧摔摔,似乎也奈他不得,但似乎也没了要李可长谈的兴致,言了一声亦然你忙,便
匆匆带着他的人马回城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笑,替他盼着顾冬青的闷棍不要敲得太狠。
李可三言两语支走了徽王,便与我长驱直入,进了关押太后的偏殿。
我看着这偏殿虽然装饰精美,但却似乎久不修缮,显然自从太后住进此地,这里便再也没有仔细地料理过,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太后是一个极讲究的人,衣食住行样样精美,想她在这里居然住了三年之久,我不由一阵心酸。
李可与外面伺俸的老嬷嬷说了几句,道:「请说大理寺卿李可求见太后娘娘。」
那老嬷嬷慌慌张张地进去,没过一刻,便传来太后的声音,只听她冷笑道:「他想要把自己个谋朝篡位的贼子打扮成正主,也要
看我愿不愿意配合。」
听到他老人家的声音清晰,我不由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她依旧硬朗。
老嬷嬷只好又出来,还没言声,我便朗声道:「李大人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跟太后闲聊几句,还望太后看在李大人心诚的份上,
赐上一面。」
我的话音一落,里面有一阵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就听皇太后奶奶道:「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李大人为官不易,你早一
些回去吧。」
我千料万算,却没想到太后奶奶居然不愿意见我,我只好道:「太后娘娘,您能体谅李大人为官不易这份心,下官等都深感同怀
,只是李大人既然远道而来,必定不能空手而归。」
太后沉默了许久,才略略沙哑地道:「李大人,世事诡谲,反复无常,能置身事外者,必定是上天寄于厚福者,你要好好珍惜。
」
老嬷嬷唯唯喏喏,我正急得没有着落,李可已经起步朝后堂走去,老嬷嬷大惊失色,却是不敢阻挡,我则大吃一惊,道:「万万
不可造次,不能对太后不敬。」
李可微转脸,道:「你有其它的法子么?」
我听了也颇为无奈,想起时辰已到,我一咬牙跟着李可闯入了内堂。
太后正坐在里面椅子上,我见她依然衣冠整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心中不由百感交集,太后见我的第一眼也似乎颇为激动,但
她只是眼睛微微湿润,却什么也没做,反而道:「大胆,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闯到内堂来。」
我踏前几步,给她跪下,叩了几个头,道:「孙儿不孝,我来晚了。」
太后这一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我道:「你,你来做什么?」
我起身道:「孙儿已经都按排好了,我这就救您出去。」我说完转身拔剑,一剑便了结了紫寻派来伺候太后的那个嬷嬷,她当时
正要转身向外飞奔。
我看着她的尸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脸对李可道:「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对不起。」
李可倒是很平静,道:「你是否连我也要杀了。」
我低了一下头,突然拉起他的手,将短剑塞于他手,道:「等一会儿出去,毕定是厮杀成片,你拿着它防身……倘使你愿意,你
便跟我一起走,我说过,欠你的,我拿一生来还。」
我说完,颇有一点不敢看李可的脸色,也不太敢李可拒绝的言词,转身搀起太后,道:「我们走,太后奶奶。」
太后微微叹息了一声,跟着我起身,我路过李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却听李可道:「好!我随你去。」
我的眼睛忍不住一热,抬头去看李可,对他说:「你放心,我必定死在你的前面,有我,绝对不会叫你损伤半分。」
李可点了一下头,道:「我信。」
我们三个人出得大殿,远远得便能听到西郊别宛一阵喧哗,这个时候只怕是顾冬青已经敲了徽王的闷棍,这个时候自然是有人跑
回来救急或者要求支援。只要驻扎在这里的三支骑兵,调走任何一支,庄仲庭手里的人马便足以应付。
这些骑兵均是徽王紫允的人马,听见紫允遭伏如何不心急,我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马蹄乱踏之声。我耐心地等着,隔了一会儿空中
传来红色的烟火弹,我大喜,道:「太后奶奶,有人来接我们了。」
只觉得四击如同震耳欲聋一般的喊杀之声,我倒不知道庄仲庭居然还有如此多的人马,我脱口道:「李可,没想到元氏的人不少
,你等会儿可要离我近一点,他们……」我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就这么一凉,然后有一阵疼痛,眼前一阵金星,
境像似梦似幻,又似瘦西湖边我见到紫式微的第一眼,落拓不羁,又像是李可坐在书案之后,细长的手指一拍惊堂木,道:「欲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特爱听他说这句话,仿佛与你有约定,永不散场。
最后是听到太后奶奶凄厉的叫声,我却无力再安慰她,就这么直直地摔落在尘埃之中。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就这么睡去也是好的,我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可是这一觉还没睡多久,我就被胸口的剧痛又弄醒了,只觉得我似乎被搂在一个人的怀里骑在马上,他正拿着剑左挡右架向前冲
,从下面看去,只能看到略带胡渣犯着青色的下巴,我淡淡地道:「怎么又是你。」
紫式微一低头,惊喜地道:「你醒了。」他的声音都有一点颤,仿佛要喜极而泣似的,那一刻,我真是有一阵恍惚,在我的记忆
里,他从未有过泪水。
「本王真是……千年的乌龟,万年的晋王。」我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紫式微已经收了那幅热泪满眶的样子,笑道:「正是,乌龟要跟你比岁月,毕定算是早夭的。」
我看了一下四周,紫式微已经冲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批人马,不用问,一定还是当年替二哥做过事,帮紫寻出过差的那匹人
马,没想到今日本王也用上了。
「我太后奶奶呢?」我问。
紫式微笑道:「你放心吧,紫寻的命令是要活捉你们,所以来得人马虽多,却不下杀手,我已经用另一路人马,帮助他们杀出重
围了。
我长长叹息了一声,微微开了一下口,但那一句问话却始终也没有问。
紫式微也似乎没有要跟我说明的意思,我伤重无力长途跋涉,这大概就是紫式微要让我跟元氏大队人马分开的原因,毕竟紫寻想
要追的人不是我,而是还侥幸在逃的元氏势力。
我们在一座小渔村落了脚,紫式微一路系心照顾,我这条命总算保了下来。
大夫说我的心大约有一点偏,刺剑之人却是一剑命中正心,因此反而没有将我刺死。
我听了长长叹息了一声,再次合上眼睡我的长觉,每日里我除了吃,就是睡。紫式微也不与我多说什么,只是每天他替我捉了活
鱼回来,都会跟我讲他今天捉到鱼多大多大,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末了他总要加上一句:「等你好了,我去玩儿。
」
我睁开眼又闭上,终于一日似乎怎么也睡不着了,起身,从撑开的竹窗向外望去,却意外地看见紫式微正在晒网。没有捕过鱼的
人不知道,渔网很易打结,理网晒网极其麻烦,紫式微赤着一双脚站在沙地里理着网,看起来极有耐心,手法也很纯熟。
我隔着竹窗看着,外面的太阳很好,近海的地方比之都城反而要温暖许多,竟然让人有一点遗忘了冬季的寒意。海面上有几只海
鸥飞过掠过水面,彤红的夕阳染红了半边海水,于是显得海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矛盾,半面明媚,半边沈郁。紫式微已经晾好的
渔网,回过头见坐了起来,便向我大步走来,道:「寄微,起床了。」
我伸了个懒腰,胸口还似隐隐有一些作痛,但却已经不妨碍我行动自如,我淡淡地道:「再睡下去,我这万年的晋王就要变成臭
咸鱼干了。」
紫式微微微一笑,道:「我给你打水洗澡。」
其实我躺着的时候,他是常常拿温水过来给我擦拭身体的,最初是有一些尴尬,后来是对这种尴尬有一种苍凉之感。再亲密的人
,有一天也是会觉得陌生,会有距离,只因为这个人跟你分开太久,久到你早已经决定要独自上路。
紫式微将水打好,笑道:「王爷,水来了,是您自个儿洗,还是让小的伺候?」
我微微一笑,道:「有人伺候,那就最好了。」
紫式微爽快地诺了一声,我将自己的衣服褪去,水不凉不热,我将整个人都埋在桶里面,任那温暖的水流将我整个包围。紫式微
替我搓着背,道:「寄微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
我轻轻抚摸着胸口的那道伤疤,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紫式微哈哈一笑,道:「我呢,就有一个好主意,不如我们去西域吧,那里稀奇的人多,稀奇的东西也多,听说那里早上是秋天
,中午是夏天,到了晚上就又成了冬天,大家伙围着火炉吃西瓜,烤羊肉。」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我微微笑了一笑。
紫式微拿起白毛巾甩了一个花,笑道:「我紫式微何时又出过不好的主意。」
我淡淡地道:「这个主意是不错,只是你晚提了很多年。」
毛巾便转偏了,掉入了水桶当中,依旧转了一个花沉入了桶底。
紫式微苦笑了一下,道:「寄微,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陪你出去散散心。」
我笑了笑,道:「我即不悲伤,也不难受,只不过受了一点皮外伤,又何需散心。再者说,天底下哪里有比都城更好玩的地方,
我何必大老远地跑去围着火炉吃西瓜,倘使我想吃,差元宝出去买就是。」
紫式微没有说话,只是很慢地将我后面的长发挽起,道:「寄微……」
我洗完了澡便拥着被子看外面的星星,被子紫式微日日都换,日日都晒,所以上面有一股太阳的味道,闻了便叫人有一种暖洋洋
的感觉。紫式微盘膝坐在我的旁边,陪着我一起看夜晚的星辰。
我细细想了想,我与他十年,他这还是第一次陪我看星辰,过去他在我这里永远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因为他心中藏的那个
人不是我。只是现在的我,也许是因为心里拉了一道大口子,里面便再也装不住任何东西了,什么东西都像流水般地来,再像流
水般地走,再没什么能叫我心微微荡漾,久久等候。
外面传来了快马之声,紫式微起身,打开门,门外有人而来。
那马蹄之声整齐划一,却不震耳欲聋,像是在马蹄铁上另外包裹了精棉之物,这么考究的队伍我想除了过去二哥的彪骑营,再也
没有其它的队伍了。紫式微门一开,外面的人下马叩首道:「左骑将军李朝英拜见太子。」
即便是我已经处变不惊,收到这则消息还是震惊了一下,紫式微更是大吃一惊,他道:「怎么是我呢?」
李朝英小声道:「殿下,我这里有一份圣上的密函,请您阅过之后立刻回京。」
紫式微接过信件,拆开,隔了一会儿,似乎才叹息了一声,道:「圣上正年富力强,何需匆匆禅位?」
李朝英则道:「请殿下速速回京。」
紫式微低了一下头,道:「我收拾一下,你们先回吧!」
李朝英则规矩地道:「朝英在门外候着殿下。」
紫式微应了一声,将门关上,迟疑了一阵,才向我走来,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我则淡淡地道:「紫寻只怕已经走了吧。
」
紫式微苦笑了一下,道:「正是。」
「他那么急于要除掉元氏这个后患,看来早就做好了要禅位的打算了。」我想起那个永远看起来温柔,手腕却比谁都要硬的洛川
寻,想起只怕此生再难见到这个人,这个明明应该叫人恨,可是我偏偏却又提不起恨他之心,事实上我谁也不恨,只是没有气力
原谅。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将位置传给我?!」紫式微倒像似得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连声道:「这个位置紫寻原本是嘱意要传给
你,但又怕你最终还是要被旧情所累,到时候会纠纷再起,紫氏又要腥风血雨……」
我仔细想了想,似乎紫寻确实有提过要将皇位让给我,一来我根本没什么君临天下的兴趣,二来我深以为他是拿这个来套二哥的
消息,不曾想原来他真得动过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