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努力保持清醒,却敌不过心底的那份牵挂。
在那双仿佛等了好久好久的手,再次将我拥进怀中时,我模糊却也清明的喊道:
“翼——”
……
第七十二章:生离两茫
“翼——”
……
长唤一声睁开眼睛,眼前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长哭道,“少爷,您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是大忠么?”我哑然出声,向那声音寻去。
上身被人扶起,喂下一些水。眼前的雾影渐渐散开,终是看清了一双哭红的眼睛。
大忠擦着我的嘴角道:“少爷,是我。”
抬目再看,另外两名镖头也立于大忠的身后。
我叹道:“看来,我并没有死。”
“没有。”大忠回道,“您只是昏睡过去了。睿王射出的那只箭,是莲花勾身箭,无有箭头,射至人身时,莲花勾会紧紧勾住皮肉,不会致命。只是因为睿王殿下在这莲花头上放了药引,才引得您先前服下去的秘药起了作用,假死过去。”
我咧嘴略笑了笑,“原来是我少猜了一步,那仍是假死的药。到是吐的那一大口血,有些吓人。”
“这也是那秘药的厉害。若无那一大口血,恐怕耶律金台吉不会如此轻易就相信您已‘死了’。”
拉过一床被褥,让我靠稳,大忠再答道。
我靠在褥垫上,四下打量,这里是大兴的军营大帐。以规模和陈设来看,应是禽兽的军帐。只是为何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大忠看我目光游移,知是我在找禽兽,便解释道:“睿王殿下领军追杀敌寇仍未回来。铁手无情等救回我们也随着去了。看看时日,应该不久便能回来。少爷,您莫担心,安心休养,等着便是。要不,我先弄些东西来与您吃。”
我仍是有些乏,毫无味口,摇了摇头躺下,“不了,我还想再歇歇。”
……
朦朦胧胧的,因为担心禽兽的安危,不能安心睡去。
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夜已深了,却忽然有人欺近了床边。
刚要转身望去,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除了那熟悉的味道,还有从帐外携来的凉气。
身子就那样定住,不敢转,不敢望,不敢问,甚至不敢想。
帐壁上由灯光投来的那一团影子沉默的交叠着。微微的有些颤。
没有任何语言,只屏着气,任由身后的人将自己匝紧,翻转,最后压在这一席窄窄的榻上,急迫而冲动的撕扯开衣服。
铺天盖地的吻席卷而来,带着无比的躁动。
一切就在这无声中爆发。期待已久,仿佛等了数千年。
磨擦,纠结,碰撞,风起浪涌的抵死缠绵……犹如将这一生都点燃了,烧尽了,炼化成灰,才心甘!
拼命的咬住唇,却止不住那无可忍耐的喘息。急迫的、深长的,既脆弱怨怼,又有怨无艾。既痛快怡然,又百转千回。
当最终的那一刻到来临时,这喘息终化成了两人难以抑制的长吟,绵延着,诉说着那酣畅淋漓以及淡淡的意犹未尽!
……
粘湿的发被从脸上挑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带着笑,带着满足,也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静而深沉,凝的我心痛。
“你回来了。”
说出这一句话。亦是我们的第一句话。竟是相同。
笑着,依上他的肩,问道:“战况如何?耶律金台吉退了么?”
“退了。”将锦被向上拉了拉盖紧我,禽兽答道。“你那把大火放的极好。他腹背受压,终是挺不住退了。”
舒了一口气,我接着问道:“那接下来该如何?”
“驻守三日,以防他回袭。之后再行定夺。”禽兽简明扼要的答道。
“小皇帝那里又如何了?”我再问。
禽兽抬手压住我的唇,略带怨意,“竟只问这些,也不问问我好不好?”
我笑起,仰头,故作正经的问道:“敢问睿王殿下近来可好?”
禽兽瞪我一眼,有些气恼,答道:“安好。不知柳公子刚刚睡的可好?”
我知他是指刚才的云雨,故意避而不答,只道:“托睿王殿下秘药之福,睡的颇好,且做了个极有趣的梦。”
“哦,何梦?莫不是春梦?”禽兽咬牙,拖着长音再问道。
我看着他,敛住笑,眨了眨眼,说道:“刚醒时到是真的做了一个极有趣的梦。像是我又回到了青溪镇,还带着你与我买的玉簪子。”
禽兽听了,也有些奇,追问道:“去那里都做了些什么?”
细细的想了想,我皱眉,“刚醒时还清楚,现在已有些记不真了。只记得,你就在那里,我仿佛是去寻你的。”
禽兽揽紧我,笑,“想是你想我想的急了,所以做了这梦。”
我未答,仍是皱着眉回忆,总觉得那梦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
……
第二天清晨,我与禽兽刚刚起身,收拾妥贴,便有兵勇前来禀事。
得准入帐,兵勇急道:“禀睿王,李大人今晨再次吐血,据军医讲恐怕已是不行,所以让属下前来禀报。”
手中刚刚端起的茶杯‘乓’的一声掉于地上,我惊问道:“哪个李大人?”
兵勇抬眼望了望我,道:“是督军李玉明,李大人。”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而后便直冲至那兵勇面前,执住他的前襟,厉声问道:“李大人他怎么了?”
兵勇有些慌,不敢拂我的手,只好眼望着禽兽,口中回道:“李,李大人前日在阵前被乱箭射中,昨日已吐过数回血,今日恐怕是不行了。”
脚下有些浮,我抬眼望向禽兽,“为何昨日你不曾告诉过我?”
禽兽静静的回视着我,未作回答,只开口对那兵勇吩咐道:“你现在带柳公子去见李大人。”
“是。”兵勇应道。赶忙挣开我的手,“柳公子,请。”
心中又急又怒,再狠狠的瞪了禽兽一眼,我扭头,快步的与兵勇走出大帐。
兵勇领着我,飞快的越过三四个军帐,来到军营南侧的一个帐篷,抬手掀开帐帘,道:“柳公子,这里就是李大人的军帐。”
我向内扫了一眼,帐内光线幽暗,一时难以看清事物,只有满鼻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冲的人忍不住的心慌。
在门前顿了顿,我终是咬牙,低首踏进帐内。
……
帐庭深处,李玉明直挺挺的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到让人不忍相睹。
眼窝深陷,颊色青灰,唇边带着浓浓血迹,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军医坐在床前与他艰难的喂药,灌入一勺,吐出大半。周而反复,擦拭都擦拭不及,直弄的床被都湿了一大片。
我在床边站了片刻。
军医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我,长叹一声,说道:“已不行了。只是拖时间罢了。”
酸意直冲鼻腔,泪便要流下。用手掩住,猛的吸了吸,我闷声向军医说道:“剩下的药交给我来喂吧。”
军医站起,将药递与我,“也好。我就在帐外,有事叫我即可。”
我点头谢过,接下药碗,缓身坐与李玉明的床前。
拭了拭他的唇角,将一勺药递与他唇边,忍不住的向他唤道:“温亮,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李玉明并无半点反应,仍是安静的如同个死人,若不是鼻翼间还有点微微的起伏,我真要以为他已经去了。
强行的将勺中的药倒入他的口中,却仍是流出大半。
伸出袖子与他擦净,我终是失声长哭道,“温亮,怎会是这样?你为何会成了这样?我是你的恒一,恒一啊,你就不肯睁眼看看吗?”
泪一滴滴的滴于李玉明的手上,模糊间,竟觉得李玉明的手指仿佛微微在动。
急忙止住哭,拂去眼前的泪,细盯着那手看。两根手指又在我的注视中缓缓的抬动了数下。
惊喜由然而生,“温亮,你,你醒了么?”
猛抓过李玉明手放在胸前,便抬眼去望他的眼。
可惜,那眼,却仍是紧紧相闭。
“温亮,你若是醒了,便与我说说话吧。温亮。”我唤着,泪又冲进了眼眶。
“恒,恒一……”
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我恍如听见了仙乐般兴奋。
扑上前去,贴在李玉明的脸旁,应道,“是,是我,温亮,是我,你的恒一。你听见了么?”
“恒一……”
微弱的声音轻轻的叫着我,我竟不敢再哭,只屏气细听。
“对,对不起,恒一,我,是我害了你。我这便去向你赔,赔罪。”
说话间这气息便要止住。
我心中不禁大急,生怕李玉明会就此心灰死去。
疾凑到他的耳边便回道:“没有,温亮,没有。你从未害过我。我在这里,我好好的。你不必去向我赔罪。”
一阵长长的气喘传来,在李玉明的喉间,犹如残破的风箱在拉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线。
好在,那最后的一丝气终是被含住,仍是坚持着与我说道:“恒一,我未有背叛你,真的,未有。回京后,我,我找了睿王,我,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囚了皇上,统帅了三军,我只求他能救你,可他却将你射死了,射死了……”
我静静的听,紧张的全身都是汗。
突然,李玉明的情绪激动起来,不断的向上耸扯着身体,像是想要挣扎着站起。硬生生的将一身的伤口都挣出血来。厉声长喊道:“是,是,是我的错。我不该信他,不该将你带至立丹,是我害死了你,恒一,是我,我……你原谅我。”
我紧紧的抱住李玉明,用尽全力的压住他,一声声的应道:“温亮,我信你,我信你。我知道你永不会叛我。我从未有怪过你,真的,从未怪过你。那支箭是假的,假的,我没有死,没有死。”
李玉明的身子在我的声音中渐松下来,最后软软的靠在我的肩上,失了力量。
我一窒,急忙拍向他的脸,“温亮,温亮……”
李玉明先是不应,后来渐渐有了反应。唇角扬起,慢慢露出一个奇异的笑,似高兴,似惊喜,又似羞赦,映的整张脸都有了神彩。
“恒一。”李玉明呢喃道,“你,你来接我了。我这就与你走,天涯海角再不分开。”
话未绝音,李玉明的头已从我肩上猛然滑下,静静的歪向一边,再无了半点声息。
……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失声尖叫过。
只知道当众人冲进帐内时,我将李玉明的头揽于胸前,裂着嘴却哭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不断的滴于李玉明的侧脸,再滑向地间。
自始至终,李玉明未曾看过我一眼,直到死他的眼中一直所看到的都是他的恒一。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难过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
现在他终于与恒一走了,天涯海角不再分离!
……
第七十三章:山中归路
火光冲天。
划开黑夜,耀出一片惨烈。
高高的柴架炽烈的燃烧着,冒出滚滚火舌与浓烟。犹如最后的告别,激烈却忧伤!
李玉明身着他偏爱的青袍,仰躺在这火光中,渐渐化为一缕尘烟。
我僵然而立,一任眼前火光跳跃,无声无泪,亦无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阵阵晚风,将那烈焰吹散为漫天飞舞的火花。仿佛有满天的莹虫飞起闪烁,直奔遥远的星空而去。
我相信,此刻,李玉明与他的恒一,正向他们向往已久的星星飞去。
……
抬头,仰望苍穹,满天的星,如李玉明温润的眼,微笑的闪着。
——‘温亮,走好!再也不要放开恒一的手。一定要过的幸福!’
……
一夜东风,化物为灰。
天即放明时,所有的一切归于平寂。
我手执青坛,一点点将烧尽的残灰收入坛中。我要带着它,总有一天,‘恒一’的这具躯壳会与他同归一处。
身后,禽兽默默无声。注视,纵容。
这一夜,他陪我站了同久。无话,不劝。任我做完一切。
收尽残灰,擦净坛身。我抬首望他——
“翼,我要走了。”
声音肯定,不容辩驳。
禽兽不语,立于半明半暗的晨曦中,表情模糊不明,身姿却是从未见过的冷硬。
站起身,我与他对面而立。虽两两相望,却如隔万里。
默了默,我再说道:“我会先去接我娘与富贵,然后安置于青溪,终生不再迁离。此去我自会保重,你不必再来寻我。”
冷风拂过,卷起衣袍,发出‘瑟瑟’响声。
迎着风,禽兽凝着我,终是说道:“真的不肯与我回京?” 声音一落即散,恍若未发。
我低头,抚了抚青坛,淡淡答道:“不了。一直以来便想隐居山野,碍于家业不能成行。这次,家业既闭,我也正好了此心愿。”
“柳氏众多仆工也不管了么?”禽兽再问道。
将目光慢慢转于远处,定住。
“回去后会我会让忠叔将变卖家产的银两都分与他们。这么多年来,他们也该有自己的钱财,过自己的人生。”我叹道。
“如此说来你是决心已定。断不愿改了。”禽兽再问,声如匕首,犀利直接。
“是。”我点头,全不带半点犹豫。
只此一声,我与禽兽便都不再说话,只沉默相站,任时间点点流过。
……
天色渐渐明透,晨雾漫起。白茫茫,丝丝飘荡围绕过来,蒙住了万物,独留下了眼前人的面容。
我盯着那脸,细描,深记。每一处线条都刻入心底。每一抹神情都沁入骨髓。半刻,艰涩吐出:“我这便走了。”
禽兽眼波一窒,抬手,将我拽至身前,一手揽上我的腰,一手抚上我的颊边,长唤道:“如是。留下。求你。”
我抖如秋叶,心宛撕裂,望着他的眼,坦言直道:“你知道的。留下便是心死,莫不如离去,等你。”
揽在腰上的手骤然松了力道,唇却仍是执着覆上,苦涩中带着不舍,“如是,你知道我舍不下,江山……还有你。”
闭上眼,体味着最后一丝温暖。直到泪水流尽,一点点将他推离,稳住声音,“我知道。所以我才必需离开。”
失望,乞求,覆满双眼,禽兽执手相拽,却阻不住我坚决退开。
停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一切终成定局。
“我知已是劝不住你。好。我放你走。”梗颈直望,眼中全然一片死灰。禽兽咬牙,缓缓说道:“但你必须带铁手同去。从此他是你的侍卫,代我护你周全。也算是安我之心。”
我垂目,点头,将泪掩住,应道:“好,他若愿意,便随我去。我现在便去收拾打点。半个时辰后出发。”
说罢,不再作片刻停留,转身而去。
……
一辆马车,四名随侍,半坛骨灰。
晨雾中,我毅然离开,踏上返回大兴之路。
走时,禽兽未曾来送。我亦未去告别。
我与他都知,相见不若不见。事已至此,见,不过是徒增心伤。