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义上是太子,但是向来兢兢业业,连声大气也不敢喘,不要说执掌朝政,甚至连那些得势的权臣都比不过。当初李林甫想陷
害他,连自己的妃子都被无辜牵连进去了,自己又敢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李林甫死了,可接任的杨国忠更是眼高于顶,不把他这
个太子看在眼里;就连那个胡人安禄山,自认了杨贵妃为义母以后,也是越来越飞扬跋扈,甚至于当着玄宗的面说「臣只知有陛
下,不知有太子」此等大逆不道之话,父皇不理会,他一个窝囊的太子又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能小心翼翼的保住自己性命就
不错了,当初「三庶人」案就是前车之鉴呐……
听见是安禄山的儿子,李琎也没了再理会那人的念头。
太子和杨国忠、安禄山等人一向不和,而他无心政事,更没和安禄山等人打交道的心思,自然不想理会,当下装作视而不见转过
头去,和其他的李氏子弟闲话起家常来。
李琎目光不经意扫过第二层高台,眼角瞅见一个人影,当下不禁一愣,连忙细细看去。
一身突厥胡服,长发并未像唐人那样束起,而是依着胡人的装扮用金丝发环拢住,斜披在肩头,英俊帅气的面孔,嘴角微微勾起
,带着三分戏谑三分不羁的微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
李琎一口酒差点呛住。
那家伙不是哥舒碧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突厥奸商,还真是无孔不入!
只不过片刻的讶异,李琎就想通了其中原因。
原来哥舒碧乃是大唐名将哥舒翰之子,虽然不像他大哥那样捐有功名在身,无官无禄,可全长安谁不知这个走南闯北的突厥商人
是大将哥舒翰的二儿子,虽然在哥舒翰拜将之后,为了避嫌,哥舒碧将商队的许多生意都移给同族人,以免被说他仗着父亲之势
做生意,但他行商很久,长安里不少商号都是他家主顾,这突厥商人的名号,倒比「哥舒翰之子」五个字更加的响亮。
而哥舒碧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凭他是哥舒翰的儿子,自然也就堂而皇之的登上了宫门楼,在第二层入席。
第二层大都是居住在长安城里的外臣子弟,像哥舒碧之列的都在此入席。按理,安庆绪虽然身为安禄山之子,但暂时无功名在身
,也是只能坐在此处的,可玄宗格外开恩,特地将他召到第一层,此举让二层上的众人议论纷纷,羡慕不已。
对耳边嘈杂的议论声,哥舒碧都听若未闻,见李琎看见了自己,一双眼瞪得偌大,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不禁起了个促狭的念头
,端起酒杯朝向李琎的方向微微一点,然后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时,他双目看向李琎眨也不眨,伸出舌尖在自己唇角一舔,眼神
里也带上了一丝儿挑逗的味道。
果然,只见李琎的脸顿时一红,旋即若无其事的扭过头,打死也不再看向哥舒碧的方向了。
哥舒碧心里越加好笑。
居然学乌龟缩头不管,以为这样就能无视他的存在了不成?这小花奴,真是想得太天真了,这笔帐要什么时候去讨回来比较好呢
?最好还是连利息都滚三滚再讨才最好啊!
哥舒碧一手抚着下巴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浑然不觉身旁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
当然,台上的李琎也没有察觉。
事实上,他要是知道就这么一眼看过去的功夫,自己就又被哥舒碧这个奸商给「利滚利」了,只怕早就一脚踹在了哥舒碧脸上。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都不曾察觉嘈杂声越来越大,再加上宫门楼下万众欢腾,连宫廷乐师们的演奏都听不清了。
玄宗虽然喜欢热闹,可如今喧闹太过,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当下招过高力士,示意一番。
高力士便上前在楼边上大声喊道:「念奴即将演唱,王郎吹笛伴奏,大家是否愿听?」
高力士的声音再大,也比不过楼下众人嘈杂的声音大,可此言一出,楼下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都静待着念奴出现。
见安静下来,玄宗满意的点点头。身后,一位娉婷女子便婀娜多姿的走上前,先向玄宗行礼,才斜转身子,面向楼下的众民。
一旁,宫廷乐师中,王二十五郎擅长吹笛,得了玄宗命令,自是全力以赴,一缕悠扬的笛音就缓缓的传了出来,直入天际,悦耳
动听,低沉处如窃窃私语,高扬处如凤凰长鸣,而就在这婉转的笛声中,清扬的女声渐渐的和了进来,从低到高,和笛声相互辉
映,却又并未被笛声给盖住,反倒是衬托得笛声越加悠扬,而笛音也让念奴的歌声听起来清澈剔透,水晶似的透明,切冰断玉一
般的嗓音恍若天籁,动听无比,让闻者无不如痴如醉。
一曲歌毕,那美妙的声音却还犹如在耳边盘旋,绕梁三日,也不过如此了吧!
哥舒碧本来并未留意到这场演唱,但念奴的歌声一起,他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那美妙的歌声吸引了过去,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为
念奴的天籁之音而倾倒,直到念奴唱完离开,都还沉浸其中,回味不止。
玄宗见宫门楼前鸦雀无声,不禁笑起来,侧头问向一旁听得连嘴巴都合不拢的安禄山,「安卿久居外地,还是第一次听到念奴唱
歌吧?觉得如何?」
安禄山这才回过神来,挪动自己肥大的肚子,面向玄宗,大声道:「臣孤陋寡闻,此等天籁还是第一次听见,真乃大唐一绝也。
」
玄宗听见安禄山这样说,看了看身边微笑不语的杨玉环,倒没说什么。
可安禄山惯于察言观色,见状连忙又道:「臣有罪,臣胡言乱语,大唐岂止一绝,应是两绝。」
「哦?何为两绝?」玄宗闻言有了兴趣,扬扬眉问道。
安禄山想也不想就大声开口:「第一绝当然是母妃的霓裳羽衣舞,天下无人能比;第二绝,则是念奴姑娘的天籁之音。」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真诚,就像是句句出自真心一样。
陈玄礼等人听了不禁皱了皱眉,但听进玄宗耳朵里,却是受用无比,笑着对杨玉环道:「你这胡儿义子,倒孝顺。」
杨玉环也笑得花枝乱颤,掩口道:「禄山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
「嗯!」玄宗点点头,看见安禄山那肥硕的肚子,不由得动了玩笑的念头,指着笑问:「安卿肚子这么大,里面都装的是些什么
呀?」
安禄山外表看起来体胖痴肥,但脑筋灵活无比,片刻间就想到了如何应对,于是拍着自己的肚子,还是笑得一派天真的回答:「
没有装其他东西,只有一片赤胆忠心!」
他这话逗得玄宗越发开心,笑了一阵,才道:「说起曲舞擅绝,我大唐当有三绝才是。」说完便闭口不语,笑吟吟的看着下面的
人面面相觑、纷纷猜测。
杨玉环都不知道玄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他说的是谢阿蛮,但谢阿蛮近日身体抱恙,所以今天也没跟着来,在后宫休息,那
还有一绝,会是什么呢?
杨玉环越想越是奇怪,一双美目不解的看向玄宗,却见玄宗顽皮的眼神朝向李琎一晃,当下立刻会意,也抿唇笑起来。
玄宗所指,当然不是指李琎好酒乃是大唐一绝,自然另有所指。
见把众人胃口都吊足了,玄宗才笑着开口:「大唐有三绝,第一绝,当是爱妃的霓裳羽衣舞,冠绝天下;第二绝,则是念奴的天
籁之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而第三绝——」
他看了众人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李琎身上,「——自然便是朕的花奴皇侄,羯鼓一曲,山峰取不动,雨点取碎急,有仙人之姿
也。」
听到玄宗突然提到自己,李琎连忙站起身来,恭敬的行礼谦虚道:「陛下盛赞,臣侄受之有愧。」
在众人面前得到玄宗亲口称赞,李琎心中倒很是高兴,毕竟这样的殊荣,并非人人皆有。但他也很清楚,玄宗只是一时高兴才随
口赞之,若是自己就此沾沾自喜妄自尊大,或许会犯了玄宗的忌讳。避祸保身,他是李家子弟,如何不知?
当下,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回答:「臣侄鼓技,不值一哂,况且陛下不吝赐教,提点臣侄,才略能入目,如何敢与贵妃之舞并称?
岂不折煞臣侄?」
听了李琎这番话,玄宗笑着挥挥手,道:「琎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重新落在李琎脸上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当下开口:「今儿个宫门楼前热闹,不如琎儿就羯鼓一曲,让众人
做个评判,看看到底是朕夸得过了,还是琎儿你太自谦了,如何?」
李琎闻言,已经知道玄宗是想让自己也表演一场,热闹热闹。金口玉言一出,他也不能再推辞,当下长揖一礼,「臣侄领旨。」
玄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李琎转身打算下去更衣准备,一回头,却下意识的往哥舒碧所在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个家伙正两眼亮晶晶的盯着自己,眨也
不眨,倒是满脸期待的表情,当下不禁气结,朝他狠狠白了一眼,就扭头转身进去更衣了。
见李琎飞个白眼过来,一副别扭的表情,哥舒碧心里暗笑。
汝阳王李琎除了好酒成癖之外,更是精通音律,众人皆知,而羯鼓之技得自玄宗亲传,青出于蓝,据有幸看过的人说,仿佛天宫
之舞,人间舞者如何能比!如今玄宗一时兴起,命李琎就在这宫门楼上表演羯鼓,自然是万众期待,前面的伸长了脖子等着大饱
眼福,后面的也使劲踮起脚尖,只盼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琎就出来了。
说是更衣,其实也只是除去了外面的常服,里面一件月白色双丝绫长袍,衣襟袖口都是一色的淡青紫色滚边,袍子下摆用同色的
丝线绣出祥云花纹,左摆上一朵牡丹的图案,并不复杂,用银线和月白色丝线绣成,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华美精致。腰间系着深
青紫色嵌玉镶金腰带,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恍若女子柳腰一般。而为了打鼓方便,袖口也挽了起来,露出小半截白生生的手臂。
他头戴一顶砑绢帽,足蹬皂靴,先走到玄宗面前弯腰行礼,待玄宗点头,才缓缓步到台中,一旁,侍儿早送上羯鼓与鼓棒。
李琎刚把羯鼓挂上腰间,却见玄宗突然起身走向自己。
玄宗笑道:「有曲相伴,岂可无花相随?」
说完,就从身旁侍儿手中取过一朵红槿花,亲自为李琎插在帽上。那帽子乃是砑绢所制,质地顺滑,而红槿花花柄细小,玄宗放
了许久才算是放好,当下后退一步,笑吟吟的端详李琎一番,赞道:「琎儿真乃仙人之姿也。」
李琎知道玄宗这是在考验他,看一曲舞毕,红槿花落是不落,当下回道:「陛下过奖。」
玄宗这才点点头,返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
一旁,高力士朝向乐队示意,乐师会意,只以笛子相伴,轻轻的一缕笛音就悠悠的传了出来。
随着乐声响起,李琎缓缓闭上双眼,一手持鼓棒略微高举,与额齐平,一手背在身后,做好了起手式。
这时,笛音一转,低沉舒缓了下去,渐渐细不可闻,就在几乎快要听不见之际,突地一声鼓响,清脆悦耳。
原来不知何时,李琎已经敲响了第一声鼓声。
鼓音犹在耳边盘旋未绝,李琎的第二根鼓棒已经击在鼓面上。
两声相交,醇厚深邃。
众人屏息凝气,眼睛眨也不眨,目光全部落在台中的李琎身上。
他却恍若未觉,还是闭着眼,手势轻柔,却在鼓棒快要挨到鼓面的那一刹那,猛地一击,鼓声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气中缓
缓飘散开来。
接连好几下,李琎上身稳稳的动也不曾动过,帽子上的红槿花仿佛是静止的一般,更遑论滑落。
这几声鼓音渐渐低了下去,片刻的宁静,突地,李琎双目一睁,两根鼓棒再次高高举起,落下的时候快如骤雨,急促的鼓声一声
接一声,快得叫人听起来觉得像是一片鼓音,而李琎双手的动作也快得叫人看都看不清楚。
而随着他这般骤急的击鼓,下身也扭动起来,腰肢像是柳枝在风中摇摆一般,柔韧而富有生命力。一双手上下翻动不已,双肩随
着手臂的动作起伏,而上身依旧稳稳当当。
这样急促的鼓声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才渐渐缓了下来。而就在此时,王二十五郎的笛声再度响了起来。
随着笛声,李琎也开始变换了姿势。双腿跟着乐声舞动,带动身子不停的变换着方位,而他的腰肢看起来恍若女子般纤细,却更
加的富有腰力,忽而挺腰向前,挂在腰间的羯鼓就随之往前,而鼓棒恰好在此时落下,一声激昂短促的鼓声就响了起来;又忽而
左右扭动,鼓声也变得柔绵悠长。
短短的时间之内,鼓声突地激昂、突地缠绵,而李琎的舞姿也恍若天魔女舞一般,越来越勾魂夺魄,看得人目不暇接。
除了玄宗与杨玉环之外,在场所有的人早已目瞪口呆。
闻名不如见面,传闻非虚!想不到一支普普通通的《舞山香》曲,在李琎的演绎之下竟然有如斯魔力,叫人连眼睛都移不开去。
哥舒碧也和其他人一样,早看得傻掉了。
他知道李琎擅长羯鼓,是与他的好酒齐名的,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表演羯鼓时的李琎,居然散发出一股旁人所不能及的独特魅
力来,让人一见之下就仿佛着魔一般,目光再也不想离开他。
尤其是那柔韧灵活而又富有弹性的腰肢,真像是柳条儿一般,不,柳条也没这样的灵活与柔韧,而且还如此的具有……具有诱惑
性,叫人恨不得能摸上去好生感受那身体内蕴含的活力与魔力。但如今是大庭广众之下,万人瞩目,他总不能就这样扑上去吧,
到时候不用等到老爹来宰了他这个丢脸的儿子,李琎下一刻就一脚踹死他了!
只是……光看又摸不到,真是好难受啊!
哥舒碧懊恼的在桌子上捶了两拳,一双眼继续直勾勾的盯着李琎,心情矛盾不已,又想能尽情的欣赏他精湛的鼓技,又想能把他
藏起来,不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看见他如此美妙的模样。
李琎哪里知道哥舒碧现在千回百折跌宕起伏纠结得要死的心情,一门心思都专注在《舞山香》上,并未留意,直到一个灵活的转
身,目光刚好和哥舒碧对上,才不禁一怔。
哥舒碧的眼神毫不掩饰,一双眼像是会说话似的,正无声的表达着自己的热情,又像是想要温柔的抚摸遍他全身一样,看得李琎
心里也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的就回想起那天和哥舒碧经历的那场情事来。
对方的身体是那么的强壮,腰部是那么的有力,一双手像是能点火一般,所到之处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的滚烫起来,唇更是具
有神奇的魔力,让他在最后什么都不能思考,只想能沉浸在情欲的漩涡之内盘旋,最好不要清醒。
一想到此,李琎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有些口干舌燥起来,随即想到这是在御前,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有此绮思?成何体统?
要不是那个突厥奸商用那种赤裸裸的眼光看着自己,自己又怎么会想到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说都是那个家伙的错!绝对都
是他的错!下次本王一定要一雪前耻,把之前的失败都给扳回来!
李琎愤愤不平的想着,不过身姿鼓技却没受任何影响,依旧叫人看得如痴如醉,察觉不到丝毫异样,只有哥舒碧看到了和之前不
一样的地方。
因为李琎在再度面向他的时候,竟然白眼一翻,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脸了,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可嫣红的耳根却暴露了他的真实
心思。
哥舒碧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李琎在想什么。
是的,只怕和他一样,都想到了那场美妙的情事,双方是多么的珠联璧合,多么的完美与享受。
所以,这个小花奴才会闹了别扭,以为装作看不见自己,就能够当那天的事情不存在了,真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